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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三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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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二二年。
苍穹公司
穿着银色金属制服的两位工作人员带着访客进来。
“许博士?”
“是。”
虹膜扫描,确定身份。
许愿有一小巧秀丽脸孔,身材娇小,全白的头发,乌黑的眼眸,见到他们双眸微微一弯。
两位工作人员有精致的仿真人脸,四肢却是机器做成的手脚,她微叹一声:“你们的设计者是谁?”
工作人员A弯弯腰:“在我们的颈侧有设计师的名字。”
工作人员B鞠躬:“您可以查看。”
许愿笑叹:“不了,谢谢。”
她心里想说,这一点也没降低她的恐怖谷效应。
A和B温和地一笑:“有百分百的机械人,但我们是独家定制,特别款。”
许愿点点头,不再对这问题深究。走近前厅,是高耸茂盛的林木,她抬头仰望,茂密的枝杈层层交叠,织出一角一角不规则形状的蓝天。
束束阳光飘洒而下,犹如条条金带。
隐隐蝉鸣。
可见池塘,似乎还有蛙声。
啊,夏天。
她神情微微怔忡。
“许博士,您如果不喜欢夏天,也可以选择任何你喜欢的季节,喜欢的天气,早上,中午,黄昏,夜晚都可以选,当然,地点也可以选。”
A的声音响起来,他的声音程序的设置是中性音,温温和和,如流水潺潺。
随着他的话语,这一幕夏天的林木之景变成皑皑的白雪,变成沙沙的雨夜,变成静静的秋叶……
可惜,全是外头电子罩顶做出来的景色,只有色彩和声音,却没有实感。
许愿伸手捻住了一片,双眸低垂深思,随即一笑:“走吧。”
他们穿过这一片,里头是十分现代化的白色设计,一览无遗的白色,一格格的房间,是一间间的办公室。
许愿进入了她预约的房间里。
一入。
几盏灯亮了起来。
却是很温馨的家庭布置。
接待她的是很有名的史密斯博士。
她正在煮咖啡,一双碧绿的眼眸望过来,打招呼:“许博士,请坐。”
咖啡萃取的声音响起,浓浓的香味也飘过来。
“我比较喜欢自己泡一杯咖啡。”
“很有仪式感。”
“我就当是夸我了。”史密斯一笑,顾盼生辉。
许愿看着她那只灵活的机械手臂夹着冰块,另外一只手轻轻扶着杯子,肌肤雪白细腻。
“Espresso?”
“可以,谢谢。”
不一会儿,她端着两杯咖啡过来。
“几年前遇到意外。”轻描淡写地解释了她手臂的事情。
许愿颔首:“科技昌明。”
“确实,我们现在能做到很多前人只能想象的事情。”
许愿微微一笑。
史密斯今年应该接近八十岁,可她肌肤光洁,雪白透亮,一如二十出头的少女。
科技,让人类不再有年龄的区别,永葆青春。
此时,史密斯靠近她细看:“许博士的黑色眼珠真好看。”
她说:“种族特点,可年龄变大,再美的眼珠也会浑浊。”
史密斯又道:“你看来是自然派?”
许愿失笑:“那倒也不是,我也怕老,我只是不是激进派。”
八十岁的人像二十岁,在她们东方玄幻故事里,那是妖精异怪才有的本事。
“您看着……”
许愿想自己的思想还是过于保守。
两人喝了咖啡,言归正传。
史密斯翻出透明的光脑,点开文件,递给她:“你看看,没什么错误的话,签名就可。”
“今天能进行?”
