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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哀家老了,哀家知道。

      哀家很久没去过先帝的坟茔了,坟前的松柏想来已长成参天大树了。

      哀家腿脚不便,出不了长春宫。从前哀家最爱乘坐宫里的车撵了,可现在上去,坐不了几步,浑身就跟散架一样,疼得厉害。

      哀家在铜镜前瞧过,皮肤就跟枯树皮一样,黄黄的,皱巴巴的。哀家的满头青丝也不见了,白白的一层,像是檐下雪,瓦上霜。

      昨儿个,太医来请过平安脉,说是身子健硕得很,只是叮嘱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吃些难消化的食物。哀家的时日不多了,哀家知道。

      哀家已过致事之年,亲历了许多生离死别,更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太医一番好意,哀家知道。

      生老病死,本就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哀家活了这么大岁数,已十分知足,也谈不上又什么遗憾。

      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是哀家那可怜的小皇孙。

      晨昏定省,他从不落下。不过算算,也有些时日没来了,太傅说他课业繁重,分心不得。

      哀家高兴,他终于愿意读书了,终于有太子的担当了。他这个年纪,正是悟性高,开窍快的时候。光阴易逝且珍贵,又何必在虚礼上蹉跎?

      哀家知道,他好好读书,比什么都重要。

      子邺倒是来过几次,不过每每都是面色凝重,发好大一通火,吓得宫人都不敢吭声。前朝政务繁忙,外有强敌,内有忧患,他身为一国之主,更是有千斤重担压在身上。

      这些年,他很辛苦,哀家知道。可哀家是个女子,先帝在时曾立下规矩,后宫不得干政,哀家也爱莫能助。那些繁冗的政务,让子邺疲惫不堪,他已经很尽力了,哀家知道。

      子邺一走,长春宫就更加冷清了。哀家膝下并不只有他一个儿孙,可他们死得死,远嫁的远嫁,回不来了。还有些孩子,他们也老了,怕还不如哀家的身子骨硬朗呢?哪里经得起舟车劳顿?他们定是想着,哀家上了年纪,喜清净,不愿被打扰。他们都是好孩子,哀家知道。

      可哀家总会在一个人的时候,想起先帝。

      (二)

      哀家十三岁入的东宫,那是个霜雪天。这门婚事亦是太上皇的指婚,成亲之前哀家甚至都不曾见过先帝。而先帝,也只在画中,见过哀家一面。

      哀家算不上贤惠,甚至有些笨手笨脚。先帝起初,并不喜欢哀家。在他眼里,不过是桩毫无感情的政治联姻。

      可家父时常说起,哀家的婚事不是一个人自己的事,更关于到整个宗族的生死存亡。所以,无论先帝有多么不喜欢哀家,哀家也总能笑脸相迎。

      因为哀家知道,他心不坏,只是年少气盛,一时间接受不了这样的安排。他厌恶的从来也不是哀家,而是自古至今,毫无道理的权臣联姻。哀家也相信,他总有一天会接受哀家。浦苇韧如丝,磐石可转移,更何况是人心呢?

      哀家从未自怨自艾,说起来,可怜的也不止是哀家一个人,他又何尝不是呢?

      哀家记得,新婚那晚,他揭开盖头第一句话。

      姜玉婉,你可知坐在这里的本该是谁?

      这么多年过去,哀家还是忘不了先帝当年的神情。他那样厌恶,那样恨,好似这一切,都是哀家造成的。

      哀家的存在,让他与心爱之人不能喜结连理,长相厮守。

      可他并不知道,在哀家出嫁前三天,哀家的青梅竹马无故惨死,到临死都不能见上一面。哀家也有喜欢的人,可谁不是皇权的牺牲品,禁锢在皇城中的人,谁又能圆满呢?

