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胡晓鱼

113、 风停了，雪休了

　　2013年2月4日 星期一 晴转小雪
　　风停了，雪住了。
　　清晨又来了……
　　还没来得及看雪，它就被暖阳照化了。
　　大街上被车碾压过的地上，留下了一道道的水印子。
　　时间划过的车辙，静静的，挤压着雪花之间的缝隙，一点一点紧实了生活。
　　世间没有如出一辙的人生，也没有似懂非懂的感悟，能暗下决心规劝的，永远是抵御住了似水流年的自己。
　　王冰说，我们逃不过,我们逃不过……
　　我们逃不过生活。
　　碎片一样的过往里，我们真的没有逃过去……
　　我渐渐醒了的神经里，我在长街上□□着脚疯魔，我歇斯底里到要窒息……
　　我记得那天夜晚的风，凛冽刺骨……
　　我记得怀抱里的女儿瑟瑟发抖……
　　我记得我发烧的脸滚烫……
　　我记得没有要我，我爸不再管我……
　　我婆婆讨厌我，王佳然也无可奈何……
　　我还记得一个重要的人，抱着我在天桥哭断了青春，说要带我走……
　　我更记得，我爸给我讲了一个特别长的故事……
　　王冰被她妈重重的打了一巴掌，安小晴抱着孩子失了魂魄......
　　我缓缓睁开惺忪的眼睛，感觉这个梦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王冰已经坐在桌子旁开始看书。
　　我笑了一下，叹了一下。
　　王冰听到我的叹息声回过头来说：“你醒了？怎么不再睡会儿？”
　　我给安小晴掖了掖被角道：“这家伙什么事情都能倒头就睡着，没心没肺的，挺好。”
　　我看了看一脸憔悴的王冰，充满了心疼。
　　我叹口气问：“你怎么样？”
　　王冰脸上苦闷，但摇着头无奈的笑笑，脸上疲惫，无助，混合着无欲无求。
　　但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笑，有着标致医生的眼神。
　　我说：“冰，我梦见了人生。”
　　她疑惑：“什么？”
　　我挤了挤眉梢，希望看起来灿烂一点：“自从有了一一，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放下心来去踏实的睡过一个整觉。”
　　又看了一眼安小晴哭花的脸，“我想晴也一样。有了孩子的女人，连做个梦都是奢侈的。冰，你知道吗？人在梦里的时间是特别快的。”
　　我望着有些疑惑的王冰继续说，“因为有一次，我睡着以后，一一醒了哭，我惊醒时看到王佳然在安抚一一，于是给他聊我做的梦，哇啦哇啦的说了一堆的时候，他很惊讶，我问为什么这样表情，他说距离你躺下睡着到孩子醒才过去最多5分钟。后来我就明白了，原来在梦里，时间是特别快的。”
　　王冰点着头说：“你说的这个我没有遇到过，我到时候请教一下我们医院的神经科看看这种情况是怎么回事。”
　　我说：“不用请教了，我知道怎么回事。”
　　看着窗外，我想起了陪我走过困难日子的一方窗口，“人是没有办法穿越的，我被人追了一整个街道，也只不过是梦境里自己无声的挣扎罢了。那些逃不过又不想面对的束缚。”
　　她望着窗外萧瑟的风卷起地上的雪花问我：“运儿，你觉得婚姻是什么？”
　　我想着刚才梦里一连串的真实回忆，长出了一口气说：“学习吧，成为更好自己的过程。”
　　“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婚姻就是虚荣和欲望的放大镜。为了满足自身的贪心，掩盖自己的短处，所以两个人才会在婚姻里不断炫耀着自身缺失的，虚荣才会越来越膨胀。时间长了就都受不了对方身上被放大的缺点然后离婚。”
　　王冰像是在叙说她婚姻到头的原因。
　　我说，冰啊，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她坐在椅子上饶有兴趣的双手放在膝盖处笑着说：“洗耳恭听。”