史密斯:“今天可以。”
许愿审阅光脑浮动的条款。
“我的针剂效果只有24小时,”许愿笑了笑,“要是到时我没醒过来,不要惊慌。”
史密斯沉默几秒,说:“也按照您的要求,做了后面的相关的条款,您再看看……”
许愿点点头,粗略浏览,毫不犹豫地签了名字。
过后,她们离开客厅,史密斯推开一扇门进去,随即又进来一组人员,在指引之下,她睡进了氧气仓,四肢和脑部逐一插满了管子,电线,还有医护人员守在旁边,监控她的情况。
史密斯按上时间:“开始了。”
周围的人精神即刻高度集中,不敢放松。
许愿却不在知道,她只发现自己在一条路上走着。
先是茫茫白雾,只有她一人,脚步声清晰。
她低头一看,是一双她记忆深处里的鞋,细细的带子勾勒着白皙的脚背,并不好走,受力全在前脚掌,走久了肯定会痛。
她却觉得有些有趣。
青春期爱美的她最爱穿这种鞋。
她走了一会,肌肤出现一点灼热的感觉,接着视野开阔,两边大片翠绿奔跑至视线,大片大片的日光也涌过来,刺得她好几秒都睁不开眼睛。
她放下手,摊开手,怔怔地看着她眼前的——
夏日的马路。
炎夏是微灼火灰的味道。
跳至她的鼻尖。
热风徐徐吹过来,吹不散这一波一波覆盖过来的暑意。
原来,夏天是这样的感觉,蛮横,直接,灼热。
许愿笑了起来,仰仰天,微微眯眼看太阳。
这不是人造的太阳。
这是真实的紫外线。
这是神话小说里的夸父追的烈日。
她看到路边有自动售卖机,走过去,在这里当然不用钱,她按下按钮,拿了一罐可乐,打开,喝上一口。
当然是冰镇的。
这本来就是为了她愿望而生的地方。
冰凉微甜气泡流淌到肠胃里,很爽。
在现在的社会里,可乐早已停产。
她在机器看到自己的现在的模样——双眸清亮,肌肤精致,比现实的八十岁要年轻得多。
这是她四十五岁的模样。
世纪中旬的时候,科技突飞猛进,美容技术犹然,人人都很年轻,甚至能够返老还童。
可肌肤身体的年轻,比不上眼眸的年轻。
那是心态,是灵魂。
不过,此时,她还想要的更多。
她探手轻轻抚摸自己的肌肤,内心说道:“再白一些,还要口红。”
果然,肌肤立刻白皙了一个度,双唇红润。
她端详几眼,不由自主地露出害羞的笑意,这点笑意一冒出来,自己也怔住了,随即多了几分怅惘,忐忑,以及期待。
她知道自己即将要见到谁。
耳朵里只听到蝉鸣的声音,暑气蒸得发昏,心跳已经失控。
许愿举高手臂,看了看停在皮肤表面的蚊虫。
这种双翅目的蚊科昆虫,现在只能在生物博物馆里看到。
她仔仔细细地观察着,触角,翅,足,细长的喙,静止时喙、头和身体真的成一直线,她看得入神,蚊子的长喙比头还要长几倍,轻轻地点了点。
许愿微微睁大眼,看着那极细极细的喙叮入她的肌肤。
她没有阻止,很快破皮的一点痛意传来,她哎的一声挑眉,条件反射一拍,打死了。
天啊,这在现实世界里打死珍稀昆虫要受处罚的。
手背上不多时肿起一个包,许愿望着这个小小红红的肿包哈哈笑。
“哎,果然好痒。”
她挠了好几下。
站起身,想起什么,看了一眼椅子上的可乐,下一秒它就消失了。
哪个年代都不能随地扔垃圾。
许愿深吸一口气,继续朝前走。
视野越来越开阔,漫天的翠绿,盛夏的暑气从地面蔓延起来,一丝一丝地烤着肌肤。
没有未来世界那么完美的绿色,绿中夹杂些许黄色,反而更加真实,一切的一切与她记忆里童年的景色无异。
太安静了,她想。
于是道路变宽,车子变多,瞬间车水马龙般热闹。
她在非机动车道走着,听着喇叭声,感受着灼热。
渐渐,人群也多了起来,日头西下,黄昏的晚霞出现,车道变窄,人行道变宽,许愿与许多行人擦肩而过。
年轻的情侣,一家三口,以及刚刚放学的穿着校服的青春期少年少女。
远处车流的轮廓,近处普通民众的笑脸,整座城市的脉络被夏日的黄昏晕染,暑气渐消,许愿闲适地漫步其中。
她噙着微笑,望着远远朝自己走过来的少女。
背着书包,短袖衬衫,蓝色格子裙,帆布鞋,咬着山楂冰棒,和旁边的同学讨论着最近爱看的小说,苹果般的脸颊笑起来特别可爱。
她停住脚步,含着笑意看着她。
“所以他到底喜欢谁呀?”
