《日记》胡晓鱼

125、 给过去的时间让开一条通往前方的路

　　2013年3月30日 星期六 多云转晴
　　一一眨巴着大眼睛奶声奶气的对钢钢说：“哥哥，你在干什么？”
　　钢钢坐在小板凳上说：“妹妹你别吵哥哥，哥哥在写作业。”
　　“什么是作业？”
　　“就是上学以后要做的事情呗。”
　　看着他们，我有种小时候和我哥在一起玩儿的错觉。
　　我妈端了一个大缸过来放在茶几上说：“我腌的咸菜，可好吃了，疙瘩头老大个儿，放了得半斤五香面儿。今天你回家的时候拿点儿。”
　　她说着便把盖子打开。
　　一一捂着鼻子叫：“臭，姥姥臭。”
　　“不臭，怎么叫姥姥臭，你小孩子家家的懂啥。”
　　我左看右看，屎黄屎黄的一个个荠菜疙瘩在一盆黝黑黝黑的水里，实在跟好吃挂不上钩。
　　我抿了一下嘴唇，装作随意的样子，还是开口跟我妈说了这长久以来的第一句回话：“妈，你不会要毒死我吧？这玩意儿看着就不能吃。”
　　我妈先是愣了一下，久久不能从这声妈里回过神来。
　　她的脸上分明又惊又喜，眼睛也红了。
　　我仿佛看到了过去的几年里，她每一次给我说完话后的期盼。
　　还有我倔强的不肯看她，不肯回答她任何问题，她扭过头去难过的样子。
　　这得是多么心酸啊。
　　但此刻她不想表现出来。
　　这么多年突如其来的一声妈，她应该等了很久很久……
　　她以为今天跟以往应该没什么区别，以为这次我也不会搭理她，她还是要自说自话。
　　但我不经意的一声回答让她显然有些猝不及防。
　　她从来没有为了高考那天给我道过歉，我也从来没有为这些年不跟她说话，不叫她妈，与她道过歉。
　　我们都是这样，谁也不肯先打破倔脾气。
　　我原来真真是随了我妈的性子，不肯先屈服但又想亲近。
　　她脑筋不正常，神经有些错乱，但总不厌其烦的上赶着找我说话。
　　她脑子又很好用，没人能骂的过她，但她从来没骂过我这个女儿。
　　她一时不知道如何应答，但还是扭过头去说：“我去拿个食品袋给你装几个。”
　　我知道，她是去屋里偷偷的抹眼泪。
　　我这个妈啊，让我又爱又恨了二十来年的亲妈啊。
　　让我怎么说你呢？
　　对不起。妈，对不起，这么多年是我错了，这是我最近才明白的最大的道理。
　　但我们家的人从来不会很认真的说话，很认真的道歉，很认真的说掏心窝子的话。
　　你没有说过，我也没有说过，那就让我们的隔阂，在这不经意间给过去的时间让开一条路吧，很自然的那种。
　　我扭过头去，眼泪不经意间掉落，但我笑着擦掉了。
　　我相信，在厨房的我妈，现在如我一般偷偷抹眼泪，又偷偷去揩掉，又脸上堆满笑容的调整自己的表情。
　　妈，我们俩才是最相像的母女对吧？
　　从小我就抵触遗传你的性格和智商，害怕我如你一般是个神经不正常的女人。
　　现在，我要大大方方的承认，我遗传最多的，是你，从里到外都是。
　　而你身上所有的闪光点，我都完美的避了开。
　　妈，在任何事情上，我都不如你。
　　但我会一直，一直朝好的方向发展，你放心好了，未来，我还你一个崭新的女儿。
　　我妈应该是重新调整了状态，她给我找了一个大塑料袋开心的说：“你这孩子，你是我闺女，我能对你歪喽？腌了一大罐子，就是你爸嘴挑，钢钢随你爸，太能挑。”
　　“哦，合着又是你不想要的给我呗，你不吃就说不吃的啊。”我装作无所谓的说。
　　“你妈自己觉得好的才不给别人，自己弄一堆不吃，给这个点儿给那个点儿。”
　　我爸也从里屋出来对我妈的所作所为不友善的发话。
　　但我妈用手捏起一个往塑料袋里装，头也不抬的说：“你行了吧，我那是舍不得吃，竟歪想我的好意，就造我的谣吧，你可好嘞。”又抬头问我，“要不给你婆婆他们也拿点儿？”
　　我连连摆手：“不不不，坚决不。”
　　我爸坐在沙发上帮我阻拦：“你行了，弄着那么点儿破咸菜，好的不拿拿回点儿破咸菜去让孩子丢人。”
　　我妈直起腰杆对我爸说：“怎么就破咸菜了，我放了多少老陈醋，多少酱油，多少五香粉香油的，多少好东西，不知道别瞎破败我。”
　　这架势......
