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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租住的民居楼底开着一间老旧的士多店。

      写着“利渠士多 Liquid Store”的长条招牌底色早已泛黄,外层镶绕的霓虹彩灯熄了半圈也未有人理会。

      士多店老板是位上了年纪的阿公,独居,健忘,耳背,但对自己的杂货铺生意颇有仪式感。

      每日早晨八点准时伴着《一生何求》的旋律开铺,夜里九时又伴着《啼笑姻缘》收档,周而复始,未变过营业时间与曲目,据说已在此地运转了数十年。

      店门一侧的藤椅背吊着一台缺了好几个按键的收音机,老阿公揿落播放键,将音量旋钮扭至最大,慢吞吞地开始将硬纸箱一件件向外摞。

      大多数时候,赵珑夕都会在陈百强唱至“刚刚听到望到便更改,不知哪里追究”那句歌词时,在一层楼梯处现身。

      今日亦不例外。

      “早晨。”

      赵珑夕在震耳的乐曲声中同老人打过招呼,径自从货架上拿起一袋猪肉松蛋卷,将一枚十元硬币放在柜台里。

      一转身,却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去路。

      房东阿程不知何时出现在背后,瞟一眼她手里的鹅黄色包装袋,嘟囔了一句:“不是吧,天天吃蛋卷,都不会嫌腻么。”

      这个最便宜。

      赵珑夕在心里应了一句,面上只朝对方点了点头,错身向外走。

      阿程从上了锁的货柜里取出一包绿色万宝路,出门时将钥匙扔回铁皮月饼盒里,朗声道:“林阿伯,记我帐上先。”

      林阿伯抬起头,冲着阿程的背影道:“少抽些烟,衰仔。”

      “知啦。”阿程捏着火机的手扬了扬。

      赵珑夕挎着一只帆布袋站在小巴站台上,三两口将手里的蛋卷吃完,又仰头灌下半支气泡水。

      今日的小巴竟然没有按时抵达。

      八点左右的日头已经很热,站了一阵,额前就起了薄薄的一层细汗。

      赵珑夕探身朝远处望,一边心燥地用手掌扇着风,眼看一台机车轰鸣着刹停在她面前。

      阿程单脚撑地,将头盔挡风向上一拨,露出一双眼睛。

      “等小巴啊?要不要送你一程。”

      这不是阿程第一次邀请她。

      赵珑夕照例婉拒:“No,thanks.”

      她刻意用英文回话,清冷而疏离的语气,把拒绝的态度表露得很明显。意思是让他以后不必再询问。

      尽管清楚阿程的邀请只是出于热心,而她拒绝,也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阿程狭长的眼尾在她冷声的吐字里向上挑了挑,耸肩道:“刚才过来时,见到架巴士停在路边,似乎抛锚了。”

      “由得你在这等吧,好心招雷劈。”

      赵珑夕怔住,下意识地倾身朝远处看。

      难怪今日迟迟不见小巴踪影,没想到是出了意外。

      她点亮手机屏幕看了看时间,唇角不安地抿起来。

      这样下去,迟到在所难免。

      阿程盯着她的反应,哼笑一声,慢悠悠道:“如何,再多问你一次。”

      赵珑夕很懂识时务,赶紧点了头。

      才要伸手去接头盔,阿程的手却又猛地向后一收,将头盔卡在腰际。

      他吊儿郎当地拖着嗓音:“我这人呢最不喜欢逼迫人,既然你刚刚都say no,那就算咯。”

      赵珑夕一口气卡在喉咙处,脸顿时僵起来。

      但她很快扯出笑脸,欲开口解释,阿程又“欸”地一声,抢先打断:“听不懂啊,讲中文拜托。”

      他在呛她刚刚对他使用英文。

      赵珑夕拢着帆布袋的手一紧,酝酿片刻,一字一顿道:“唔该,请问可不可以,搭我一程。”

      赵珑夕港语讲得不是太好,每次开口总要提前斟酌好词句,因此讲起话来温吞柔和,听上去毫无气场。

      这样的软调子落在旁人,尤其是异性的耳边,显然具有不一般的杀伤力。

      阿程遮在头盔下的嘴角勾了勾,显然很受用,下巴点点后座,示意:“上来吧。”