“我估计他最爱自己,男人嘛最为自私虚伪!”
“啊,那不是像那位作家写的红玫瑰白玫瑰?”
“什么红玫瑰白玫瑰,哪位作家?”
“张爱玲啊!”
“许愿你怎么老气横秋的,这是咱们妈妈辈才会看的作家好不好啦?”
“……好作品永远不会过时。”
“……哦。”
“长大后我要当作家!”
“你清醒一点!那不是能赚钱的职业……”
许愿弯着头微笑地看着两位少女的叽叽喳喳的身影,真是天真可爱的时光。
后来确实一路读书,走向了写作的道路。
上个世纪,人类经历几次大的疫害和灾乱,人口锐减了一半的同时科技飞速发展,生育率骤降,世界局势平稳,人口稳定,不同阶层的人都安于自己的同温层,社会满意度增加,社会钝性也扩大,渐渐地,文学已经没有了太大的用武之地。
并不是没有寂寞的人。
而是寂寞的人类有太多消遣的方式,书籍已经不是大多数人类的选择。
许愿就知道有一种合法针剂,只要打下去,一切负面情绪都会消解,心理医生这行业也消失了。
喜欢什么人,与什么人在一起解闷,天南地北也可以,多得是快速抵达的方式。
人类的物质生活飞跃发展,人类的阅读习惯却退后了几十世纪。
幸好国家政府补贴,要不然许愿这个文科博士确实要活不下去。
她笑叹着摇摇头。
少女时光无疑是最好的时光,她独生,家境小康,父母相敬如宾给她她很多爱,最大的忧郁也不过是功课不及格。
许愿一路埋头读书,等到有意识的抬起脸来看看外头的世界,自己已经三十岁,到了可以法定结婚的年龄。
她的同龄朋友早已恋爱无数次,过得自由和潇洒,只有她小小一个,像是住在书里的虫子。
“洞中一日,世间千年”。
从书中走出来,要有成人的仪式感。
父母老派,让她去相亲。
她对恋爱并没有多大的憧憬,对婚姻却有一定的向往,希望找到如小时候家里那般稳定安全的环境。
相亲的男生与她差不多的家庭背景和成长道路,戴一副眼镜,文静而腼腆,愿意倾听她很多很多的话。
两年后,两人结婚。
婚后两人的时光安静平淡,复制她父母的模式,相敬如宾,和平共处。
两人精神世界丰富,不太拘泥于对方的陪伴,开始是一周见一次面,后来是一月见一次,见得少了,自然矛盾就少。
最后变成老友般的亲人模式。
偶尔,许愿也会想,是不是书籍里描写的那种深深深深的情感悸动只是前人手中之笔幻写出来的?
什么是思念?
什么是两情相悦?
什么是爱而不得?
爱究竟是什么感觉?
她与丈夫之间就是爱吗?
因为无从对比,感觉舒适,虽有困惑,但也可以过得下去。
只是她做的是书籍研究类的工作,年岁渐长,心境也随即成长,困惑之心越来越深。
到了四十岁这年,她大部分时间仍是独立度过。
可是,发生了一件事。
一日她例行去体检,医生替她做检查,忽然喜上眉梢,眉眼都差点舞动起来:“啊,许博士,你已经怀孕。”
“什么?”
许愿耳边轰隆一声。
她久久不能回神,
医生已经喜不自禁给她抽血做检查。
生育率极低的今天,自然怀孕的胎儿就是天降至宝。
“七周,很健康,”医生开心得手舞足蹈,极力抑制住情绪,“你想要知道性别吗?”
她还在晕眩,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问:“是男生还是女生?”
“女宝。”医生看她如此,愈发开心。
她踩着云朵回家。
现在女性生育的危险已经大幅度降低,政府还会给生育给予极大的福利,她不必担心养育的成本。
然而她还是有些惶惶不安。
丈夫回来,她告知消息。
丈夫竟然欢喜到落泪,握住她的手:“我定会全心全意爱这个孩子。”
她一愣,爱吗?这是她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字眼。
结婚誓词他说的是永远尊敬她,呵护她,而不是永远爱她。
一整晚,他们都在接来自亲朋好友,同事的祝贺电话,所有人都喜气洋洋,话语中有掩饰不住的喜悦,以及羡慕。
这个年代,一个孩子多么难得,生命的馈赠,上苍的礼物。
当夜,她却彻夜难眠。
手掌轻轻抚上肚子,很神奇的感觉,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是她世界上最亲最亲的人。
她会有软乎乎的身体,亮晶晶的眼神,她还会叫自己——妈妈。
古今中外,多少书籍对母亲有无数的描写。
她体验不到爱情,却可以体验当母亲,也是幸事吧?
