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汉灿烂]瑕不掩瑜》半晌

1、01

　　文瑜一直知道自己不聪明，且不说比不上二姐文瑾雍容华贵，是真正的天之骄女，比不上三兄文忻韬光养晦多年，谋定而后动，哪怕是文玥，那个同样骄横到不可一世的五妹，她也比不上她有能耐有野心。
　　所以做下蠢事，一步错，步步错，因私铸钱币损及朝纲、动摇国本而余生不出公主府，文瑜内心其实从未有过真正的埋怨，反而，是松了一口气。

　　这样，便再也没有人说她上不了台面，说她有碍皇家典范，说她——
　　真不似与二公主、三皇子一母同胞。
　　那么，重来一次呢？文瑜问自己。

　　窗外夜色已深，高墙之上的天空挂着一弯月牙，周围是几点疏星。
　　微风拂过面颊，有些凉意。
　　快要入秋了。

　　她没能想到有重来的机会，只是一睁眼，竟回到了多年以前；同时，她也牢牢握住了机会，即便是以性命作为代价。
　　这世间万事万物的玄妙，文瑜只在幼时的志怪话本中见得一二，稚子惊奇，长大便觉得索然无味，等到发生在自己身上，只能感叹一句“福祸安知”。

　　原来，她也可以对自己这么狠。

　　从前与宣氏的联姻她闹得阿母宫里鸡飞狗跳，今日是撒泼打滚摔东西，后日又是绝食的，到头来还是无用。
　　亏得两世走一遭有了从头再来的勇气与决心，破釜沉舟，才能把与宣文赟的婚事拒了。

　　宣文赟，得皇姓为名、有姑母为后的宣氏子弟，上辈子，文瑜跟他连相敬如宾的表面夫妻都做不成。她怒其不争，瞧着与长秋宫一脉相承的温和软弱就来气，而他自恃清流，嫌她平庸无能又市侩自利。
　　这门亲事，结成了仇怨。

　　文瑜不是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她是皇族公主，既受天下人供养，自当也该供养天下人，姻亲不是她可有可无的权利，是她不得不担起的责任，哪怕是父皇，当初也不得不娶了宣神谙，不得不立她为皇后，自己又有什么资格任性妄为呢？

　　皇室公主，文瑾是那个最像公主的公主，阿母生得她灵慧通达，宣后教得她才气斐然，举手投足是大国风度，是盛世风华。
　　而文玥也像她的名字那样，是上天赐予有德圣皇的一颗神珠，多年的战火流离，随着王朝初定，随着她的出生，迎来了海晏河清的气象，她获得了父皇满心欢喜的宠爱。
　　就算其他早夭的姊妹，也会在回忆涌现时，让长辈们忍不住怜惜伤怀。
　　只有她，最是平庸，无才无德。

　　阿母可以用她安抚母族。
　　父皇可以用她笼络宣氏。
　　兄长可以用她扫除障碍。

　　她的生命，可以被用来做许多事。

　　后来禁足在公主府，文瑜听着外面一个又一个消息，渐渐明白了所有人，明白了他们的不得已，明白他们做下的每一个周全的决定。
　　越姮不爱她吗？爱。可她是女将，是女帅，是心有天下的女君，也是深爱丈夫的妻子。
　　文则崇不爱她吗？爱。可他是帝王，是天下之主，是万民所仰之所在。
　　文忻不爱她吗？爱，可他有抱负，有雄韬伟略，有着自己想要成为的目标。

　　实际是她恃宠而骄，恣意妄为，挥霍了他们的爱，却觉得所有人亏欠了她。

　　宣文赟其实没什么不好，宣氏没指望着他卷土重来，却也指望着他踏实、本分，静待太子登基，迎来新的机会。
　　这已经父母周全的打算下最好的婚事了。
　　世家大族根基深厚，多少人城府极深都跟千年的狐狸成了精似的，凭她的心性本就应付不来，倒不如没落的宣氏，人口简单，嫁过去是当家主母，仍是自己说了算。

