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存在》颂尔

36、死局

　　葬礼那天的天气不好，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林岑和云峤并肩站在悲痛的人群里，每个人脸上都像戴着面具，一半是悲痛，一半是麻木。就好像这是个突如其来的噩梦，看着墓碑上的年轻面孔，谁都难以置信，觉得好不真实。

　　明明不久之前这里站着的人还参加了那场订婚宴，准新郎年轻又鲜活，怎么突然间就成了墓碑上一张不会动的照片了呢。

　　林岑看着最前方吴青的背影，那个用一双手就能画出斑斓世界的姑娘，现在整个人好像都变成了灰色。

　　吴青的男友是去出差的路上发生事故的，一辆车里，三个员工一个司机，全都没能生还。

　　他和云峤那天夜里赶到医院时，吴青的男友已经走了。

　　他们眼睁睁看着吴青行尸走肉般跟到了太平间门口，在看到他们两个时，似乎还反应不过来，嘴巴一张一合，却只发出急促的气音，她好像连话都不会说了。

　　林岑很难受，上前抱了抱她，吴青身体僵硬着，过了许久，才哽咽着说：“他出门的时候，明明还跟我说两天后就回家……”

　　可那却成了最后一面。

　　吴青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想嚎啕大哭，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葬礼结束时，吴青被一群红着眼睛的长辈围着安抚着，林岑他们也找不到机会上前，这种事情，他们知道再多的安慰，也填不上被留下的人心里的裂口。

　　离开的人，尘缘已尽。
　　留下的人，憾意难平。

　　*

　　云峤发现自葬礼回来之后，林岑的状态就变得特别不好。

　　以往他们都是前往自己的办公地点各忙各的，忙完了要么去找对方，要么在家等对方回来。

　　可林岑最近突然不愿意去工作室了，他把工作用的资料全部搬回了家，可办公地点却选在了研究所外的咖啡厅。

　　研究所出入管理特别严格，每回云峤亲自带林岑进去里面的餐厅吃饭，还要经过三道安检和登记。
　　所以林岑选在了离研究所最近的咖啡厅，只要云峤一出来，他们就能遇到。

　　恋人变得黏人，对以往的云峤来说估计会欢喜到打滚，可现在他却很担心。
　　他感觉林岑最近总是在走神，整个人的精神气好像都在消散。

　　无论是下班、吃饭、沐浴还是别的什么事情，一旦他的用时超过平常，林岑见不到他，就会变得很紧张。
　　有一回他在实验室待得有点久，虽然给林岑报备了，但出来时，他发现咖啡厅的林岑坐立不安，失手打翻了咖啡之后，整个人甚至变得恐慌起来。

　　他连忙跑进去，林岑看到他之后立即抓住了他的手指，而后才实实在在地松了一口气。

　　云峤心疼得不行，他总觉得，从葬礼回来之后，林岑好像就在害怕着什么。

　　可每次他这么问，林岑却总是转移话题。

　　*

　　即将入冬的时候，他们和吴青吃了一顿火锅，红油翻滚，腾起的烟雾模糊了三个人的脸庞。

　　这姑娘瘦了一大圈，曾经灵动的眉目也始终覆盖着一层郁色。

　　吴青说她打算回老家开画室了，小区门口的那间铺面也已经挂出了转让。

　　“之前我们就打算，等结了婚，他就把工作申请回老家的分公司，我也把画室开回老家。”
　　吴青喝了口啤酒，“山城的生活节奏比束州慢很多，我们想着，在外面打拼那么久，结了婚该回家享受一下岁月静好的感觉了。”

　　她说着苦笑了一声：“但没想到，最后回去的，只有我一个。”

　　林岑垂着眸，轻声问道：“真的不打算留在这儿了吗？”

　　吴青摇了摇头，“我跟他在一起七年，感觉束州每一个角落都有他的身影，每次出现这种幻觉，醒来的时候那种落差让我很难受。”

　　他们一顿火锅吃了很久，大多数时间却是在沉默。

　　中途吴青笑了笑：“你们是少数没有劝我，说趁年轻，也趁没有领证，可以赶紧再找一个的。”

