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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连环宴(一) ...


  •   官白纻是被冷醒的。

      簌簌的冷风,顺着衣领与皮肤之间的空袭钻进去,让坐在梳妆台前的姑娘,那本就单薄的躯体在微鼓的白衫掩映下显得更为细弱伶仃。

      她蹙起眉,费力又缓慢地睁开眼,铜镜中倒映出一张青涩又无辜的少女容颜。

      “姑娘姑娘,该走了,入宫的马车就要走了。”

      薄薄的一层木门被拍得“啪啪作响”,小丫鬟却不敢在屋内人未答应的情况下推门而入,足见这屋内小姐积威之深。

      小丫鬟还在喊,官白纻却是一个字都难以入耳了。她猛地凝眸,对着铜镜,缓缓抚上眉间那一点红红的花钿。

      红梅妆、赏菊宴、宏化二十二年。

      官阁老的家眷入席时,伶人们早已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因宫中花匠栽培出了大如银盆的白菊“素烟”与少见的黑色芍药“胭脂”,二者相映成趣,得了李贵妃的青眼,于是今年这重阳节的赏菊宴便办得分外声势浩大。

      往年只是皇亲国戚中的贵妇人们与官眷玩赏的小宴,今年却还请来了世家少爷与官场中的老爷。

      虽然民风开化,不重男女大防,但因有宫妃在,未少生事端,皇后同李贵妃协商后准备了两个亭子,将官员与女眷分隔开来。

      女子一律到千秋亭赴宴,男子则在隔湖相望的另一侧三爽阁内赏花饮酒。

      如此,男子便可在赏工匠精心栽培的鲜花的同时,借着水波弥漫、烟波缭绕的湖色月色,隐隐窥伺着千秋亭的帷幔内的如花女子们。

      是赏花也是赏“花”,这让原本平常的宫宴多了几分隐微的艳色与风雅。

      李贵妃这样的安排虽不被皇后赞同,却甚得风流皇帝的欢心。

      宴席上灯火通明、犹如白昼,在亭子的正中央摆放着几大盆开得娇艳的秋菊,有五六美人绕着鲜花载歌载舞、衣袂飘飘。

      再往后瞧,便是正在吹奏的伶人,她们轻拢慢捻间,如水的乐音又顺着这满室融融的脂粉香和着酒肉气,弥散开来。

      官白纻是官家二房庶女,她的伯父是内阁中的一员、位高权重,于是这被邀请入宫宴的荣宠,也能惠及到官白纻的头上。

      她默默跟在陆夫人与表姐官念之后入席,坐在了最不起眼的边角上,身后跟着唯一的贴身小丫头银栀。

      官阁老的嫡女官念头次见这么盛大的场面,略显紧张地靠在母亲身侧,跪坐下来。银栀脸色发白地缩在官白纻身后,似乎有些畏惧眼前的场面。

      官白纻慢慢地捻动着左手手腕上挂着的白玉佛珠,敛眉垂眼,余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四周。

      宫女们袅袅娜娜地捧着各色珍果,步入席内。

      各人一张小几,其上横陈着盘栈、果盘、酒器各一副,再加一叠晶莹剔透的方糕,一只色红似火的火晶柿子和盛在一只高足浅碗里犹冒热气的肉食。

      这样精细的陈列和食物,官白纻已是许久未见。她不觉得欣喜,反而在心中生出几分轻嘲。

      不知不觉中,在那人的耳濡目染下,她竟然已经瞧不起这样奢侈铺张的情态。腹中藏着心事,官白纻没有动手边的酒杯。

      她只是慢慢地转动腕上的佛珠,一粒一粒地捻动,压抑着纷繁复杂的心绪。

      那年九月初九,赏菊宴,皇室内生出一幢无关痛痒的秘闻。

      当日,皇长子殷俶、酒后失德,与一女子媾和于浮碧阁。幸而那女子只是个未出阁的姑娘,皇长子不过被说一句年少风流,只是在朝中到底失了些许人心,好色的名声也就此传出。

      可是多少人不知,这本是一场大戏。搭戏台子的人手笔极大、图谋不小,却不曾想自己手里捏着的那些戏子各怀鬼胎,都有着自己的谋算。

      环环相扣却环环相错,最后叫一个心怀鬼胎的自己捡了便宜,一夜之间飞上枝头,成了半个娘娘。

      想到此处,她颇为自嘲地牵了牵嘴角。

      戏唱完了,纵然戏本子不同,但结果却与幕后之人期盼的不谋而合。她纵然丢了清白的名声,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尊容。

      数来数去,独独那皇长子最是无辜。他原是经纶满腹、爽朗清举的清白人物,却因此事沾上了污点。

      白璧本无暇,奈何世人共污之。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伶人抖着嗓子将最后一句唱词吐出,李贵妃带头叫好,娇俏的一张芙蓉面上满是笑意,“看赏!”

