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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伤痕 ...

  •   锔壶是与制壶伴生的技艺。

      萧约不爱喝茶,但是萧父是其中行家——但凡是安逸享乐的事,萧梅鹤都很在行。

      原先萧约买了一把好壶,没用两天就搁在一边,后来再见到就是在自家老爷子手里了。原本素净无暇的壶身镶上了几长条数十枚银钉。

      萧约问壶是什么时候坏的,既然坏了还补它做什么,难道不会漏水吗?

      萧父嘬一口茶水,笑吟吟地给儿子讲解:“这叫锔壶,特意把壶弄破了再补起来,取的就是这份匠心独运,怎么会漏水?”

      “啊?陶瓷也能用钉子补啊?”萧约接过壶来仔细查看,银片被裁成大小均匀的柳叶状,两端尖处扣进壶身钻出的微小孔眼里,如此便将裂缝给拽住了,顺着缝隙一路打上钉子,“唔,真是手巧,还能给壶做手术。爹你说是故意把壶弄坏再补好的?”

      “是手术,也是一门雅艺。”萧梅鹤拿回紫砂壶,在手里摩挲把玩,“怎么破也是有说法的,有个名头叫做涨壶。把新鲜的黄豆装进壶里,再把壶不松不紧捆好泡在水里,豆子遇水发涨,就把壶给撑破了。这样撑出来的碎片贴拢来严丝合缝,方便养茶山,也方便补得好看。这锔壶啊,讲究可多了,要补的钉多且美为上等。南方一爱病梅,二爱残壶……江南好啊,约儿,多赏些风雅,不必只专香道……”①

      萧约没能如老父亲所愿成为一个爱好广泛的膏粱子弟,只痴迷于制香,也因此和薛照纠缠上了。

      薛照听萧约说完便要去找锔壶的匠人,萧约将他拦住。

      “还是我去吧。”萧约道,“免得那些人没走远,暗中盯着你,再出岔子就不好了。”

      薛照抓着碎瓷片不放手,审视地看着萧约。

      “壶都碎了,难不成还怕我偷?”萧约无语了,“又不是你用过的,我犯得着做贼吗?”

      薛照眉头一紧:“你想偷我用过的东西。”

      萧约心想你别用看变态的目光看我,调香师的事怎么能叫偷呢?

      “咳咳……这个,我没偷,别瞎说……反正我不会言而无信的,事情交给我去做,包管让你满意。”萧约到底有点心虚,低着头看自己手上的水泡,“要是我有什么歪心思,何必跟你说有这个法子呢?在你手上坏了的东西,我想方设法给你救回来,无论如何也不该怀疑我的诚意吧?”

      薛照垂眸思索片刻,随后扯了萧约的白狐围脖,裹严实碎片才交到萧约手里:“我去你家等你。”

      萧约习惯了他的重物轻人,缩了缩脖子:“那你就待在院子里不要随意走动,我去锔几个钉子。”

      薛照“嗯”了一声。

      萧约转身下山去找锔壶大师,走出几步回头:“叫人给你烧水沐浴吧。血腥味太重了,免得吓着我家里人。”

      薛照有些不耐烦了:“不是只有你长了脑子。”

      萧约耸耸肩:“算我多嘴了。”

      继续往前,没走几步又回头:“水烫些好,热热地泡一会,能睡得好些。”

      薛照闻言眼底动了动,默然片刻低声道:“雪中春信不管用,再给我换一款香。”

      也不知萧约听到没有。

      一夜很快过去,天亮时,薛照卧房的门被叩响了,薛照几乎是同时开了门。

      一只浑身伤痕,缝补之处宛如银鳞生光的紫砂壶递到薛照眼前。

      红光粲然流云重聚,银色铆钉并不突兀,且在浴火窑变的基础上增添了几分摧折不败的顽强生机。

      “那位大师本来说不接急单,从来夜里不做的,熬夜伤身。我用了点钞能力把人叫了起来。”萧约把壶交稳了才敢打呵欠,“巴巴地守了一夜,亲自看着他补的,也算学到点东西,什么钻两分留一分,钉眼要透光却不漏水……花纹也是我选的,应该不算丑。”

      疤痕纵横,陶瓷穿银,原本巧夺天工的物件又添了许多修理,但壶身总归是完整了,数十枚银片横跨裂隙,像是枯枝上长出新柳。

      花纹是萧约选的。

      薛照盯着人看了很久,白狐围脖完成了保护残片的使命,又圈在了萧约脖子上来保暖,狮子猫眼下有通宵未眠的乌青。

      破而再立。

      原来绝境之处也不是毫无出路。

      能看见的,能想象到的,或许并不是真实全部。

      薛照握着那把壶,闭了眼久久没有出声。

      萧约瞧见他身体轻微地颤抖。

      唔,看样子很满意啊,这时候跟他提要求,他应该不会拒绝吧?

      不,不能趁人之危,实在不太磊落。配香这样愉悦的事还是两厢情愿的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还是随缘的好。

      “你刚才说什么能力?”薛照睁开眼,依然是那副人嫌狗厌的冷淡神色,定定看着萧约。

      “没……没什么,就是花了点银子,你也看得出来我家最不缺的就是钱。”萧约一夜没睡脑子有些木,一时大意失言,他也不跟薛照说补壶比买好几把壶都贵,只道,“既然锔壶是雅事,这礼还是送得出去的。”

      薛照目光骤冷:“你听到多少?”