　　“谁跟你说这个的？神经病吧？”
　　云峤惊了，想想都觉得恶心，这才过了多久，就开始给人家张罗下一个？

　　“不用理他们。”
　　林岑心里也不是滋味，有时候隔着腾腾水雾看着吴青的时候，他总觉得也是在看自己。

　　“哪怕你一生只想爱这一个人，也是你的权利。”他对吴青说，或许也是在对自己说。

　　一顿饭吃到晚上十点半才结束，临走前，吴青看了一眼他们俩无名指上的对戒，露出了今晚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她由衷道：“你们一定要白头偕老。”

　　*

　　一句“白头偕老”的祝福，却好像一瞬间击溃了林岑的心理防线。

　　从火锅店回来后，他就一直不说话，连洗完澡吹头发这件事，都难得的没有享受云峤的服务。

　　直到云峤带着一身水汽从浴室出来，才发现他已经躲进被窝缩成一团了。

　　“哥哥。”云峤也蹭进被窝，从背后抱住了他，“你最近到底怎么了？”

　　林岑摇了摇头，闷声道：“没事，睡吧，很晚了，你明天还要去实验室呢。”

　　“我明天不用去。”
　　他们实验室即将开始一个新的研究项目，给了几天假让他们先放松放松，后面估计有的忙。

　　云峤说着又继续往林岑身上贴了贴，“而且你这样我哪里放心得下，要不改天我瞅瞅有没有实验室在研究缩小灯的，我把你缩小揣兜里。”

　　以往他这样说，林岑肯定要逗他，他都开始猜测林岑要怎么逗他了……

　　可今天没有。

　　林岑默默地伸手把屋里的灯关了，窗帘是遮光的，室内一下变得漆黑。

　　云峤感觉到林岑转了个身，整个人面对着他窝进了他的怀里，可还是一声不吭，听着那并不平稳的呼吸声，云峤突然害怕了，下意识把人越搂越紧。

　　他毫无睡意，抱着人睁着眼熬了许久，不知几点，他突然发现怀里的人居然开始轻轻发起了颤，自己肩窝上的睡衣也变得又湿又热。

　　云峤一震，连忙开了灯。

　　林岑哭了。

　　在他的印象里，林岑除了云雨之时会被他欺负哭，这些年来他从来没见过林岑为其他什么事哭过。

　　“不哭了不哭了。”他扶着人坐起来，小心翼翼地哄着，“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他们俩的手指交扣在一起，两枚婚戒贴着彼此，林岑垂眸看着他们承诺“白头偕老”的信物，眼泪一滴一滴的不停往下掉。

　　“云峤。”他控制不住地哽咽着，“你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的。”

　　“我当然会好好的。”云峤快心疼死了，不停给他擦着泪，“哥哥，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林岑缓了许久，才艰难地平复了呼吸，哑着声问他：“你们实验室，有没有在研究人造黑洞？”

　　云峤顿时怔住。
　　他们实验室即将开始的新项目，就是人造黑洞。
　　可以说，伏羲粒子中心建造的目的，就是为了这项实验，那深埋地底的大型粒子对撞机，早就在等着这一刻。

　　可这是机密，并不是所有的实验计划，都可以在开启前告诉别人的，哪怕是自己最亲最爱的人。

　　他不说话，林岑却看穿了。

　　那一瞬间，绝望铺天盖地而来，林岑连挺直背脊的力气都没了。

　　因果像是卷着嘲讽的尖叫不留情面地碾过，轻轻松松将他们碾得粉碎。

　　云峤今年23岁，可他将永远止步在25。

　　林岑突然就很委屈，他抓住云峤的衣领，忍不住控诉：“你之前明明答应过我，说你不会参与这种实验的。”

　　“哥哥，当时我说的那种意外，只是假设，几乎不可能出现的。”
　　云峤抱过他不停安抚着，“你不要害怕，我跟你保证，我一定会好好的。我还要陪你到八十岁，每天夸你是最好看的老头子呢。”