　　我赶忙抓过我妈手里的塑料袋说：“行了，好了，妈给我，我绑，这点儿就够了，王佳然经常出差，我吃不了，吃多了贫血，你留着吧。”
　　我妈脑子不太好使，如果在她急眼以前转移话题，她当即就会忘掉。
　　原先的我没有智商，不知道这样简单的话语就可以化解一场她和我爸的战争。而偏偏用了最执拗的方法和厌烦情绪来任事情朝着糟糕发展。
　　人活一世，快三十岁才领悟的改变应该还来得及。
　　所以就像现在，被我打断她要呛起来的脾气后，她笑意盈盈的端起说：“对嘛，现在的年轻人哪个愿意跟老人住一块儿，你们搬出来就对了，你看你哥他们，结了婚就出去过去，我和你爸带着钢钢过我们的，他们过他们的，不给他找麻烦。”
　　我努力的强挤出几丝笑，我同样没有告诉我爸妈，我和王佳然的事情，他们只知道我们从村里搬出来单独住。
　　我妈给我使一个眼色瞒着我爸让我进屋。
　　我走进屋还没等我妈开口便说：“我哥的钱我没有要回去，是我给他以后他自己又放我包里的，你儿子应该知道成家立业的意思了。”
　　“哎呀，我不是说这个，你哥训我来着，说我不该给你开口要嫁妆钱，我就是你们出去了以后啊，没人帮我给你爸叫板儿，你不知道那个老刁奴，越老越会折腾人儿，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弄的钢钢那孩子跟他一样挑事，俩人不如意饭了就下馆子，你有空了说说你爸，我跟着他一辈子了容易吗，别老制掰我，你说说他个老东西昂。”
　　我只好劝解：“妈，你们这，行行行，我得空了说他，你以后也别总是跟他对着干，又打不过他就消停消停，知道他那脾气跟狗一样还拱着火儿的说话，妈，学会闭嘴昂？”
　　我妈咬牙切齿，又不敢声张的用手指头督点说：“我闭嘴？他天天牲口一样脾气，我还得让着他啊，天天偷着给他娘钱，给他兄弟帮忙，他迫害我他一家人都迫害我，你那奶奶，竟出幺蛾子，上一回该咱们家养住咱们这，我给她盛上端跟前，第一个给她，还这不吃那不吃的，做饭硬了软了的，年轻的时候没招下，还让我伺候，你那两个姑姑，竟睁着眼说瞎话，什么对他娘不好，哦，还给你哥说我不伺候你奶奶，你哥为这还训我，我白养他那么大竟向着他奶奶了还。”
　　我第一次耐心的，没有反驳的听我妈唠叨以往的事，甚至没有打断她。
　　我也终于明白我妈变成“祥林嫂”的真正原因：自始至终，我们家，她的这几个至亲，无人愿意肯听她把话说完，也无人愿意听她絮絮叨叨当年她的苦。
　　她的累，她的心酸，她所有的不容易。我哥不爱听，我不肯听。而我爸从来不听。
　　她这些年是压抑的，内心的期望是沉寂的，所以她疯狂在找认同感，在所有不相干的人面前，在那些曾经的村妇面前，那些熟识不熟识的人面前反反复复的去说，来来回回的一遍遍揭开伤疤。
　　她也不想，只是于她，这已经成了她越来越不好的思想中的一部分。
　　就像当初一直透明的我一样，内心是焦灼的，只是表现的形式不一样罢了。
　　我爸这么多年，在婆婆妈妈的事情上，从来没有认认真真的在表面上偏向她一回。
　　而我妈这个智商不高的女人，根本领悟不到很深的层面。
　　他们这辈子的婚姻，这辈子的风风雨雨，之间浓烈又浮夸的爱，根源竟是可爱又好笑的智商不对等。
　　一定意义上，我妈变成这样，是我们这几个至亲无形中造成的。
　　虽然我妈这个岁数，完全变好不太可能，但我会，尽到做女儿的本分，仔细聆听，认真点头，即使不太赞同。
　　我妈愤世嫉俗的用了长篇大论说完，我才慢悠悠的问：“我哥说什么？”
　　“你哥说让我让着你奶奶不跟他一般见识，他那么大岁数了。”
　　我松一口气笑：“对啊，我哥说的没错啊，他那么大岁数了，八十好几的人了，你跟她较劲那就是在跟自己过不去，我哥是为了你不生气这样说的，妈，要不你试试我教你的方法，轮到咱家了以后，让我爸伺候，你什么也别管，去我那，去我哥那住，那是她亲儿子，他理应伺候自己的亲妈，你当儿媳妇的没这个义务，况且当初你闺女和你儿子还有你，她都没帮，你也不是她养大的。她养大的，是他儿子。”
