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君》东星也

1、一

　　宋宁意从成衣铺子里出来，头也不回地拐进隔壁酒肆。

　　一道响亮的吆喝声唤来一个满身带着酒气的秃头小二，她还没说要哪种酒，小二两只眼睛便古怪地瞪着她，问：“姑娘要哪边的酒？若是外面的，自取就好了，正是年关，我家掌柜的发善心，这些酒都便宜卖的，回头去柜台那边撂点银子，用不着叫我们出来。”

　　宋宁意把酒囊从身上解下来，听见他这话，才歪头向着四周打量过去，两丈宽的大门边上垒着三个不大不小的酒坛，有人手里拿着壶径自去舀了酒装满，而后熟练地去柜台扔下几枚铜板。

　　动作水到渠成，没有半点犹豫，仿佛是吃的自家井水，只求痛快，不必客客气气。

　　宋宁意听出来他语气中的不耐烦，却丝毫没有生气，只是掏出一锭碎银，递给他：“初来此处，也不知你家那种酒最好，你看着办吧，替我装满就行。”

　　“果然。”
　　小二直勾勾地盯着宋宁意腰间挂着的招文袋，叹这袋子看着鼓鼓囊囊，却掏不出多少真金白银，就是旁边挂着的玉佩似乎还值一点钱。

　　宋宁意腰上挂着的长剑他也丝毫不在意，心想无非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随便找来装模作样用的家伙，过不了多久就要变成路边无人在意的废铁，被路上的臭乞丐捡去勉强换一点铜钱，落得一个“无依无靠无用”的下场。

　　他依照宋宁意的话去装酒，回来瞧见她守在门口朝着长街尽头望着，便依旧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揣着酒囊送上前，嘴里嘀嘀咕咕：“年底了，各家攒了钱都去清川楼快活去，哪像我们还要守在店里，活受别人的气。”

　　小二靠近的刹那，宋宁意闻到他身上散发的药味，正要开口询问，旁边就有人反驳：“伺候的都是送钱的老子，怎么就是白受气了？现在世道不好，你好歹还能挣到钱，就知足吧。”

　　“呸，一天累死累活能挣多少？大半都砸去买药了，剩下的哪里够活，更何况都是干活落下的伤，再过几年估计更了不得，连站都没办法站。”

　　小二右手撑腰努力伸展肩颈，一边应付送客：“您要的酒都装满了，还余几分钱我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开，下回您再来，我替你多装一点酒。”

　　宋宁意没有斤斤计较，而是问：“刚才路过清川楼，怎么看里面倒是挺冷清的，不像你们说的那样？”

　　“啊呀，那里面现下都是花魁红袖定主意了，她自个儿不接客，也不让楼里的其他姑娘接客，现在里面只能听听曲看看舞，也没什么意思。”

　　小二哼道：“没意思你们还去？真是满嘴跑舌头，胡诌八扯！”

　　“去那边听曲儿总比茶楼馆子里面听一个糟老头子编故事好，同样是花钱，当然是怎么样舒心怎么来。”

　　宋宁意听见“红袖”二字又伸长脖子向外面看去。

　　南方气候比北边略微潮湿一点，四处的行人穿着简单，色调还如春光一般明媚，她把酒囊重新系在腰带上，又捏了捏衣角，看自己新换的这一身衣裳和路上的人没什么两样，不禁松口气，接着没多问什么，告了辞便从店里离开。

　　清川楼前停着几辆显眼的马车，马车上下来的“显贵”们相互问了安，随后并肩踏上台阶。

　　门口并无人相迎，宋宁意化作“空气”跟在她们身后，一路顺畅地进去，看见里面高台上的人弹琴跳舞，高台下的折花奉茶，声音听着喧闹，却各自在做自己的事情，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叫谁，只好沉默着往边上不起眼的地方挪去。

　　“姑娘，您也是来听曲的？”

　　宋宁意听见耳边传来的声音并没有回头，而是眯眼看着楼上视野好的位置看去，嘴上随意地应道：“是，还请替我找个好一点的位置，对了，顺便能否告诉我里面楼里那位红袖娘子今天在不在里，若是有机会，我想见见她。”

　　“红袖啊——”
　　那声音依旧有些奇怪，不过和刚才不同的是里面又带上几分笑意。

　　宋宁意看中了一个位置，抬手指着楼上道：“就那儿吧，不必上什么酒菜，你们家红袖娘子回来告诉我一声就行。”

　　“噢，你是特地来见我家红袖娘子的，你若是真想见，现在便可以——”

　　宋宁意听见这声音到最后越来越轻飘，恍若是看见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想笑又不能笑，直到最后恢复原本的声音，再也憋不住笑：“你回头看看呢？”

　　宋宁意回头，看清楚来人的模样，眸光一亮，顿时没忍住，喜道：“师姐！”