      机车的座椅是一个前低后高,弧形上翘的设计,后座的乘客极容易在前冲的惯性下与驾驶人躯体相贴。

      为避免出现这样的尴尬,赵珑夕尽量向后挪坐,努力与阿程保持出一个身位的距离。

      阿程从后视镜里盯着她的动作,故意扭了扭油门,轰出一阵骇烈的引擎声。

      赵珑夕背在身后,扣紧尾部钢条的双手更加用力地收了收。

      机车一路风驰电掣,驶过跨海大桥,灵活地穿梭于狭窄的街巷间,竟令她比平日搭乘小巴更早地到达了中西区一带。

      此处是这座国际大都会最核心的区域,亚洲金融中心所在地,港岛实业总部就在下一个拐角处。

      赵珑夕提前让阿程停在路口,不希望自己的工作地点被他知晓。

      阿程仰起脸去看四周高耸入云的摩天楼群,啧啧咂嘴:“在中环做事?不错啊,都市丽人。”

      赵珑夕只淡淡“嗯”一声。

      转身走了,还听到阿程在背后喊:“记得多花些心机做事,港岛就靠你们这班精英。”

      *

      校对完又一篇新闻稿,赵珑夕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用力转了转颈部。

      工位右手边即是过道,过道另一侧是四面被落地玻璃框住的会议室,长窗外正对着繁忙的维多利亚港。

      盛世画卷徐徐在玻璃外展开,触手可及的天际线宏大又壮观,被云雾笼罩的海港如一条蜿蜒的玉带,在日光下闪着翠蓝色。

      曾被旅行圣经Lonely Planet盛赞的震撼风光,落在赵珑夕眼底,却与旖旎浪漫没有分毫干系。

      赵珑夕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从来无心欣赏。

      “这座小岛其实姓李。”

      坊间市民都这样讲。

      这个说法绝非夸张,单李氏一个家族,便控制了全港方方面面的经济命脉,从商业到民生,逃不出港岛实业这个招牌。

      无数港岛市民为李家卖命,追赶着奔忙着,毕生目标是购入港实地产盖建的楼房,在这座都会亮起一盏属于自己的灯火。

      又因此,要将苦攒的积蓄再还回给李家。

      就算终身租屋度日,荷包亦免不了给李家供血。因为电力与燃气公司皆由港实控制。

      赵珑夕没有例外,亦是这港实集团之中一只为李氏帝国添砖加瓦的工蚁。

      但她绝非阿程口中所形容的“精英”,而是集团公关部一个新入职的小小intern,每日工作不过是校对新闻稿件里的错字,整理录音资料,复印装订文件。

      随便换一名中四生来培训几日,皆可完美胜任。

      不似那些怀揣“狮子山精神”,日夜勤力拼搏的同期职员,渴盼有朝一日在中环云端之上的office赢得一席之位。

      赵珑夕没有远大理想,没有出人头地的野心,她来到此处的理由是一个人,一个中年男人。

      赵永胜。

      这个刚刚还在新校对的通稿上出现过的名字,身份是港实旗下房产经纪公司的总经理。

      亦是赵珑夕久未谋面的亲生父亲。

      赵珑夕并不愿意承认赵永胜于她的这一层关系。

      她的母亲,一个被赵永胜抛低的下堂妻,在内地的小城独自拉扯一双儿女,口中骂了前夫十几年的负心汉。

      赵珑夕自然与母亲同一战线。

      过去她始终认为,自己这一世都不会再与这个飞黄腾达之后便抛妻弃子的男人有任何牵扯。无论他大富大贵,还是穷困潦倒,都与她毫无关系。

      可母亲却在今年春天快要过完的时候,不幸遭遇意外,被迫截去右腿。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母亲性情骤变,同时,竟还大幅转了态度,开始正视自己内心对那个负心汉的执念。