　　不知是不是绝望过了头，林岑的身体自行开始强制镇定，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找过的那些资料。

　　当年从十八岁的云峤口中得知“人造黑洞”这种实验的时候，他就找了所有大型粒子对撞机制造实验室黑洞的新闻和论文，他能找到的有效信息并不多，所以每次从Y国回来，他都会托人到各大高校和实验室了解。

　　全世界研究过这种实验的国家很少，但这些实验室却有一个诡异的共同点。

　　——都无一例外出现过“虚惊一场”的实验意外，而意外之后，这些实验室总能有惊人的新发现。

　　站在科学研究的角度上来讲，他理解伏羲粒子中心成立的目的。
　　站在云峤的角度来讲，他虽委屈，但终究也是理解自己的爱人为什么会第一次在他面前“不守信用”。

　　受到过全世界最专业训练的天之骄子，谁不想成为捅破这个领域的“天花板”的人。
　　眼前的云峤并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他理所当然的会一头扎进理想的道路。

　　林岑忽然觉得，如果不是他的出现，云峤将会无牵无挂，即便知道了那个实验会出意外，云峤也一定会抱着“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心态走进实验室。

　　“云峤，你是不是很爱你的工作？”

　　云峤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随即又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似乎很怕他生气，“我也很爱很爱你。”

　　傻瓜……

　　或许年龄和阅历终究改变了他太多，林岑觉得如果是二十多岁的自己，他可能会激动地告诉云峤未来会发生什么，然后要求他二选一。

　　可现在的他却做不出来。

　　个人理想和个人情爱，本来就不应该拿来互相比较。

　　云峤在遇见他之前，孤零零地过了那么多年，那么小的年纪，没有依靠，没有家庭助力，就这么孤孤单单的长大，他一路走来都是为了成为今天这个云峤，而不只是为了成为“林岑的男朋友”。

　　林岑忍不住地在心里假设，如果他真的成功劝云峤退出了那个研究项目，那实验出意外时，被波及到的可能会变成别人。

　　但这个bug会被自动修正，那个“别人”消失之后，没有人会记得世界上曾有过这么一个人，他们的实验也只是出了一点“虚惊一场”的意外，没有造成任何损失，甚至还获得了重大发现。

　　而在云峤的视角来看，肯定也是这样，他会发现自己在胜利的前一刻，错失了攀上巅峰的机会。

　　以云峤的性格，肯定不会责怪劝他退出实验项目的林岑，但他会遗憾吗？

　　肯定会。

　　林岑将心比心，如果他是云峤，他会遗憾终身。

　　但林岑清楚，他这个假设其实根本不会成立。

　　因为只要云峤退出了项目，那他们的因果链就断掉了，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经历的“过去”会被重新洗牌。

　　他和云峤可能根本不会有交集，互不相识的两个人一个继续当着编剧，一个从C大毕业进入研究所，他们可能会在路上擦肩而过，但谁也不认识谁。

　　最后云峤还是会加入那个实验项目，悄无声息地消失，而这一次，不会再有林岑这个人来记得他。

　　*

　　林岑自嘲般的苦笑了一声。

　　他们相识的那一刻，就站在死局之中了，无论林岑怎么选，最后的结果都只有一个。

　　——永远失去云峤。

　　既然如此，林岑还是希望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自己，来永远记住他。

　　“云峤。”
　　他眨了下眼，想把眼前的朦胧驱散，能更好地看清恋人的模样，“你要记住一件事情。”

　　云峤立即乖乖坐直。

　　“有的时候，我也会闹脾气，说一些不好听的气话。”

　　林岑说着说着，眼泪又控制不住掉下几滴，云峤紧张地去给他擦，大男孩英俊的脸紧紧皱着，连手指都在发着抖。
　　林岑心里微叹，他突然觉得自己挺坏的，都把人吓成什么样了。

　　他也抬手抚上云峤的脸颊，轻轻蹭了蹭，“但是你要记住……”

　　林岑绽开一个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笑，“不管什么时候的我，都永远不会不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