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 ME》抱不动春寒

8、Chapter 8

　　说实话，季冉第一次偷偷跟着我回值班室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

　　再说实话，其实从她第一天住院搬到我负责的楼层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

　　这一层住的大多都是心理问题的患者，他们很多人都是已经严重到无法再参与社会生活，必须留在医院观察和接受治疗。

　　我不是很明白，这么年轻的女孩子，怎么会来到这里。

　　她的目光很平静，是那种如死海一般的平静。这种目光我见多了，可我还是感到了惊奇，实在是与她这个年纪太不相符了，于是引发了我的好奇。

　　我会刻意去关注她，每天心情如何，身体有没有不舒服，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吃药，有没有出去散散步晒晒太阳。

　　起初的时候她不太会和人有交流，也不是逃避，就是单纯的，不想交流。

　　我也不会和她说话，笑话，专业护士，怎么会专挑病人痛处戳。

　　一直到后来，她会和经常给她送药的刘护士讲话了，又会和经常打饭的食堂阿姨讲话了，甚至去花园散步，还会和大爷大妈唠唠嗑了。

　　唯独不和我说话。

　　本专业护士有点不平衡了。

　　但我太忙了，忙到都没空去找她的麻烦。要照顾好她，还要照顾好这一层的病人，还要照顾好自己，我感觉我也快抑郁了。

　　我也记不清过了多久了，有一天去看她，要走的时候，季冉忽然叫住我，“杨护士。”

　　我有些惊奇，停住脚步，转身看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季冉看着我，问了一个我有点生气的问题，“如果我要出院，需要谁同意吗？”

　　我很生气。

　　我觉得，她就是看自己状态好一些了，觉得可以离开这里了恢复正常生活了。可我再清楚不过，这只是一百步中的第一步而已，她还没有那样坚定的心志回到从前的生活中。

　　我不是她的主治医生，我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我理解心理疾病病人的痛苦，可我也觉得很可惜。我见过了太多太多，本可以拥有美好生活的人，却走进了心里的死胡同，再也走不出来。

　　季冉看着这么可爱好看，不应该这样的。

　　我希望她可以治好离开，却不希望她逞强离开。

　　那次回复了她什么，我其实也记不太清，只记得后来季冉对我没什么好脸色了，见到别人都能勉强笑一笑，见到我便只有木着的一张脸。

　　我也不在意，只要她能好，怎么对我甩脸色都行。

　　直到她的主治医生来找我，问我最近季冉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我才知道，她想出院，是因为费用快负担不起了。