　　一个很单纯很善良的女孩儿和一个很帅气很体面的男孩儿结婚了，在进入这个家以前，这个女孩儿把所有的美好都寄托在了新的家庭里面，
　　她想啊，她定会把他的双亲看成自己的父母一样恭敬孝顺，毕竟任何一个女孩子结婚的目的很单纯，而不是为了和男孩儿父母吵架才嫁给他的。
　　她也会想象成立一个家庭能如：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的这种美好的心境和样子。
　　女孩儿浣衣，男孩儿就去晒衣，劳动的欢愉快乐；女孩儿煮饭，男孩儿就在一旁剥蒜，说说笑笑的简单；女孩儿写作，男孩儿就在一旁看书，花好月圆般纯净。
　　男孩儿把女孩儿捧在手心，会在她做饭的时候偷偷环背而抱。女孩儿会在男孩儿结束一天劳作的时候贴心奉茶，恬静美妙。
　　女孩儿又想啊，我不要求有膏梁锦绣，锦衣玉食的奢靡繁华，只愿暖衣饱食，栖冲业简的纯粹简单。
　　王冰小声的叫：“这太梦幻，是天方夜谭啊，总是不可能实现的。”
　　我点头：“是啊，哪里有那么多的情深似海，情比金坚。爱情给少男少女的心上灌足了你侬我侬，风花雪月的幻想，所以一代又一代的男男女女走进婚姻这个裹着绷带的房子。”
　　“绷带的房子？”王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重复问我，脸上的苦楚又多了一些。
　　“每个人都喜欢至善至美的爱不是吗？这个故事主角是我，也是你，还是安小晴。爱情的样子幻想的多美好，现实就有多少阻碍的条件加过来。几千条几万条，而且大都事无巨细，连一个线轴都可能是这之中的阻碍和要求。我们并没有从爸妈这一代的婚姻中吸取什么有力的经验，只想着，将来一定不活成他们的样子。但时间的遗传里，总会把这种婚姻状态无形当中继承下来，甚至说一模一样，想逃都逃不掉这种宿命。”
　　王冰说：“一样也不一样，至少，你爸不是王佳然，詹磊也不是我爸。”
　　“又有什么不一样呢？人的本质里除了性格还有生活，后来的故事就是我和王佳然都发现了生活和恋爱的区别，我会为了几只臭袜子，暴漏难看的嘴脸给他叨叨没完，他会为了几根电源线拧到一起区分不开叫叫嚷嚷；我会为了他衣服晾的方式不对而大发雷霆，他会为了我刷鞋没刷干净而小题大做；我会如数家珍的讲他一直把衣柜翻的凌乱不堪，他会气急败坏的训我总是出门的时候才知道手机忘了充电。我迷茫他家的亲戚我见很多次都不知道是谁，他头疼我七大姑八大姨的繁文缛节；我不愿单独跟他父母客厅闲谈，他惆怅每次与我逛街如此烦杂；我嫌弃他结婚以后缺了浪漫，他埋怨我嫁他之后性格大变。诸多种种，谆谆教诲的诠释着爱情在生活里的千丝万缕，盘根错节。”
　　王冰似懂非懂的点着头听我斟字酌句的讲完。
　　我想她可能听不太明白，也似乎是深有感触。
　　过了一会儿，她问我：“我们还是谁也没能劝解的了谁，谁让我们三个是那没像，那么不肯迁就。只是我没想过，你和王佳然也相处到这种程度。是因为和他父母一起住的原因吗？”
　　我笑的别有深意的说:“是也不是，我们三个彼此熟悉，知道说再多或者劝解再多也无济于事，执拗又不肯为任何人屈服什么，冰啊，我应该是越来越理解你当初的意愿。而我们的生活不早不晚的，到了谁也左右不了，不肯让步的岁数。只是你说的，我们为一些事情去计较，发生口角时，跟着哪一方的父母就会合适的出现去加进来，就像我哥，当初离婚真的只是我哥贪玩，我嫂子不知道心疼人吗？很多很多原因成为了附加条件。但如果没有和他父母在一起住，两个人该出现的生活矛盾也还是会出现，就像你和詹磊，真的只是你内心总是有很多不发言说的情绪导致你们婚姻失败的吗？他的父母，你的父母，你们俩的观念和约束，很多很多。”
　　我看着王冰失意的样子，有些同情，“冰，记得我们小时候吗？我们也是三天两头的吵，谁和谁在一起比和自己在一起要好，谁谁谁没搭理谁搭理她了，总是吵了好，好了吵。”
