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君》东星也

89、八十九

　　到南星谷的第二年春，叶见云已经能很熟练的做一些打杂的活儿了。

　　他在南星谷仍然不受待见，原因只有一个——他是走后门进来的。
　　不过比起之前的生活，现在的境况已然好很多，之前与他相争的那些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小乞丐对他的态度与之前已经截然不同，原因也只有一个——他们也是走叶见云的后门进来的。

　　一群人终于有了遮风避雨之地，每日饿不着冻不着，他们恨不得把叶见云抛上天，让老天爷也瞧瞧他这了不起的“功绩”。

　　然而叶见云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感受，他每日背着竹筐早出晚归，虽然做的不是什么重活儿，但始终尽心尽力，生怕怠慢半分。

　　这日他去隐林，按照厨房嬷嬷的要求，去采些能吃的野菜，顺便认识一些常见的草药，不想被一群新来的南星谷弟子围住。

　　南星谷每四年招收一次弟子，学的都是一些外家功夫，至于医术高深的江湖来客，不论何时，南星谷对他们都会敞开大门。

　　这些只学功夫的外门弟子，学不到南星谷的核心奥义，平时打打闹闹，看见叶见云顿时气不打一出来，纷纷围上去，喝道：“听闻你讨好小少主，才得来这么一个打杂的活儿，是不是？”

　　叶见云费力地放下竹筐，心里只觉得这竹筐奇怪，竟然比平时重出两倍有余。

　　“喂，跟你说话呢！”

　　叶见云充耳不闻，伸手刚要打开竹筐盖子，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突然飞来，砸在他的手上留下一道异常明显的痕迹。

　　“你听不见我们说话？”

　　叶见云抬头：“听到了，然后呢？”

　　“你！”
　　众人两两瞪眼，指着叶见云道，“听到你怎么不回答？”

　　叶见云思考，道：“回什么？”

　　众人：“……”

　　为首一人跳出来，高高在上地指斥：“你就是这样和我们说话的？怪不得夫人把你扔在那等不见天日的地方做杂活。”

　　“不见天日？”
　　叶见云抬头，此刻天色正好，边上的柳树开始抽芽，远瞧一片淡薄绿色团在蒙蒙雾气里面，仿佛正顺着东风弥散。

　　他想，这怎么能叫不见天日？

　　“我听说你无名无姓，只有一个贱名，叫做‘石头’？”

　　叶见云彼时确实没有名字，他又想了想，波澜不惊道：“你们听说的事情真是多。”

　　一般人若是说这话，嘲讽或许还能听做赞美，但从叶见云嘴里说出来，明明是真心的感慨，落在那些人耳朵里，却和嘲讽无异。

　　“混蛋。”
　　为首之人情不自禁笑骂一句，随后抽出身上配着的木剑对着叶见云，“在我们面前还敢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从泥坑里面爬出来的小子，你瞧你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味，隔这么远都熏得我作呕，还有那一群借你光的兄弟，你知不知道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南星谷的？”

　　叶见云怔住，之后竟然难得微微一笑：“我不知道，南星谷没有这样的规定。”
　　说着他伸手掀开竹筐盖子。

　　那群人还想再骂下去，但看见他的神色立刻发觉不对劲，果然下一刻那放在地上的竹筐开始轻微晃动起来，一个毛绒脑袋忽然从里面冒出来：“被你发现了！”

　　宋宁意蹲在竹筐里面，眼睛已然眯成一条缝。

　　“少、少主……”

　　宋宁意自竹筐里站起身，对着叶见云招招手：“低一些。”

　　叶见云依言俯身。

　　宋宁意微微侧头，想着那几人说的话，鼻尖慢慢凑近叶见云，嘴里喃喃道：“让我闻闻你是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是臭的。”

　　叶见云闻言下意识起身，却还是被她一把拽住：“不许跑。”

　　宋宁意动作没停，余光瞥到一边已经彻底呆住的几人，声音立刻上扬几分：“嗯——不臭啊，还怪香的。”

　　说完，她两手撑在竹筐边上，用力撑起身子，眼见着竹筐要倒下，叶见云眼疾手快扶住，下一瞬便觉得脸上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拂了过去。

　　他瞪大眼睛，面前映着的还是那一张似乎懵懂的脸和那双干净至极的眼睛。

　　“甜的。”

　　“……”