妈妈。
许愿心中猛颤,她即将不是许愿,而是某人的妈妈,她的自由即将失去一半。
婚姻不能桎梏住她,可这个孩子可以,从此她的生活将会由孩子而定义。
怀孕的九个多月里,她一切都很健康,荷尔蒙靠药剂调节,她却时时有无法控制的低落情绪。
周围的人对她的情绪非常不解。
“早已有药剂可以控制,我们已比女性前辈们好太多,许愿你为什么还会这样?”
“现在当母亲已经比之前要容易得多……不要想太多……莫非是剂量不够?”
“多半是矫情吧……”
许愿渐渐无法入睡,她隐约察觉到“妈妈”这个头衔的沉重,仿佛谁都可以过来“指导”她两句。
肚子里的小孩轻轻踢她,她怔了怔,笑了。
瞬间被欣喜覆盖住了所有的知觉。
母女连心,果然。
孩子出生后,一度生活还有些慌乱,很快就步入正轨。
许愿惊讶地发现,丈夫居然是个十分称职的父亲,一切都亲力亲为,眼中满满都是爱。
许愿并不觉得失衡,相反还松了口气。
有时看着他们母女玩闹的场景,他们两位大人会传递一种默契的微笑,那是为人父母最真实的喜悦。
因为这些传递,她觉得与他更近了,仿佛他们是一个整体,一个家庭。
但他们不再拥有夫妻关系。
女儿长到四岁,有一张天使般的脸孔,奶乎乎的味道,肉乎乎的手臂,领着她出去,回头率百分百,人人都在看她,眼睛里仿佛长出了手,都想要来抱她。
可她是个小黏糊。
无论其他人对她再好,她也最爱黏着妈妈。
有天,许愿带她去生物博物馆参观。
人类幼崽在馆内跑来跑去,一刻都没有停,路人不但不反感,反而还笑眯眯地纵容地看着她。
许愿到底是不好意思,追上去把她抱起来,小幼崽双手搂住她的脖子,双脚踩上她的肚子,整个小小肉肉的身体就团了上去。
许愿吃重,怕摔了她,只能勉强支撑着,女儿还嘻嘻嘻笑:“妈妈要抱住我哦。”
“知道了。”
“妈妈,把我举起来……”
许愿笑:“小祖宗,你就饶了我吧。”
“祖宗,是什么意思?”
“口误,我的意思你是小公主,你饶了我吧。”
“妈为什么要饶了你?什么意思?”她水汪汪的眼睛眨了眨的,“饶字怎么写?”
许愿抿紧唇,抱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渐渐吃力,偏偏小公主的小嘴巴就没听过,“妈妈,我是不是很重啊?”
“怎么会呢?不重不重。”
“妈妈,那刚才你怎么要我饶了你?”
“妈妈我要自己走,你太慢了!”
“那你自己走不可以跑来跑去哦。”
“为什么?”
“会打扰到别人。”
“为什么?”
“这是共同场合哦。”
“为什么?”
老母亲累得够呛,小公主一点都不累,一句“为什么”可以很有耐心地重复十几遍,直接把许愿问得哭笑不得:“OK young Lady,we need a break......”
\"Why?\"
许愿差点要软倒。
两母女一番“口舌之战”也落入了旁人的耳里,此时她忍不住轻轻地笑出了声。
“啊不好意思……”许愿勉力抱着孩子朝来人望去。
第一眼就觉得亲切,不仅仅是因为对方也是黑发黑眸,还有她盈盈含笑的姿态。
许愿脑子里似有迷雾漫过,偌大的博物馆的人声消弭,只有面前这张女人的脸,穿云破雾地显现出来。
有许多来不及体味明白的感受瞬间生长,枝繁叶茂。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可爱们的支持,有错字过后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