      “我不是个多事的人。”萧约道,“你主动告诉我自己的身份,也是对我有些信任的吧?我惜命,又有自己想做的事,不会成为你的麻烦。”

      萧约变戏法似的从袖管里摸出一袋安神香:“这是我专门调制的助眠香料,我父母上了年纪觉少,用了都觉得好——不过,少杀点人可能更容易安睡。”

      狮子猫鼻子好,耳朵和脑子也都很灵。

      就是爱多嘴,而且不知死活的胆大。

      薛照接过香来,又听见萧约说:“我家经常搬迁,也没有常来往的亲戚朋友,我也习惯了萍水相逢后会无期。我上次说了,我不能跟你做长期生意。我们之间的事不能牵连家人,这是我的原则和底线。你不要雪中春信,我可以把这种安神香的配方给你,我在制香方面是从不藏私的。”

      薛照道:“既然想置身事外,为什么主动与我纠缠?说得像是关心家人安危,冒险的事却敢做得很。拖着一家人涉险,你对得起他们?归根结底,你只图自己快活。”

      “一家人何必算得太清,爱是常觉亏欠却不图回报。我父母养我一场,又不是投资做买卖,并不指望我给他们什么好处,我快活他们便也开心。他们想让我自由无忧,我要是事事拘束,反而辜负了他们的悉心教养。”萧约道,“我家的事不用你管,我不过问你的事,你也别多管闲事。”

      “常觉亏欠却不图回报……”薛照垂眸,目光落在萧约指尖,“你的手好得倒快。”

      “是啊。”萧约抬手带起一股药香,他指尖水泡已破,皱下去的表皮上涂着一层药膏,“找锔壶大师的路上,遇到了良医,用了好药,也算是意外之喜。”

      萧约没详说良医,薛照也没追问,敛眸道:“今日我便要返程回奉安。”

      “哦。”萧约有些失落,看来这家伙是真没良心,得了好处没一点回报,就是不肯给原料。

      罢了罢了,人生哪能事事如意。

      他也没多香,只是一点点香而已。
      就不信全天下就他一个人这么香。
      ——可他真的好香,好气哦!

      萧约道:“张老汉吊着最后一口气把壶做了,怕是没剩下多少时日。等张姑娘为她父亲送了终,我安排她到我府里,不说多富贵,安稳是一定的。”

      薛照无言地瞧着萧约,仿佛要通过他的神色看出一丝端倪,看出他为什么要主动替自己践行承诺——萧约到底在算计什么,自己身上哪有什么香味。

      萧约是真的困了,只想赶紧去睡觉,摆摆手:“白跟你折腾这么几天。赶紧走吧,要是我爹娘知道了,送你一把盘缠不说,还得问这壶的来历,多麻烦。”

      “改改你说话的语气。”薛照拽下了萧约的暖脖,把壶一裹,抬腿便往外走。

      “啧,还好意思防备着怕我偷东西呢,自己明抢。”萧约看着薛照背影直摇头,不经意发现他红衣下摆缺了一截,余光一扫,临窗的桌案之上放着红布长条系着的一截黑发。

      “这……”萧约心头一动,上前拿起发丝。

      要了多次,这回竟然真的主动给了。

      他竟然还有点良心?

      抵在鼻尖一闻,是薛照的味道,但又好像差点什么。

      是香的,但又不够勾魂夺魄的程度。

      明明都忍住不馋了,又把瘾勾起来。得之不足,还不如一无所获,不上不下钓得人越发难受。既然这样,那就不要怪我得寸进尺了。

      萧约郑重地将青丝收好,打算到奉安之后再仔细研究研究那股香味到底来自薛照身上何处。

      萧家就要搬家启程了,齐咎怀如约进府来和萧家同行。

      萧约安顿好客人,在书房和萧父说话,他没提和薛照一起遇险,也没说路上遇到的那对师徒。

      “爹,我们家祖上是做什么的来着?”萧约问得突兀。

      “卖咸鱼的啊,怎么啦?”萧父正摆弄刚买回来的异种鹦鹉,随口回答。

      “卖咸鱼的啊,那还真是励志……爹,我好像闯了点祸,惹了不该惹的人。”萧约道,“您总是让我在外不要怕事,只管潇洒恣意地活,说是家里能给我托底。但我心里总是没底,干脆您给我个准话吧,我们家到底担得起多大的事?”

      “是登芳阁那桩案子吗?”萧父嘬着嘴哄鹦鹉说话,漫不经心道,“官府有人来问过,不碍事的。路见不平就该相助,你做得对。”

      萧约:“不是那件事……父亲,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哦,这么说吧,梁国境内儿子你可以放心大胆横着走。祖宗创下这份家业,就是为了让后辈潇洒快活。”

      “意思是谁都可以惹?任何人?”

      萧约从容淡静:“嗯,所以约儿啊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萧约抿了抿唇,小声道:“那要是……梁王呢?假如冒犯了梁王……”

      萧父捻着胡须沉吟:“啊,梁王……”

      “对不起,爹,我这么大了还让您老人家担惊受怕!”萧约见父亲神色严肃起来,心想不好,再家大业大也没能力和一国之主作对,“其实也不一定会牵连到咱们家,梁王应该也没那么闲,不会计较那么多,可能是我太杞人忧天了,兴许什么事也没有……稳妥起见,爹,这样吧,就让我一个人去奉安,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大夫,你们赶紧回陈国——”

      萧母端茶进来:“你们说什么呢?”

      萧父拍拍儿子肩膀:“儿啊,我夫人怎么把你养得这么乖,胆子太小了些。姓冯的算什么,别说假如了,就算是真惹了又如何?”

      萧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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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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