　　我为我的误解感到抱歉，很多次想去道歉，又在看到季冉避让的目光后退缩了。

　　我能做的，只有默默替她联系医院的公益小组，为了做出弥补，我卖力地帮她拿下了接受社会捐助的名额，总算是解决了住院费用的问题。

　　我希望她好，我真的希望她好。

　　有几次夜里，我巡房的时候到了她病房的门口，从外面往里看，她的睡颜很天真，很可爱，我常常看着看着都会不自觉的笑起来。

　　有那么一次，我进了病房，借着看她有没有着凉的由头，在俯身为她拉起被子的时候，轻轻拥了她一下。

　　温热的身体，有力的心跳，害得我险些直不起腰来。

　　再到后来，就是她来偷药的事情了。她跟了我好几次，我还以为是要伺机报复我，好笑地等着她出招，结果谁想到，她看上的不是我，而是我因为睡不好而开来的安眠药。

　　剂量其实不大，毕竟我也开不到那么多。

　　可问题就在于，那阵子我睡眠质量慢慢好了起来，有一些药攒着没吃，悄悄的消失了，我也没注意。

　　季冉积攒着，剂量也有些大了。

　　听说她吞药的事，我吓得直接从值班室的床上滚了下去。我很后悔，后悔为什么总是口是心非，为什么想关心她却总是做得不像样，为什么有很多话想说又没有开口。

　　医生把她推去洗胃的时候，我听见她难受的声音，整颗心都揪在了一起。

　　我想着，如果她可以醒来，我绝对不再像从前。

　　而她真的醒了，醒过来之后愣愣的，不像死里逃生，倒像是怅然若失。

　　我又生气了，气恼她不珍爱自己的身体，气恼她轻易就选择了这条路。我发誓不再像从前，可我一秒都没撑下去。

　　她恢复的时候，我每晚都会去她床边守着，呆一会儿，看看她还在不在。我担心到什么地步呢，每一刻我都在记挂她，生怕她再做傻事，每一刻我都想拔腿跑到她的身边去。

　　我真是忍者神龟，我每天都忍下来了。

　　只有夜里，我才敢看看她，抱抱她。

　　我想，我是喜欢季冉的。

　　我从来没有这样关注过一个人。

　　从前我关注她的性命，后来，我开始关注她的睫毛有多长，关注她的嘴唇是什么形状，关注她和哪些护士以及哪些大爷说过话。

　　我不像话了。

　　就在我快要想明白的时候，这个疯女人，竟然再一次吃了药。

　　还好，这一次，她只吃了微微过量的药，昏睡了几天就醒过来了。我快要被她吓到丢了魂，夜里更睡不着了，可奇怪的是，她的状态好像越来越好了。

　　她开始买一些漂亮衣服和化妆品，每天都有她的快递送到护士站来。

　　在医院是不允许打扮的，她偏不听，最后是她的主治医生说随她去，说这是一个好的信号，于是我不再制止她了。

　　其实我也喜欢看她漂漂亮亮的。

　　就是有时候，大晚上我去看她，会听见她嘴里喊一个名字。

　　季有欢。

　　这是谁？

　　据我所知，她的关系圈里并没有这样一个人。

　　我有些吃味，但是更多的，看到她睡颜中的笑意，我也会很开心。

　　只要她好起来，怎样都行，叫谁的名字都行。

　　再过了一个多月，我发现她开始用电脑了，每次我过去偷看，她都在浏览一些企业招聘的界面，手机里也是一些简历和面试技巧的视频。

　　这是要换工作了？

　　我觉得很欣慰，很替她高兴。

　　又过了两个月，主治医生说季冉可以出院了。她高高兴兴地换上裙子，化了一个很好看的妆，从病房里出来，所有人都在看她。

　　我也在看她，哪怕还有好多人拉着我问东问西，我还是一直盯着她看。

　　季冉朝我走过来，像朵花似的，对着我笑了笑，说：“杨默，这段时间谢谢你对我的照顾啦，我换了一个新工作，等我发工资了，我要请二楼的所有护士一起吃饭，你记得来呀。”

　　我愣愣的，反而有些不自在了，“好。”

　　季冉看了我一会儿，我却避开了她的视线。

　　最后，季冉出院了。

　　她走了之后，我一直在等待她说的那顿饭。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四五个月过去了，她一直没有兑现那顿饭。

　　怎么回事，是工作没找好吗？

　　还是，那只是一句场面话？

　　我竟然，将一句场面话当真了吗。

　　再见到她，是在半年后的回院复诊里，我刚好去门诊部有事，结果撞见她在诊室门口，人蹲在角落里，低头看着手机。

　　季冉真的不一样了。

　　她穿着颜色很鲜艳的衣服，打扮很得体好看，有着年轻女孩该有的朝气与美丽。不像我，我已经三十岁了，那是我够不到的色彩与缤纷。

　　头发也剪短了，是时兴的一刀切，大概还拉直了，好看得不行。

　　她背着一个米白色的包，包里装着电脑，大概工作也挺忙的吧。我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打招呼，就在这时，有人叫了我一声，“杨护士！”

　　第一时间，我去看季冉，果然，她抬起了头来，漂亮的脸上有着茫然，梭巡一圈之后，目光在我身上停留。

　　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往后躲。

　　她彻底走出阴霾了，反倒是我阴阴郁郁的，有些配不上了。

　　而且，最重要的，我这样一个沉闷的女人，她会喜欢吗？

　　季冉眼睛一亮，高声喊我，“杨默！”

　　怎么回事，怎么会叫全名。

　　我打发走那个叫我的护士，努力装作轻松地朝季冉走过去，跟她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季冉。”

　　她站了起来，微微仰头看着我，对着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杨默，我改名字啦，现在叫季有欢。”

　　季有欢？

　　那个我吃了好久的飞醋的女人，居然是她自己？

　　我很是不解，“怎么忽然改名字了？”

　　季有欢笑笑，“有欢有欢，这个名字会让我天天高兴啊，不好吗杨默？”

　　她每次叫我名字的时候，以及她每次对我笑的时候，我总觉得心里痒乎乎的，很想做点什么，又没有那个胆子。

　　这时，分诊台叫了她的名字，季有欢应了一声，回头拉住我的袖子，沉默了两秒之后说：“我答应了请你吃饭呢，可以等我吗？”

　　当然可以。

　　季有欢进诊室了。

　　我靠在角落等她。

　　为什么换名字了？

　　新工作怎么样？

　　状态看着很好，谈恋爱了吗？

　　有好多好多想问她的问题，可它们哽在我的嗓眼，丝毫不敢吐露出来。对于她来说，我只是一个在她有过不愉快记忆的医院的护士而已，无非是履行职责照顾过她一阵子，算不得多好的关系。

　　可我对她生了些不该有的心思，她可以理解我吗？

　　复诊很快结束了，季有欢从诊室出来的时候，她的主治医生抬了下头，刚好和我对上了视线。

　　我点点头，算打招呼了。

　　季有欢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小步跑到我身边来，“医生说我现在心理健康得不行，让我以后少来。”