　　可惜，当初的文瑜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的余生无法选择，要按照既定的道路行走。
　　更不甘心，心底的那晚雪夜。

　　说到底，文瑜爱自己更多，最后还不是乖乖就范，老实嫁了。

　　这一次，她在漫天冰雪中跪了一夜。
　　跟从前作别，为过错赎罪。
　　她只想赌一个机会，一个从头再来的机会。上天让她回到从前，这不是机会，机会，是要靠自己争来的。

　　她那个素来说一不二的母妃，两世，第一次向她妥协。
　　犹记得高烧后才清醒过来便受了阿母重重的一巴掌，文瑜反倒松了一口气。

　　“当年你为了能回宫，在雪夜顶着伤寒离开越侯府，要不是在大街上被子晟捡到，要么病死冻死，要么因为违反宵禁被巡城士兵乱棍打死……也是他，为了你夜叩宫门求得太医，你才捡回一条命。原以为你挨过冻，受过苦，更能珍惜自己的性命，之前小打小闹就算了，结果如今你还来这么一出？你就这么糟践自己的身体？”
　　越姮大抵是气极了，还想上手打第二个巴掌，是一旁的文瑾拦了下来，“母妃，阿瑜好不容易醒过来……”
　　“我看她就是没脑子，所以才想出这种蠢笨的方法，险些赔上一条命，不懂自我珍爱自我怜惜，何以堪当天下女娘的典范！”
　　“那么，当年作为惩罚，阿母仍将儿臣留在舅父那儿直至及笄，这次……”文瑜直视母亲，“作为惩罚，儿臣还是要嫁去宣氏吗？”

　　小女儿一直是越姮横在心头的一根刺，每每想来反复刺痛。
　　阿瑾和阿忻像是天生的皇族，进退有度，能屈能伸，心中有广阔的天地和山河，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忍；偏阿瑜从来把爱憎放在明面上，喜欢金银珠宝便日日穿金戴银，不喜长秋宫便时不时找东宫和文玥的麻烦，顺她的意，什么都是好的，逆她的意，别人休想痛快。
　　这样的脾气——

　　“还不是像你。”文则崇如是说。

　　罢了，越姮叹了一口气，“宣文赟有些骨气，你死都不想嫁，他难道还会上赶着要娶你？只是……”她看着女儿苍白的面容，继续道，“凌不疑，你就别想了。”

　　文瑜知道，凌不疑要娶的女娘，是“一眼便知是她”的人。
　　他看不上自己。

　　文瑜轻轻阖了窗，从回忆中抽出身来，室内灯烛熠熠，衬得她一身红衣绚烂夺目。
　　她瞥了眼侍女手中不知第几次呈上来的补汤，抬手一饮而尽，“你下去吧，不用你伺候了。”
　　“是，奴婢告退。”

　　文瑜爱着红衣，是因为红衣亮眼，第一眼就能叫人看到她。
　　父皇赞她“明媚鲜活，这颜色好”。
　　阿母也夸她“红色倒是不俗，是好”。

　　可后来长大，终是“俗”。

　　成也是红衣，败也是红衣。

　　凌不疑——
　　那年冒着漫天风雪夜叩宫门的人，终究是她对他不起，辜负了他曾经的拼尽全力。

　　原来是霍家兄长，本就是她配不上。

　　喜欢他是很容易的事，而要不喜欢他……
　　文瑜认真想了想，也行。

　　至少自前两年拒婚以来，她做得都挺好。

　　亲自去长秋宫赔礼致歉，被文玥阴阳怪气好一通嘲讽也没有发作，因为没有嫁人，少了许多人情往来，也少了生事的缘由，没有去祸害宣氏，没有将越氏置于险地，更没掺和进太子和三兄的大事，酿成大祸。
　　那么，只要多余的事都不做，皇后之位还会是阿母的，太子之位还会是三兄的，而凌不疑，终究会做回霍不疑。

　　她曾在公主府听闻，后来他与那程少商甚是恩爱，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而她，从前是三公主，现在，继续做三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