      用母亲的说法,她是渴盼他能再来看上她一眼,也将彼此间的是非恩怨做个了清。

      赵珑夕不理解,也不支持。

      可母亲频频哀求,不时在病床上昏沉地喃念“赵永胜”的名字,甚至以绝食威胁。

      再不情愿,赵珑夕也不得不尝试与生父联络。

      如今的赵永盛早不是那个为富商驾车跑腿,鞍前马后的无名小卒。

      他是李家人身边的亲信,在港实集团身居要职,每日不知有多少人费尽心机要在他面前落下些印象,渴望赢得他的提点青睐。

      凭赵珑夕的身份,想要接触他并不容易。

      申请港实公关部的见习生职位,是她尝试靠近的方式。

      *

      再回到西贡已是夜里八点。

      西贡区是位于港岛东部郊野处的一个半岛,依山傍海,静谧质朴,不少在地居民仍靠捕鱼与农业为生。

      这里大部分街市还保持着上世纪的渔村风貌,好似懒于跟上金融大都会日新月异的变化。

      田园犬排骨趴在楼梯间小憩,听到赵珑夕的脚步声,撑起前爪汪汪叫唤。赵珑夕停下来陪排骨玩了一阵的抛飞盘,上楼回到自己的住处。

      租住的小房间位于楼栋的最顶层。

      这栋屋主自建的三层小楼已颇有些年头了,内缘的墙壁大面积剥落开,铁门与合金窗都泛起锈迹,推拉起来嘎吱作响。

      进了门,屋子里窄得一眼望尽,一张上下架床,一台落地风扇,一个长方形木桌,两把藤椅,组成室内仅有的陈设。

      此处离市区的繁华声嚣极远,交通亦不太便利,但胜在还算宽敞。

      换作在市区,这样的租价仅够在唐楼住劏房的。

      她虽囊中羞涩,但无论如何也接受不来挤鸽子笼,与各种陌生租客共用洗手间。

      赵珑夕边走边拆了盘在脑后的发髻,光着脚踩进浴室。

      半凉的水温浇在肌肤上,即使是盛暑的夜晚,仍然令人一阵瑟缩。

      老房子的水压不稳,热水出得慢,且时断时续,但她心疼水费,舍不得等水温上升。

      冲完澡躺在床上舒了口气,楼下便传来《啼笑姻缘》的旋律声。

      是士多店的老阿公开始收档。

      伴着悠扬的粤曲小调,赵珑夕打开手机记录今日的财务支出状况。

      早晨攀了阿程的免费车边,省下47元小巴钱,赵珑夕正盘算着明日应该买包万宝路还给他当作感谢,又见屏幕下翻界面弹出最新一条本地资讯。

      “布加迪Bolide亚洲首撞!直击荃湾车祸现场。”

      看到简讯里出现“港实集团”几个字眼,赵珑夕随手点进去。

      迎面加载出的视频封面上,是一台电光蓝超级跑车撞上高架桥墩,被挤压得前盖扭曲的惨状。

      视频里是车祸发生时的现场监控,配着发布媒体激情解说的画外音。

      “就在二个钟头之前,有多位过路市民向本馆爆料,声称在荃湾一带见到一架损毁惨烈的超级跑车被遗弃在路边。”

      “记者赶到事发地点时,市政部门与保险公司负责人正在现场进行交涉。”

      “警方根据车身外观,初步认定这是港实集团李三少爷新入荷的布加迪Bolide,随后通过调取现场监控,确认驾驶者即为李忱舟本人。”

      监控拍摄到的画面隔着些距离,在夜色里带着朦胧的噪点。

      尽管看不太清脸部五官,但并不妨碍视频中的主角展示他高挑挺拔的身形和极为优越的头身比。

      发生严重车祸,这位大少爷非但没有任何惊慌失措,反而淡定地拿出手机站在车前拍照,随后又将豪车随意弃在路边,坐上友人的Porsche918扬长而去。

      “二世祖。”

      关掉视频前,赵珑夕喃喃着评论了一句,心想,高架桥墩又做错什么,平白遭遇这样的无妄之灾。

      作为港岛首富李仁光最小的儿子,李忱舟向来是八卦小报、娱乐杂志上的常客,但凡在这岛上住过些时日的人,不可能没听过这位少爷的一两件顽劣事迹。

      赵珑夕没有多想,很快闭起眼睡过去,又在深夜,被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

      迷蒙之中,Eva姐的声音急促而冷冽地穿入耳膜。

      “即刻过来养慈医院。”

      “出什么事了,Eva姐,你身体不舒服吗?”赵珑夕揉着眼睛坐起来。

      赵珑夕入职公关部时间尚短,没能在看到关于李三少爷的新闻时,第一秒钟拉响开OT的警铃。

      如今接到Eva的来电,仍没将之与工作联系到一处。

      “什么我身体不舒服,是有工要开啊,我现在没时间解释太多,限你一小时内赶到。”

      一小时……

      赵珑夕懵住,望向窗外黑漆漆的夜色。

      这个钟点的西贡区,恐怕很难叫到的士。

      那边的情况似乎很紧急,Eva姐的语气颇为不耐。

      “我不管你有什么难处,总之自己克服,做PR的第一守则,亦是最关键一条,随时保持on call,做不到趁早转行。”

      “知道了,Eva姐。”

      赵珑夕迅速地应好,夹着手机翻下床,从柜子里拿出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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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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