　　我很欣慰，“那就好，确实要少来。”

　　季有欢听了这话，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有点不太高兴地看着我。我半是费解半是好奇，“看着我干嘛？”

　　“杨默。”季有欢叫了我的名字。

　　可惜周围太吵，她还是没能开口，于是她说：“走吧，去吃饭。”

　　医院周围有很多饭馆，她带我去了一家粤菜馆，不知道她是怎么注意到我不吃辣的。

　　找了个角落位置坐下之后，点好菜，周围总算是安静了。

　　季有欢和我四目相对，我觉得有些尴尬，毕竟我还穿着白护士服，出现在这里实在太奇怪了。

　　她就和所有我们能见到的漂亮女生一样，自信、开朗、大方，美得动人，像春天瀑布中的一汪水一般。

　　而在我心里，她是最美好最美好的暖阳。

　　我要开口的时候，季有欢告诉我：“杨默，你偷偷抱我、亲我的事，现在能找你算账吗？”

　　什，什么？

　　我一下就手抖了，赶紧将双手藏到桌下，却依旧难以掩饰慌张，“你，你……”

　　你怎么知道的？

　　居然装睡。

　　这个坏蛋。

　　大概是我的样子太傻了，季有欢哈哈笑了起来，“杨默，这还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这样子诶。”

　　我都快把头埋到桌子底下去了。

　　季有欢笑够了，又说：“杨默，我不生你的气，我只想听你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

　　我喜欢你。

　　还能为什么。

　　可这张破嘴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开不了口。

　　刚刚季有欢说我第一次在她面前这样，那我从前是哪样的？我眼下竟然找不到应对她的办法，从前明明游刃有余的。

　　季有欢也不着急，一直到菜都上齐了，我刚抬起头，她就说：“哼，不说为什么不准吃。”

　　这，这是？

　　我的脸不受控制的热了起来，最后我端起水杯喝了一整杯水，很尴尬地问她：“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每天都在外面看我，晚上也一直盯着我，我不可能不知道呀，杨默。”季有欢还是笑嘻嘻的，“杨默，你这个人真的好奇怪，表情冷得要命，可眼神却又总是出卖你。”

　　是吗。

　　我眼里都快冒出蜜来了，还好你看见了。

　　我开口，“我……”

　　季有欢却抬手打断了我，一下子收敛了笑意，“杨默，有些事我还是要告诉你的。你听完再说吧，好不好？”

　　我点头。

　　“首先，我想说说我对你的感觉。一开始，我觉得你好冷漠，像冷冰冰的医院一样冷漠。后来，你总是来看我，还口是心非地关心我，我那个时候不太能接受这种感情，我觉得，你一定要非常非常坚定，我才敢抬头看你的眼睛。”

　　“你大概或多或少都知道我是为什么生病的，所以我需要的，就是坚定的选择和永不背弃的爱。”季有欢看着我，“但是现在，我不会这么要求了，因为我知道，没有人可以永远这样爱另一个人，最爱我的，就是我自己。”

　　“出院之后，我找到了一份还不错的工作，做了两个月之后，又遇到了新机会，于是到了现在的公司，一家氛围很好的外企，工资也足够我生活得幸福了。”季有欢慢慢讲着，“就是说，我能够很好地照顾好自己，爱自己，你的答案，对我来说是锦上添花，而我也觉得你这朵花很重要，我希望我们可以尝试一下。”

　　“最后，我想告诉你季有欢是谁。她是我第一次吞药之后见到的女孩，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但是生活、性格都截然不同，她对我很好，很照顾我，发自内心地爱我。医生说那是我的梦，我不信，他说我必须相信那是梦，我才可以康复，于是我去相信，那是梦。”

　　“但我知道，季有欢对我的爱都是真的。我开始学着她去爱我自己，我模仿她，成为她，才有了今天的样子。我很努力，才能活成这样普通的样子。不过你也不要害怕，季有欢不会是我们之间的定时炸-弹，我不会再想着去见她，因为我自己就是她。”

　　“好了，我说完了。”季有欢对我笑了一下，“杨默，现在你说吧。”

　　我还能说什么，不就是锦上添花吗，不就是她病情不定吗，我通通都接受。

　　寂静的角落里，我坚定地对季有欢说：“我喜欢你，可以和我在一起吗，季有欢？”

　　季有欢明知答案，却还是怔了两秒，最后她湿着眼睛，一边笑一边点头，“可以，可以，杨默，真的可以。”

　　是happy ending吧。

　　天气真好啊。

　　我绕过桌子，俯身去拥抱季有欢。我们之间萦绕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还有她身上名贵香水的味道，但这一刻，我们只是普通的相爱了。

　　我喜欢季有欢。

　　我真的好喜欢她。

　　她好像还是不太相信，但以后，我会用一切来证明，我会像她爱自己一样，坚定地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