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珰》秋雁门

5、第 5 章

　　苍穹如墨，万籁俱寂，月光透过枝桠，在地上洒下漆黑斑驳的影。柳家的看门人困得熬不住，靠在门廊上打着盹，头顶的两个灯笼在夜风里晃来晃去，照得人脸上青青白白的，有如鬼容。

　　一个瘦小身影，如猫儿一般，轻盈地跳上了柳家的院墙。墙根下还站着两个衣着破烂的男孩儿，似乎在盯梢，墙上的人冲他们挥了挥手，两人立刻就如同避光的虫子似的，左右分开，隐秘在了大树后面。

　　墙上的黑影左右看了看，找了一个合适的落脚点跳进了院子里。随后打开了一间屋门，一闪身就溜了进去。

　　黑影进了屋，也不点灯，摸着黑四处翻找，看见什么就拿什么，当然最主要还是拿吃的。屋子里有两个婆子不住地发出鼾声，对东翻西找的人浑然不觉。黑影抖开衣襟，将桌上的一盘糕点倒进怀里，又退了出去。

　　黑影翻了一圈，收获却并不太大，毕竟门路不熟，不知道柳家的厨房在哪儿。他看着怀里的糕点，不禁嗤之以鼻，还说什么豪门大户，吃得这么寒酸。

　　黑影先塞了两块在自己嘴里，见柳家人都睡得跟死猪一样，渐渐放松了警惕，溜溜达达地又进了一间房。这房子几乎是他翻过的最寒酸的一间，里头没有人住。他东奔西走了半天，这会儿觉得十分口渴，见桌上放着一个茶壶，伸手提起来就倒进了嘴里。

　　那水没有一点茶味，即便这贼没喝过什么像样的茶，都觉得十分难喝。好在是水总能解渴，总比什么都没有强。茶水剩了不多，那贼都喝完了，还不觉得解渴，便又转过身四处翻看，想找找还有没有别的水壶。正一无所获，忽听一人道：“水放在你右手边靠墙的小格子里。”

　　黑影吓了一跳，他惊恐地瞪着眼睛，在黑暗里看了一圈，并没瞧见人，不觉汗毛倒竖，颤声道：“谁……什么人？”

　　只听一人嗤笑道：“胆子这么小，还学人家做贼呢！”

　　一个纤瘦的身影走了过来，窗前透过一点零星的月光，黑影看到她的脸，突然呆住了，几乎忘记是了自己是个贼，被人撞见应该赶紧逃跑才对。

　　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一双美丽的眼睛有如黑夜里的星星，不对，要比星星还要美。她穿得十分简朴，并不像扬州城里其他的小姐，可是配上她那雪白的脸上，乌云绸缎的一般的头发，实在美得跟仙子一样。

　　这个贼觉得，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女孩子。

　　女孩儿掌了灯，落落大方地从格子里拿了水壶出来，在桌上的茶瓶里加满，推给他，“你喝吧。”

　　灯光也将这“黑影”照亮了，这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身形瘦弱，生着一双明媚的桃花眼，扑闪的羽睫似网纱一样堆叠在眸子上，仿佛在上边笼罩了一层缥缈梦幻的雾。那眸光从雾里透出来，清亮深邃，似要看碎人的心。

　　世上竟有这么好看的贼。

　　两人对望了一眼，竟然都在心里喜欢上了对方。女孩儿道：“你叫什么名字？”

　　“四爷。”男孩儿说着，得意地晃了晃自己脖子上的红绳，上边串着四个精美的铜钱。

　　“哈，”女孩儿抬着下巴笑了笑，“就叫小四吧。”

　　她说起话来的样子，娇憨明媚，漆黑的眼珠仿佛两颗墨色宝石，小巧的唇瓣一开一合，如同初春里，那将放未放的花骨朵。

　　“你叫什么名字？”小四问道。

　　“闻溪。”

　　“哦”，虽然不大知道是哪两个字，可总归比小四好听多了。

　　小四问道：“你自己住在这儿？”

　　闻溪道：“对呀。”

　　小四嘀咕了两声，“真奇怪，你怎么一个人住在这儿，既不像柳家的小姐，更不像是个丫头。”

　　闻溪道：“为什么不像？”

　　小四道：“小姐怎么会住在这么寒酸的屋子？身旁连一个下人也没有，要是丫头么，就更不能了。”

　　闻溪笑道：“怎么不能啊？”

　　小四想了想，似乎也找不到具体的理由，摇头晃脑地道：“四爷我掐指一算，就是不能。”

　　闻溪见他那摇头晃脑的样儿，忍不住噗嗤一乐，小四板着脸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闻溪收敛了笑容，小四却觉得受到了侮辱，他好歹是个贼，怎么不抓他不说，这小丫头还一点也不怕他？

　　“你不怕我吗？”小四挺起了胸脯，呲着牙，尽量做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闻溪道：“你有什么好怕的？又没有三头六臂。”

　　小四一直都幻想着自己能长出来三头六臂，想着想着，就真觉得自己有了，旁人见着他多半都得害怕。不想一下子就被这小丫头戳破了现实，小四不忿道：“我可是个贼，你就不怕我伤害你？”

　　闻溪道：“我当然知道你是个贼，从你进了院子开始，我都看了你半天了。你是来偷吃的的，又不是来伤人的，我怕你干什么，再说我这屋子里也没有吃的，不怕你偷。”

　　想不到这小丫头竟然偷看他半天了，自己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枉他还自诩飞天神偷……小四的脸上微微发红，道：“谁说我是来偷吃的，我……我是有重要的事情办。”