　　旁边没有闲杂人士，红袖笑眯眯地望着她：“三日前收到的信，三日后就到了，你这腿下面是装了轮子，天上的鸟都追不过你。”

　　宋宁意忍不住抬手比划：“何止是轮子，我身上长着翅膀，身后还长着尾巴，想跑就跑，想飞就飞，想游就游，一想到要见师姐，就不得不快一点——哎？你穿成这样是要出门？那我来的岂不是不巧？”

　　红袖确实正准备出门，如果不是临行前在人群里多看了一眼，恐怕就要和宋宁意错过去了。

　　她脸上还是高兴，嘴里缓缓舒出一口气，道：“是要出门。你既然来了就在这里多留两天罢，等我回来好好和你说说。”

　　宋宁意想说她在这边留不了多久。

　　江湖上那几个门派联合起来捉她，越往南路越难走，现在霜江岛就在眼前，早一点进岛对她来说更加安全。

　　但如今刚和师姐见面就提分别的事情，未免太过伤感。

　　她琢磨着要怎么说，红袖看见她的模样“咦”了一声：“你别说你真的只是路过来看看我，就那么急着去霜江岛？”

　　“我已经答应了人家月底会到，不能耽搁。”

　　“这样啊。”

　　宋宁意昂首，狡黠地笑起来：“师姐你先忙去，不用在意我，我在这边等你，有什么话后面再说。”

　　“好。”
　　红袖挥手，很是大方，“你自己找一间屋子休息去，我晚些回来，有什么事可以跟楼里其他娘子说。”

　　“多谢师姐！”

　　宋宁意终于彻彻底底地松了气。

　　楼上余着不少空房间，她随意挑了一间进去，随后把权宁给她写的信拿出来。

　　信里潦草几句话，只是让她遵守承诺去霜江岛过年，其余一个字都没有多说。

　　“这老头，早知道这么麻烦，我就不来了。”

　　宋宁意对着信呆了片刻，忽然想到自己能走狗屎运傍上霜江岛这条大腿十分不易，立刻收敛收敛心思把信收好，重新放回招文袋里面。

　　来都来了，南边这一片地霜江岛最大，不管如何对她来说总归是没什么亏的。

　　宋宁意本来不是会故意招惹人的性子，在天洗门时，除红袖之外她和同门的弟子就没有什么交集，除非是有什么万不得已的原因——比如让几位师叔教她本事，才愿意拉下脸去恳求。

　　而之后遇见权宁，受其影响，便如脱胎换骨一般改了性子，知道在江湖上行走打着“不要脸”名号最是有用，尝到好处之后渐渐也就沉浸其中。

　　权宁是霜江岛上一任岛主，在江湖上风头最盛的时候可谓是“一呼百应，万人相随”，后来他急流勇退，带着霜江岛慢慢隐出江湖视线，对于宋宁意这一辈来说俨然已经是传说里的人物。

　　宋宁意没想到自己能够遇见权宁。

　　那时候她正栖宿在城外的千年古庙里，面对弄剑山庄和南星谷旧址两条大道踌躇不决，权宁便忽然如神仙一般从天而降，给她指了一条明路。

　　所谓知来处，方可明去处，眼下对她来说最要紧的应当还是“南星谷灭门”之案，至于天洗门与那些江湖正派的恩怨——

　　依照楚慈衣的意思，她也不该多管。

　　天洗门为江湖正道联合剿灭，门主楚慈衣也已身死，而宋宁意作为楚慈衣唯一的弟子，也就是江湖上人人唾骂的“小魔头”，一路奔逃直至南星谷所在。

　　提起南星谷，宋宁意不得不再叹一口气。

　　她做了这么几年的“小魔头”，转眼又成了医道圣教“南星谷”的后人。

　　师门刚被灭，震动武林的南星谷灭门案便直直砸在自己的头上，楚慈衣将她送走之前不断嘱咐，要她查清南星谷灭门之事，替她惨死的爹娘报仇，还叶氏师徒一个公道。

　　但她之前从未离开过天洗门，对江湖上各个势力的分布形势也并不了解，如今孤身一人走进这暗潮汹涌，杀机四伏的武林，无依无靠看着甚是可怜。

　　而那叶氏师徒，是传闻中和南星谷走得极近的人物，南星谷灭门之时，他们恰好在那里，于是理所当然地成了嫌疑犯。

　　真相无人可知，更别说宋宁意一直被关在天洗门里，没有接触过外界之事。

　　她有时候也在想，是不是老天爷也觉得她不容易，所以才派了权宁这一个靠山过来。

　　依照权宁在江湖上的地位，以及那些人没骨没皮的窝囊样，估计都巴不得三叩九拜地把他迎回去供起来好好伺候。

　　她就是只做权宁身边一个端茶倒水的下人，在他们面前也是得了道的神仙，和一般人不能混为一谈——当然，前提得要是她隐去天洗门少主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