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l About Summer》一盏夜灯

12、第三篇

　　许愿睁开眼睛时，已经到了晚上，夜幕缀满了钻石般的星星。她仰头欣赏了很久，微微笑。

　　她的躯体支撑不了太过凶猛的记忆，所以她刚才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那时是48岁？

　　那一年，慕白再也受不住她的压力，她辞了研究院的工作，与她分开，远走他乡。

　　她受到冲击太大，精神很快地崩溃了，Angela 有次撞见她失控痛哭，受到了很大的惊吓，这种情况下，父母和丈夫把她送进了精神专科医院。

　　她在精神专科医院住了一年半，有时候状态很差，有时候状态好一点。状态好的时候孩子爸爸会带孩子来看她，Angela柔软的小手会轻轻抚摸她的脸，孩子眼眸的担忧是清澈的，真实的，也是令人心疼的。

　　“为了孩子，你也要好起来。”Angela爸爸说，“出院后什么都不想了，回家来吧。”

　　许愿抱着孩子久久地沉默不语。

　　……

　　往事如烟，那似乎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她都没有遇到过慕白。

　　她离开前给自己留言：“对不起，是我高估了自己，原来我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坚强。”

　　直到64岁那年，在国家博物馆，她们隔着一只三角龙恐龙骸骨遥遥相望，她们都老了一些，站在原地，久久对望，细细辨认，朝对方微笑。

　　许愿的脚朝前迈了一步，可在看到慕白身边的人的时候停了下来，参观的人三五成群，将她们的视线隔绝掉，许愿找寻了一圈，最后看到慕白及她的伴侣离开的身影。

　　她们看起来很和谐，般配，以及美好。

　　她便没有跟上去了。

　　如今她成为苍穹会员，“灵魂”进入此虚境，是想回顾记忆，还想……

　　她在椅子上静坐着，微微阖言，默念心中所想的那人，再睁眼的时候，她已置身于山顶，望着山下的万家灯火，凉风习习，吹拂着她的长发。

　　过不了多久，有人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许愿有一刻都不敢侧头去看来人，直到闻到那淡淡的马鞭草香息，她才静静地扬起了笑意。

　　“等很久了？”慕白仍然是年轻的模样，嗓音也一如既往的好听。

　　许愿想说话，嘴唇一动，喉咙却哽了一下，眼圈快速烫了起来。

　　“那年我们遇见……”慕白眼神温柔地望着她，“我其实是想过来跟你叙旧，只是……我没有脸面。”

　　“不必觉得愧疚，你也不过是血肉之躯，我都懂。”

　　“……我一直有在关注你……”慕白柔声道，“你后来过得很不容易……”

　　许愿笑起来，眼里有闪闪的泪水：“……你往我卡里打过几次钱吧，你那几年也不宽裕吧，谢谢你……”

　　慕白的眼眶也红了起来：“我的能力也不足……况且与你经历的对比，我的根本不算什么……”

　　许愿飞快地擦拭了下眼睛：“……难为你了，还换了好几个账号……”

　　“是，我好几个同事都烦死我了……”

　　“……是啊，幸，幸好，你新单位的同事与你相处得不错……”

　　两人边说边笑，嘴唇抿出笑意，眼泪却顺着脸颊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互相侧坐，泪眼对视。

　　慕白说：“……我早就觉得你的才华不用靠着zf的资金出书，你的潜能远远没有发挥出来，后来你真的成功了，你现在是知名的大作家，所有的基金会，所有的出版社都等着你的青睐……”

　　“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许愿摇摇头笑,“我只是能靠写书温饱了。”

　　“你所有的书我都有……每次签书会，我都买了票，但我不敢去……”

　　“……胆小鬼哦，要签就排队呗。”

　　“……我怕你叫安保把我打出去……”

　　“Crush就像夏日的一场骤雨，来得猝不及防，有时还伴着雷鸣，轰隆隆朝你砸下来，躲也没处躲。我很喜欢这句话。”

　　“我写的时候，就在想，慕白也许会喜欢这个比喻。”

　　“……”

　　两人说着话，又笑又哭，又哭又笑。

　　山下的萤火虫向她们涌过来，停在她们的身上，像一层薄薄的光网网住了她们，将她们变成了一体。

　　许愿将头轻轻靠在慕白的肩膀，眼前渐渐模糊。

　　……

　　“从她眼里流出来的这些液体是什么……”机器人A的脑袋靠近氧气仓，好双眼眨啊眨，语气十分好奇。

　　“眼泪。”机器人B同样也凑过去，作出结论，“这应该是眼泪。”

　　“许博士真是老派人，应该是没有去除泪腺。”两机器人讨论着，齐齐转向史密斯，看了她一眼。

　　史密斯朝他们漠然地眨眨眼。

　　“这是不是就意味着，要保留泪腺才能成为大作家？”

　　“我觉得这两者应该有点关系吧？”

　　“天啊，她的眼泪要流到什么时候啊？”

　　“真奇怪，人体竟然能流出这么多的眼泪……”