　　“我，我我，你不占你爸一头了？”我妈见我这样说，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该说什么。
　　我学了她的口吻补充：“妈，你说什么呢，你是我妈，我当然向着你，等轮到咱家了，你就给她一个屋，让她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就行了，也别在她面前说一些有的没的，你说万一，她那么大岁数万一在咱们家有个什么病痛的，说被你气的，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是不是？你也不要给我哥说你奶奶有这个病那个病，红眼儿病还故意用你的毛巾，想传染上你，每天都瞅瞅自己的牙刷是不是动了一点，动了就给我爸闹，说我奶奶偷着用你牙刷不定干什么来。与其天天猜忌，不如自己也潇洒潇洒，累这么多年了，想吃吃想喝喝都去干，盯着你的牙刷毛巾又长不出来好吃的。”
　　“她就是居心不良，从年轻的时候就这样，什么少了她几袋麦子......”
　　我赶忙把手抬起来做出停止的动作：“妈呀，你要不反过来想想，别人用你的东西干什么？难道你的东西香？巴不得用你的？就是个擦脚布别人都惦记？别人也会嫌弃的，只要不是自己的东西。”
　　“哦，也是。”我妈拍着大腿说。
　　我以为我妈终于开窍，没想到她接着说：“她没准用我的毛巾故意擦脚，这老东西,我说怎么每一回轮到咱家了老愿意来呢。”
　　什么？
　　莫非我刚才方法用错了？
　　我朝自己脑袋上拍了一下，跟我妈斗智斗勇说话果然能变聪明。
　　看来改变一个人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况且是这么大岁数，有根深蒂固思想的我妈呢。
　　我赶紧用转移话题应对之策再次补充：“妈，我哥好像昨天说了一句，想吃你烙的饼了，没好意思给你说。”
　　“呀，我峰峰想吃我烙的饼啊，这孩子，给我说啊，怎么还跟我不好意思，你哥最近是瘦了昂，不行不行，我得赶紧去做饭，做完了给他们送过点去。”
　　说完，毫不犹豫的打开房门一边嘟囔一边去厨房，“就数我儿子心疼我，你看看你看看，都知道不想麻烦我，哎呀，我天天闲着干什么，不就是一个烙饼吗，我得再煎个茄片，香椿，对，我儿子爱吃香醇鸡蛋......”
　　我脸上带着笑无可奈何的出来问我爸：“什么时候轮到我奶奶在咱们家？”
　　我爸想了想说：“还有两三天吧，怎么了？”
　　“哦，没事，我带一一先走了，她奶奶那会打电话说想孩子了，我把她送过去。”
　　我把一一从钢钢身边抱过来说，“钢钢，头抬高点儿，脑袋都快扎书里了，姑姑走了啊。”
　　钢钢把头抬了抬对一一说：“妹妹再见，姑姑再见。”
　　在路上的时候我就在想，每到快轮到我家照顾我奶奶，我妈的这种气性就会发作。
　　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年轻的时候那种深仇大恨或者恩怨纠葛有多难以泯灭，但处到现在的岁月，谁也还是不肯退让也定是有遗留下来的原因。
　　我既无奈又欣慰，无奈是我妈这个年纪，她的仇怨已经根深蒂固在脑袋里。
　　欣慰是我现在这个状况也不失一种正确的选择。
　　谁又能保证如果我和王佳然一直下去，将来不会成为像我妈这种怨天尤人，又改变不了的状态呢？
　　从做了这个决定以后，我做的最多的，是把自己从婆婆妈妈的笼罩里翟出来，摘个干净才能认清自己不应该活在每天根本不值一提的盐多还是盐少，酱油应该两勺还是一勺的困苦里。
　　我想，对于我妈，她不是没有缘由的这样活在自己假想的阴影里，我应该为她做点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