　　王冰一直凝视着窗外，听到这句才微微红了眼眶看着我。
　　她是一个坚强的人啊，她是个儿科医生，能化解众多家长担忧的神色。
　　但化解不了自己。
　　我继续说：“所以我们吵着吵着，就长大成了亲情。”
　　她似乎有些释然的笑了一下。
　　“但长大之后轮到爱情啊，不容许有任何瑕疵。恋爱的时候，所有的神经都要给爱情让路。结婚以后，所有的爱情都跑来跟神经作对，有点大逆不道的意思是不是？”
　　王冰终于笑了，她说：“你的意思是，不是爱情长大了，而是神经过敏了？”
　　我也笑：“嗯，它变得不再随和，环境里太多东西让它倒行逆施，让它每天在针尖上走路。就像我，也不是和王佳然相处的水深火热，是因为婚姻里的磨合打败了那些风花雪月的幻想，也是每一对带着爱走进去必然遇见的。只是......”
　　“只是什么？”王冰问我。
　　我苦笑着说：“没什么，我爸和我妈，两个人过了半辈子，也打了半辈子，他们用一生都没弄明白的事情，我又怎么能过明白呢，对对错错，错错对对。”
　　“生活给我们的是，你和晴崩溃了，我看透了。”
　　“是啊，我还是崩溃了，那又怎么样呢？我还是成全不了任何人，做不到义无反顾的洒脱。”我感慨。
　　“我们都会做出正确决定的，别管哪样。”王冰坚定的眼神给我。
　　我放心的笑了：“时间好长啊，它竟让我好几年都没有来得及重新思考自己，重新思考生活。”
　　王冰也无可奈何的笑了：“时间好短啊，它竟没有让我真正的拥有过亲情，拥有过自己。”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都又红了眼睛一直笑，笑这些年的苦楚，笑青春的流逝，笑人生的彷徨。
　　这种状态就像那年夏天的高台，时间从湛蓝的天空划过一条长长的白线，跳跃过音符的气泡。
　　清风拂过淡绿色的杨树叶，似水的青春从脚底哗啦啦流淌。
　　我们安静的坐在高高的台上，双脚晃啊晃，晃过索然的生活，晃过白纸的人生……
　　而我们都没有说话，静等人生接下来的精彩，像等待着结果，又像期盼着美好，好久好久.....
　　从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机会这样不说话的看人，看事，看自己。
　　良久，直到安小晴发出一声哀怨的呢喃，我才回过神。
　　我看看安小晴对发呆的王冰说：“看这个倔强的女子，一会儿晴醒了，我还是得把她拖回去面对孩子，毕竟咱们是女人，孩子在我们肚子里住了9个多月，这种没有一个男人能懂的感觉。”
　　王冰把一张便利贴贴在我脑门上说：“别在这儿装哲学家了，今天给你俩约了一个医生，时间写上边了，咱们这刚开的科室，我师弟，明天去看看吧。还有，他对心理障碍研究的很好，这么多年，我一直欠你一个治愈。”
　　我从脑门上拿下来看了看说：“连医学都没办法的事你又自责什么，而且看什么？我家都快断奶了，才不要喝中药，不喝不喝。安小晴那奶牛也退役了。更不需要。”
　　王冰拿纸捶了一下我的脑袋道：“大姐，我说的不是奶牛的问题。”
　　她摇着脑袋说，“我算是见识到了一孕傻三年，一生傻半辈子的女人的思维。让你们去就去，废什么话。”
　　我噘着嘴笑她这句话霸气的好有男友力哦。
　　她说我是做过大事的人，别在这给我提男人这种生物。
　　她把两个药包塞到我手里说：“就知道你俩一样。没出息的女人啊记得回去煮水喝，里边是驱寒的。”
　　她把另外两包放进安小晴的衣服兜嘱咐，“哦，明天记得去医院找我说的这个人，我早班，查完房我过去找你们。”
　　其实，我不想去，不为什么，只是认为我现在并不需要。
　　我说王冰啊，人的一生是不是这样的呢？
　　王冰未来得及回答。
　　也就是这个时候，我们接到了安小晴母亲姜慧珍去世的消息。
　　突兀的，猝不及防......