      先帝和哀家赌气,就连回门,也只有哀家一个人。家父大发雷霆,一来是觉得哀家给宗族丢尽了颜面,才嫁人就坐了冷板凳,二来是觉得先帝轻视哀家,让哀家受了委屈。

      母亲还因此大病了一场。虽然他们狠心把哀家当成一枚棋子送了出去,可谁的父母又不疼孩子呢?他们这么做,无非是出于无奈,哀家也知道。

      他用了很久,才接受这个事实。于是乎,他同哀家说好话,要哀家应允,接那女子入东宫,纳为侧妃。

      哀家对他本也就没什么感情,也不想去破坏旁人的感情,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不过不是侧妃,而且良娣。

      但这足以让他二人见不得光的感情,得见光明正大。先帝大概也没想到哀家会如此爽快,毕竟距离成婚才不过半月。只是,他一直不懂,为何哀家始终不肯同意立那女子为侧妃。前前后后问了许多遍,哀家并未搭理。

      能迎那女子入东宫,位份在先帝看来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从来愿意恩爱白首的人,哪怕是贩夫走卒,逆臣死囚,也不会是任何阻碍。

      因为哀家的此番举动,先帝少不得刮目相看,又在太上皇跟前替父亲说了不少好话,哀家的几个堂兄也得以加官晋爵。

      从嫁入东宫起,哀家就知道,他是太子,亦是未来的天子。他的身心,从来都不会,也不能只属于一个人。哀家这么做,也是因为不想看到成日里愁眉苦脸,处处为难父亲。

      兴许是哀家从不与人相争的性格,故而在东宫的这些年,一直过得还算如意。那陈良娣,每日与他如新婚燕尔般,在眼前晃来晃去,哀家也总能泰然处之,温和以对。

      哀家不知道,陈良娣与他是何种因缘际会下相识?只是偶有听身边的丫鬟提起过,她的出身卑微。嫁给先帝之后,父亲才在州县谋了个闲职。

      哀家没有爱打听人出身的癖好,哪怕是先帝的枕边人,哀家也丝毫不感兴趣。

      他们要百年好合,哀家祝愿便好。

      可陈良娣脾气不好,得到先帝宠爱之后,更是肆无忌惮,责罚起下人来也是一点都不手软。下人们也不敢同先帝告状,因为换来的会是更严厉的惩罚。

      哀家有时实在看不下去,也会出手制止。只是那陈良娣出口实在难听至极,哀家并无她那般巧舌如簧。帮不了忙,反倒成了添乱的那一个。

      而先帝却是视而不见,任由她刁蛮任性。

      于是乎,那些日子,哀家眼里,先帝成了昏君的模样。

      少年夫妻最是情深,哀家知道。陈良娣所做的,局限于小打小闹,也难怪先帝并没有往心里去。

      哀家与陈良娣不同,她是位奇女子,女红厨艺,琴棋诗画样样精通。不像哀家那样愚笨,难得兴起想学着乡妇们给先帝烙张饼,结果铲翻了锅,扑得厨子一脸锅灰。

      从那以后,哀家就再没下过厨了。但是哀家嘴馋,闲暇时,总觉得嘴里空荡荡,毫无滋味。

      幸而陈良娣也是个贪嘴的,先帝给她带点心时,也总有哀家的一份。有时,是一些北唐少有的干果,外邦臣子进献的,有时,又是一些皇祖母给的点心。

      起初,陈良娣对哀家怀有敌意,在知晓哀家对她的情郎毫无兴致后,便也不再厌恶哀家。甚至于后头,先帝得了什么小点心,少了哀家这一份时,陈良娣还会把自己的舍于哀家。

      这样的日子平淡且安稳。先帝从一开始对哀家的拒之千里,到一点点的近前,甚至同陈良娣吵架后,起先想到的是跑来哀家跟前倾诉。

      两个人一吵架,先帝就喝酒。他一喝酒,总爱说着胡话。他说哀家性子温顺,不像陈良娣句句带刺。

      可这些话,哀家从未在清醒的时候,听他讲过。

      那年春雨过后,陈良娣的性子愈发暴躁了,听宫人说,她和先帝吵架的次数增多了,一吵就是半宿。也弄得整个东宫的下人人心惶惶,生怕哪里说错了什么话,叫她有了撒气的口子。

      只是,他再未像从前那般,一吵架就来哀家的殿里喝闷酒。

      (三)