　　医护人员此时说：“她撑不了多久了。”

　　“撑不了24小时。”

　　“她的生命体征已经所剩无几了。”

　　史密斯静静地凝视着大屏上的一动不动的许博士。

　　机器人A&B 凝目“研究”了一会儿，再次讨论：

　　“许博士的年龄和史密斯博士差不多，按道理来说身体机能不该如此苍老。”

　　“是的，根据人均寿命的标准，她起码还能活三十年。”

　　“是不是50-55岁这五年贫困的生活影响了她的身体健康？”

　　“50岁那年她毅然结束婚姻，失去了工作，失去了抚养权，她的父母也不提供任何的帮助给她，只能靠学历最低补助生活……确实过得还蛮辛苦的。”

　　“应该是受到了一些影响，不过后面她写的书得到大众的喜爱，在线上线下皆有出版，登记知识版权，声名大噪，常年霸榜，她有能力去修复过往的那些损伤的。”

　　“可是她的心脏为什么会这么差……”

　　两位机器人又对许愿这些年来的身体健康报告一一检查，依旧得不出结论。

　　“她是精神方面的问题，一直没好，长年的郁结，损伤了她的心脏。”史密斯终于开口。

　　“啊……”机器人A脑海里载入一下信息，“这么说，还要算上56-58岁那三年受到了攻击，不仅线上，还有线下……”

　　机器人B的头脑也同步跟进：“她红了之后，可能有些嫉妒她才能的人把她之前私生活的事情揭露出来，说她已婚的时候出轨，原本和男人结婚，出轨的对象却是女人，以及放弃孩子的抚养权，情感虐待女儿，忽视儿童的心理健康成长……”

　　“直男攻击她，直女攻击她，bi,les都攻击她，各种群体都攻击她……甚至很多人线下去围堵她，她不得不请求人身庇护……”

　　无数难以入耳不堪入目的言论载入，两位机器人快速浏览，不约而同选择略过。

　　“……即使是在性向如此自由的今天，即使是在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攻击私德还是各种罪名累计啊，明明他们也未必有多干净……”

　　“儿童社保机构甚至还找她谈了几次话……”

　　“家庭□□协会对她提出诉讼，同意私下和解，许博士赔了好大一笔钱……”

　　“家协真是贼得很，我敢说这百分之九十的婚姻双方都各自有情人，他们睁只眼闭只眼，反正不离就好，当初许愿脱了一身皮才离掉，净身出户，他们不闻不问，等她有钱了立刻就告她，真是打得好算盘！”史密斯冷笑一声。

　　“许博士为什么要承认呢？反正她和慕白早就分开，慕白也不会出来做证人，第一本书的版权费几乎都赔掉了。”

　　“她就是这样人，敢爱敢认，也就是这样的人，一辈子受精神病的折磨，所以……”史密斯长长叹息。

　　……

　　过了一会儿，医护人员对史密斯博士说：“生命特征已经停止了。”

　　所有的人安静了一会儿。

　　史密斯走到透明的氧气仓，医护人员已经摘掉了她的氧气罩。许愿阖目躺在其中，静谧而安详，唇角微笑着。

　　史密斯缓声道：“打开记录的镜头，按照协议做吧。”

　　^……

　　苍穹会所是一家高科技的身后事圆梦会所。

　　会员的愿望是永远在第一位的。

　　许愿的肉身被移至另外一处容器里，关上透明门，按下钮，瞬间她的身体化成千万亿个光点，门开启，大部分光点上升，飘到浩瀚的星空里，另外小部分光点移至另外的管道，会制成水晶卡，留给会员指定的人。

　　“肉身虽然毁灭，灵魂永远自由。”史密斯仰头望着那些光点，喃喃说出许愿书里的一句话。

　　“许博士去世后，她书籍的所有版权费会有大幅上升，一半会被女儿继承，一半会成立离异女性助援基金。”

　　……

　　会客厅里，一名年轻的姑娘坐在沙发里双手扶着额头，垂低着脸，乌黑柔软的秀发披满了后背。

　　“Angela，妈妈要处理后事了，”妈妈的脸上漾起柔和的微笑，望着夜空的星星，“苍穹会所是个很好的选择。”

　　像妈妈提起的书里那样吗？

　　人类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吗？

　　Angela抬起脸来，眼睛湿润。

　　有人走出来了，金发碧眼机器独臂的史密斯递给她一张水晶卡，里头有闪闪的光芒。

　　Angela颤着手接过，轻轻抚摸上头的五星花标志，含泪问道：“我妈妈她，没有遗憾了吧？”

　　史密斯颔首：“她已经圆梦。”不管记忆力是否存在，在幻境，她会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那就好，那就好。”Angela哽咽，告别。

　　水晶卡里还有妈妈的遗言，Angela舍不得读取，她慢慢地走出了会所，外头，已经是深夜，浩瀚的夜空里有无数的星星。

　　她含泪一直仰望着，远远地送着妈妈……

---

作者有话要说：　　苍穹会所——其实就是新科技殡仪馆。
谢谢小可爱们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