　　安小晴不断抽打着自己的耳光疯了一样奔出门。
　　医院里，肃静的，像全世界都安静了一般。
　　我和王冰扶着安小晴等在太平间门口等着接她母亲回家。
　　一旁的位置，展飞套着黑袖章，安小云套着黑袖章，两个孩子套着黑袖章，还有安小云的丈夫赵天琪，安小晴的姑姑,姑父，他们家的亲戚都来了。
　　安国蹲在地上无声的呜咽。
　　他说：三个月前你妈就被查出胰腺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晚期：
　　医生说，你和家属商量，看是化疗还是回家？
　　你妈听到了，她站在诊室门口说，孩子爸，回家吧……
　　你妈不让我告诉你们哪，说你们有自己的家。她说手不手术的，后边开心的过。
　　不就是癌症吗，二十年前就该随着东东去的，现在也是时候过去陪孩子了。
　　她说的大气，像没事儿人是的。
　　她这一段时间，有时候自言自语的说，东东啊，等等妈，等妈几个月，我还有很多未了的事。
　　姐姐们冬天的毛衣还没织完。
　　你大姐的风湿还没给她贴膏药，眼看着冬天又来了，得抓紧磨药粉。
　　你二姐的脾气最差，她落家的棉袄我看破了个洞，也还没补上，她是败家的，衣服破一点儿都不穿，我得好好补，补得她发现不了。
　　最亏待的就数你爸了，我总生病，体格不好，他三天两头的就要去给我拿药，药房都认识他了。
　　哦，还有，孩子爸啊，枕头的芯里有咱俩的医保卡，存折，退休金都在里边，我还偷偷的存了点儿私房钱，等着将来老了去养老院的，都留给你，去个好的养老院。
　　还有啊，等我走了，给我娘去坟前上柱香，东东过去的时候我托付给我娘了？
　　你告诉她我从哪走的，好让她在那边接我一下，我刚过去不熟悉路。
　　安小晴和安小云已经哭的快喘不上气……
　　她们坐在医院的地上在痛恨的骂自己。
　　安国站起来，抹掉泪扶着身边的安小云。
　　你妈走的挺安详的，上次在医院的时候看见你笑，她安心了的。
　　昨天半夜突然说想吃枣花馒头，我起来给她做，蒸好了太阳就出来了。
　　你妈胃口出奇的好，吃了好几个，也能站起来走路了，我以为她好了，她让我陪着来医院，说医院标志好看，像她小时候田间的陇。就是颜色不对。
　　刚到这的时候，她就说困了，让我抱着她坐在椅子上睡一觉。
　　说安国你记得，把院里的那棵木槿树浇一浇，我养了二十来年就今天忘了浇水。
　　我点着头，你妈说谢谢我，谢谢你们，就睡着了。
　　你妈说，我怕孩子们知道了天天守着我，好像我是个病人一样，我不喜欢他们看我是病人的眼神，我挺好的，这辈子值了。
　　起来，孩子，你妈不想看到你们这样。
　　我们带你妈回家，还有好多事情，你妈嘱托我最后的事儿我还没干。
　　起来，咱们去浇水。
　　今日的风异常的暖和，许是春天快来了吧，太阳挂在小城的上方，照耀着，照耀着......
　　人去了，我不知道随着带走了安小晴什么。
　　她开始沉默，一句话不说，两眼神空洞的，不见了往昔……
　　生，在世，人生如朝露，轻尘栖弱草。
　　不卑不亢，安贫乐道也好，春宵一刻，醉生梦死也好。
　　终是得失荣枯，浮生如梦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