      春猎的日子到了,两个人昨夜才吵过一架,稍稍安稳些,又在去猎场的马车上吵了一架。

      把他吵到哀家的马车里来了。

      他脸色阴沉,手腕上还有几道清晰的抓痕,只是眼角余光仍旧舍不得挪开那辆马车。

      “婉婉,陪我去打猎吧……”

      他从未叫过哀家婉婉。

      说这话时,陈良娣的马车正巧经过过。他这话是说给陈良娣听的,想让她吃醋,也好哄哄自己,哀家哪里看不出他的小心思?

      哀家点点头,从随身携带的腰包里掏出药粉,给他敷上。他感激地说了声谢谢,我们两个似乎是寻常不过的萍水相逢。

      陈良娣不搭理他,他也无心春猎。哀家看着他,他看着陈良娣。不开心三个字,都写在了脸上。

      参加春猎臣子很多,他们纷纷上前行礼,哀家与他一一回礼。哀家不知道他是被哪只野驴踹到了脑壳,行礼的人越来越多,他突然伸出手把哀家往怀里一拉。哀家是个小身板,他又是高个,拉过了头,险些没把哀家从地上拎起。

      哀家双脚几乎离地,根本无法借力,整个人本能地往他怀里扑。

      毫无反应的陈良娣,终于眼眸微动,不声不响地靠了过来。他见此计得逞,甚是得意,并未见好就收,趁着臣子们不曾留意时,在哀家的额头上贴了好大一口。

      哀家的脸顿时红了,心跟着噗噗跳,低头看着绿草丛生的地面。

      约莫此刻,陈良娣头上的草比这个还要绿。

      有些作贼心虚。

      他却很是满意,转眼看到陈良娣气呼呼的脸颊时,哀家觉得他要上天。

      春猎开始,哀家与他二人就在丛林中漫无目的地走。哀家原也不用和他二人一道,是皇祖母特意安排。哀家不能辜了她的好意,毕竟刚刚的戏,她也看在眼里。

      他到没说什么,陈良娣微微有些不高兴,但也很快上前抱住哀家的手。皇家猎场猎物甚多,先帝爱狩猎,不过问因陈良娣说,那些猎物太可怜,先帝便再未举箭。

      于是乎,原本該是畅快淋漓的春猎,变成了微雨三人行。雨下得大了,先帝把自己的外袍摘下,顺其自然地披到了陈良娣身上。

      那样的场景,哀家再见一百次,也会觉得赏心悦目。

      兴许是哀家的脸上毫无半点波澜,无意中又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万籁寂静中,他突然亮起嗓门,“你也太不懂事了,明知道今日有雨,为何不带伞,若是染了风寒,我可不管你……”

      陈良娣被他震得耳朵生疼,一脸茫然地看看他,又看看我,全然不知道错在哪里的模样。

      也是,先帝宠极了她。每每出门,从来都是他万事俱备,落雨打伞这样的事,哪里还需要她惦记操心?

      这话明面上听来,是在心疼陈良娣,实在是在斥责哀家。哀家一眼识破他的计谋,于是在他二人的目瞪口呆中,哀家慢慢悠悠地打开伞。

      不就是一件外袍么?要真盖到哀家身上,哀家还嫌它拖地碍事呢?

      陈良娣似乎会意了,狠瞪他一眼,把袍子丢还给他。接过哀家手里的伞,“姐姐,我来替你打伞吧……”

      哀家很无奈。

      敢情他二个人斗嘴皮,拿哀家当炮仗,哪里不对崩哪里?

      先帝故意放慢了脚步,总有意无意地想过来蹭陈良娣,哪怕是揪揪袖口也是可以的,只是陈良娣一直没给他好脸色,以至于从未得逞。

      这场雨下得愈发大了,春猎无法如期,臣子们纷纷撤回围廊下躲雨。

      天资聪慧的先帝后知后觉,看着越来越偏僻的丛林,才知迷了路。

      情爱误前程,好像是这么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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