　　宋宁意舔舐着唇角，胜利般回头，望着那几人，道：“你们真可恶，但今天我好不容易逃出来，没时间和你们计较，快走吧，不允许把这件事告诉我爹爹和娘亲。”

　　“是。”

　　几人连滚带爬地溜走，只余下几个潦草背影。

　　宋宁意恍若不知，蹲回竹筐里，顺带把盖子盖上，下令道：“背我出去玩，天黑前回去。”

　　过了一会儿，竹筐里又传来一道闷哼：“石头这名字不好听，你别难过，等我回去就叫爹爹给你重新起一个，你姓什么？”

　　叶见云如实回答：“我没有姓。”

　　宋宁意闻言顶开盖子：“那也好，跟我姓算了，以后我护着你。”

　　-

　　叶见云最终还是没能姓宋。

　　次月宋宁意生辰，各大门派送来的贺礼堆满会客厅，小寿星坐在最中间，死死抱住叶平声送来的礼物不愿撒手：“若是一定要选一个，那一定是他。”

　　“为什么？”

　　“因为叶伯伯缺一个徒弟，他也正巧缺一个师父。”

　　“是么？哈哈哈哈，你说的有道理。”
　　叶平声此时的目光并不在叶见云身上，他在思考宋宁意为什么会喜欢他送的礼，那不过是一个雕着小孩戏猴的葫芦。

　　他和宋演是年轻时就相识的好友，彼此之间没什么话不可说的，所以宋演见到那葫芦的第一眼，就毫不留情地告诉他，宋宁意绝对不会喜欢这样的东西的。

　　倘若是真的小孩戏猴，勉强还能有一些看头，但这是假的，对宋宁意来说只不过是没有用的画，她平时贪玩爱耍脾气，从来不愿意学诗词歌画一类，若是看见这东西，心烦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喜欢。

　　叶平声当着众人的面走神，不多时就被宋演的声音拉回：“叶兄——”

　　“咳，咳咳——”叶平声笑着回头，“其实，这个徒弟也不是非收不可。”

　　他胡说八道提了一句自己一身武学无处可传，没想到宋宁意竟然较起真来，说什么要替他寻一个好徒弟，偌大江湖，知己寥寥，收徒亦是如此，哪能说找一个徒弟就能找到了。

　　他在外面行走这么些年，如今归来还不是孤身一人？

　　“或者说，你叫我叶伯伯显得有点疏远，不如待你再长大一些，便拜叶伯伯为师，我们师徒相称，岂不是正好？”

　　宋宁意手指顺着葫芦上的纹路画画，闻言抬头，道：“叶伯伯非要选我？”

　　叶平声点头：“依我看你是全天下最聪慧的人。”

　　宋宁意忽的沉默，她看了看坐在一边的宋演和江令玉，又看了看立在最下面，被迫拎出来任人评判的叶见云，小声道：“然而我大概是最笨的。”

　　说完抖抖肩直起身子，指着叶见云：“叶伯伯既然从前不肯收君师兄，要的肯定不是一个聪慧的弟子，幺幺替你看好了，这边真的只有他最合适。”

　　“为什么？”

　　“因为——”宋宁意仍旧重复刚才那一句话，“叶伯伯缺一个徒弟，而他也正巧缺一个师父。”

　　宋演和江令玉异口同声地喝住：“幺幺！”

　　“无碍，今日幺幺生日，她开心便好了。”

　　宋宁意闻言装模作样小心翼翼搓手：“那，叶伯伯若是不愿意，幺幺就不多说了，幺幺只是希望叶伯伯能在南星谷选中合意的弟子，他们好一些留在南星谷，却学不到真本事，实在有一点点可惜。”

　　叶平声没有直接答应下来，也没有拒绝宋宁意，他摸着下巴思虑甚久，终于挥挥袖子，扔出一本秘籍，道：“都拿去看去，十日之后我来试，最好的那个，我便收为徒弟。”

　　这是内功入门的基础，按照宋宁意所说，南星谷重医不重武，把这本书交给这些没机会入门的弟子，若是能有出色的，收为徒弟他也不吃亏，就算是个蠢笨的，他其实倒也不是那么在意。

　　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他只管教就好了，其余的管不着太多。

　　没人敢拿扔在地上的那本书，宋宁意于是从座位上跳下，捡起书将书面拍打干净送到叶见云手中，仔细嘱托：“你好好学着，学不会的我让君师兄教你。”