      侍奉在一边的驼背小太监立刻将早早准备好的银子塞进邻人的手中,坐在贵妃身周的贵妇官眷们立刻跟着叫好,一会儿夸赞曲妙词丰,一会儿说贵妃娘娘知音赏曲,是难得的妙人,时不时几句有趣的妙语,逗得贵妃更加开怀。

      皇后坐在主位上,四下无人。她因着尊贵,位子便离其余人都要远一些,此刻,只是冷冷清清地独自拿起酒杯,啜饮一口,压下眉间沉沉的不虞之色。

      官白纻冷眼瞧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

      熟悉是因为她在宫中与皇长子殷俶相伴十八年之久,这些人物她日日都要拜见问安,她们的一举一动,一挑眉一抬眼,她都了熟于心。

      陌生则是因为,她们早已惨死在了殷俶的手段下,不得善终。

      她慢吞吞地抬起茶碗,心中回想着关于她们的一切。

      皇后张氏,虽然有皇后尊名,却不过是皇帝半路续娶的一位官家女子。

      她不受皇帝宠爱,后宫的所有权柄又都捏在太后手中,是个名副其实的傀儡人物。

      宏化四年,皇帝的发妻、出身显赫的陆氏留下一子后便溘然长逝。

      陆皇后一死,皇帝立刻便要抬自己的宠妃李妃为后。

      李妃无子无女,于社稷无功,又出身平民。

      太后不愿意自己的嫡长孙教养在一个不通文墨、粗俗不堪的女人手中,于是逆着皇帝的心意从后宫妃子中选出一位性情娴熟、出身很好的官家女子做了皇后。

      皇帝再多不满,出于孝道,也不能违逆太后的心愿。

      为了安抚自己的宠妃,于是抬了李妃为李贵妃,多有宠幸。宏化五年,贵妃生下皇三子,宏化七年又诞下一位公主。

      至此,李贵妃儿女双全,圣宠优渥,后宫无人可与之争锋。

      待她回神,宴席已经行至高潮,歌舞迭起。正是众贵妇人觥筹交错之时,有两道醉醺醺的人影悄然起身。

      正是最近圣眷正隆的恭妃和一位不知名的素衣官眷。

      她们似是羞涩于自己的醉态,竟然未来得及向皇后和贵妃告退,二人便随着引路的宫人,昏昏沉沉地离席了。

      官白纻瞧见这一幕,又转头去偷偷觑视皇后,却见对方慢腾腾地放下酒杯,朝二人离去的方向轻轻扫了一眼,唇角带着不明含义的笑意。

      她垂首看向杯中的酒,静默片刻,好似下定什么决心,擎起身前的酒杯慢慢饮下。

      不过片刻,白瓷一般的双颊飘起两朵红霞,微微上挑的眼尾也氲出浅浅的粉色,眼中带上潋滟的水色。任谁瞧,也知道这姑娘定是吃醉了酒。

      她软软地晃一下身,银栀机敏地凑过去,将姑娘娇软的身子扶正。

      官白纻一挨到银栀身上,便立刻如烂泥般酥软在银栀身上,小丫鬟会意,干脆地扶起醉酒的姑娘,佯装慌乱地朝一位立侍在不远处的宫女问询。

      二人被宫女引着,从一处不起眼的小门离了宴席,穿过不知折了多少弯的长廊,转入一间小小的耳房。这似乎是那个娘娘宫内闲置出的屋子,专供宴席上醉酒的女眷醒酒。

      这里空无一人,不见方才离席的恭妃和那位青衣官眷。

      宫女见银栀服侍着官白纻歇下,自己便擎着灯烛,合门离去。

      这宫人甫一离开,原本满脸红霞、眼尾都飘着绯红的白衣姑娘立刻睁眼,她踉跄地直起身,银栀找出屋内的痰盂。

      官白纻二指并拢压向舌根,面不改色地干脆一压,不一会儿,便将胃囊里的东西吐个干干净净。

      “几时了?”

      “姑娘,现下大约是亥时一刻。”

      官白纻起身悄悄推开一道门缝,见四下无人,便牵拽着银栀的衣袖,从耳房中踏出脚来。

      那银栀虽然心中害怕,却是个有胆色的,只是乖乖闭着嘴,紧跟在官白纻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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