　　偷吃的实在太没面子，说的神秘一些，才能显得高深。闻溪撇嘴一笑，道：“我还要告诉你，这一片是西厢房，专门给丫鬟婆子住的，他们平时不允许吃零嘴，屋里自然也不会摆。你要想找吃的，往东边走，走到第二个游廊，往左一拐，右手边第一间房就是厨房了，你想吃什么那里都有。”

　　小四眼睛一亮，当时就准备动身。刚一迈腿，又停了下来。转身狐疑道： “你到底是不是柳家人，怎么帮外人偷家里的东西？”

　　闻溪道：“柳家没有好人，你偷他们东西，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小四更好奇了，道：“你不姓柳？”

　　闻溪道：“我姓柳。”

　　小四道：“那你还说柳家没有好人？”

　　还没见过骂人要把自己也骂进去的。

　　闻溪瞪眼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好人了？”

　　“哈，”小四饶有兴味地看了她一眼，觉得天下竟然有这么有趣的小丫头。

　　小四起身走到门口，道：“我走了，等我办完大事，再来多谢你。 ”说完，他又推开窗子，猫儿一般地窜了出去。

　　闻溪熄灭烛火，又悄无声息地躺回了床上。闭上眼睛，不觉就想起刚才那个贼来，心想这个贼可真傻，柳家可不只有吃的，能偷的好东西多着呢。

　　迷迷糊糊地趴了一会儿，忽然听得“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从窗外被扔了进来。闻溪吓了一跳，披着衣服走到窗口，只见一个瘦瘦的身影在窗前一闪而过，道：“多谢啦！”

　　竟然是小四。小四说完话，就翻墙走了。闻溪俯下身，只见他扔进来的是一个黄油纸包裹，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闻溪打开，里边竟然放着半只烧鸡。

　　不知为何，闻溪的双手突然颤抖起来，泪水盈满双目，这几年来，她的日子已经好了很多，也从来不缺少烧鸡吃。

　　她早已经深刻理解了白姨娘曾经说过的话，在这个家里，柳夫人才是天，不管她怎么对咱们，都得忍下去。

　　“好孩子，你将来的亲事，姨娘是插不上手的，只有太太才能做得了主，你千万别得罪了她，你这一辈子，都捏在她的手心上呢！”

　　“孩子，姨娘这辈子走错了，再也回不了头，只盼着你将来能嫁个好人家，姨娘死也瞑目了。你千万听姨娘的话，千万不要给人做妾……”

　　泪水一点点滴落在油纸包上，闻溪将半只鸡拿起来，放在嘴边大口地啃着，直到塞了满嘴，再也塞不下去了，她低声呜咽着，“娘放心，闻溪会永远记得您的话，等我比天高的那一天，我一定会给您报仇！”

　　*

　　一日早上，闻溪梳洗完毕，捧着一摞厚厚的账本，走进了紫竹轩。柳夫人正在焦头烂额，看见闻溪，如获至宝，道：“哎呀，你总算是来了！上个月咱们从绿柳庄进了一匹缎子，我分明记得是五两银子一匹，一共十二匹，该是六十两才对，怎么账房里却出去了八十四两？一早上老爷问起来，我竟是怎么也说不清了！”

　　“娘怎么忘了？”闻溪坐在她身旁，小声道：“娘忘了咱们从绿柳庄进了一匹成衣了吗？这本是杨家要的货，扬州城里独一份儿的版型，绿柳庄本来是不肯给的。是您叫杨嬷嬷暗中给了他们好处，才从杨家的货头里挑出来一批，只是绿柳庄也不好跟咱们公开交易，否则就是不守行规，泄漏买家机密了，所以咱们就都走了绸缎的账，谈的七两银子一匹，账本都在这儿呢！”

　　“哦对对！”柳夫人这才想起来，这几年柳家的产业越做越大，她年纪渐长，精力不济，交易一多就难免焦头烂额。账目又是机密，她不敢让别人帮着看，府里几个信得过的嬷嬷算计人在行，算账没一个能成气候。直到两年前，她偶然发现闻溪竟然有这样的天赋。

　　自打白姨娘死后，柳老爷便将闻溪也养在柳夫人身边，柳夫人表面上答应，暗地里却想找机会给她发卖出去。不拘着什么人家，就算青楼出得起价钱她也乐得。可不想闻溪十分懂事，不仅说话讨她的欢心，又知冷知热，院子里头平素柳夫人想不到的，她都能帮着想到。后来因着她聪颖，柳夫人慢慢地便让她帮自己管账，当然都是些不涉及核心机密的。闻溪也十分争气，一笔一笔，算得明明白白，脑子竟比算盘还好使。

　　有了闻溪的帮忙，府里许多贪污银钱的婆子管事都露出了马脚。可闻溪虽然揭了她们的老底，却并不完全上报柳夫人，不得已被柳夫人发现的，她也尽量帮着求情。因而八年来，府里那些婆子们，除了贪占太过被撵出了府宅的，剩下的大多对闻溪感恩戴德。

　　闻溪在府里越来越吃得开，因她办事得力，柳夫人便也打消了给她发卖出去的念头。尤其这半年来，闻溪俨然已经成了柳夫人的左膀右臂。

　　柳夫人看着眼前整整齐齐的账本，越看越喜，这下真不知道要给自己省去多少功夫。

　　“对了，”柳夫人道：“我这还有几处的账捋不清，你来了正好帮我瞧瞧……”

　　话刚开个头，就只听得杨嬷嬷在背后咳嗽了一声，柳夫人似意识到了什么，赶忙住了口。闻溪也没有多问，正巧这时候，门口的金丝绒帘子一闪，又走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