　　然而，这一次宋宁意的期待落空了，君尚钦死活不愿意教叶见云。

　　在南星谷，最有天赋的弟子便是他，因此于外人看，他在南星谷，天赋是有些浪费的，闲言碎语听多了，君尚钦心里难免有些不平衡。

　　叶平声此等厉害的人物，竟然只是从那些不入流打杂弟子中收徒，他才不会去做那个冤大头，白白替别人做好事。

　　宋宁意求不了他，又从叶见云那边打听到他不识字，顿时两眼一翻就要原地晕过去。

　　早知如此，她就不费那力气在叶平声面前说那么多话了，想点其他的办法也未必不可，然而事情已经发展到如今地步，她只能叫妙言妙语二人轮流教叶见云识字——宋宁意倒是也想亲自上阵，但她的水准比叶见云高不到哪里去，仅仅是略好一点，能背一点《三字经》《千字文》之类。

　　叶见云此刻从《三字经》《千字文》开始学显然已经来不及了，一行三人把“偏心”二字写在脸上，硬是压着他从秘籍第一页开始认字，认到第八天，终于叫他把真本书的字都认熟。

　　彼时天边彩霞弥散，夕阳照彻，宋宁意瘫在妙言身上，长长舒出一口气，而后只面无表情生无可恋道：“完了，肯定来不及了。”

　　妙言妙语也跟道：“完了，肯定来不及了。”

　　还有两日时间，依照他那始终转不过来的脑筋，肯定是一招都学不会，到时候一上去肯定要变成笑话。

　　宋宁意想了想，还是道：“别难过，日后我再给你找一个更好的师父。”

　　除了叶平声，她还从爹娘那边听说过其他人的名字，等日后有机会相见，她再挑一挑，一定能挑一个比叶平声更好的。

　　顺便也能给自己找一个靠谱点的师父——爹娘肯定是指望不上了，这两人大多时间都花在草药和医典上，只会一点三脚猫的功夫，不然也不会连她都招架不住。

　　妙言哄着宋宁意，提议：“不如今后两日去叶前辈多说些好话，说不定他心情一好，便会答应下来。”

　　“我想是不会的，少主生日那天，他都没给面子，如今又怎么会因为一两句话就同意下来，收徒的那些话大概只是嘴上说说，就算是真收，也不会收一个傻子。”妙语的性格和妙言全然不同，宋宁意闻言支起脑袋无精打采地瞥了她一眼，随后又听她道，“唉，这小子实在是没有天赋，何苦逼着他呢，要我说他在厨房打杂过得已经很好了，不愁衣食，安逸无忧，多好啊。”

　　“大概，或许，你说的没错。”

　　宋宁意想要妥协，但一看见叶见云那双在她看来十分与众不同的眼睛，立刻摇头否定自己的想法：“我不要一辈子待在南星谷，你们也不能一辈子待在我身边，而他更不能一辈子待在厨房打杂，不行不行，师父一定是要找的，你争气一些，跟不了叶伯伯，难不成还混不进内门吗？待来日君师兄升了“一重楼”，你能上“三重楼”也足够了。”

　　叶见云从书卷中抬头，恍惚之间看见宋宁意神色变化，便问：“一定要我如此？”

　　“是，一定要你如此。”宋宁意斩钉截铁回答。

　　叶见云回想那日他拒绝夫人的情景，他没想到来到南星谷，兜兜转转还是被宋宁意盯上，走了别人最想走的捷径，成了旁人眼里想拔又拔不掉的眼中钉，终于无可奈何地叹气：“奈何我做不好。”

　　妙语也道：“内门……那多难进，我们南星谷到底还是有一些底子在的，就是比不过其他门派，也不至于沦落到随便一只蚂蚁都能进内门的地步。”

　　蚂蚁……
　　宋宁意瞧见面前桌子上正巧有一只蚂蚁爬过，一直钻到书皮底下，于是便道，“反正做都做了，总不能半途放弃。”

　　叶见云也两眼发昏，书本上面密密麻麻的字钻进眼睛里面，又试图爬进脑子里，他长这么大，还没有这样为难过。

　　不过好歹认完了字，运气好的话夜里睡觉和周公相会，说不定能得他指导，一朝飞升。

　　叶见云这样想着，将手里那本重新抄录好的书翻到第一页，开始念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