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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梦魇 ...

  •   是日大早,余寄雪便到城西的瓦子巷寻人。

      瓦子巷之所以称此名,是因着里头大多是百姓游乐场所,说书评弹、云凤管鸣、杂技表演,端的是热闹非凡。到了夜间,更是火树银花,彻夜笙歌了。

      做暗器的这一行,不同于寻常铁匠,最常接触到三教九流,难免有些危险,因而这铁匠褚自强住在瓦子巷倒也不奇怪。

      瓦子巷不论白天夜晚,皆是热闹,可以掩盖打铁声,到了夜间也方便客人上门取货,是个妙处。

      余寄雪一路寻找,过了大半日了,才见有个穿得灰扑扑的男人手中扯了跟铁丝,正在自己家门口比划着什么。她当下便上前两步,难得有了些礼貌,叉手行礼道:“这位可是储师傅?”

      褚自强被点破身份,忽地脸色一变,扭头就匆匆往巷子深处跑。

      余寄雪皱了眉,顺手捡了一片脚边的碎瓦,掂了掂,旋即抬手掷出。

      奔逃的铁匠被猝不及防地击中后背,踉跄一下,险些脸着地摔个狗吃屎——

      一只纤细的手从他后头伸过来,拎着他的领子,把他拽离地面。

      褚自强一个大男人,被一个小娘子给算计了,自觉面上无光,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恼道:“你这小娘子好生无礼!”

      余寄雪松了松手,作势又要摔他,褚自强被吓得大叫。地上就有块大石头,他要这一摔,非得磕掉大牙不可。

      余寄雪便拽着他的领子,用力一扯,剑未出鞘,却用力地顶在了褚自强的胸口,把人杵在了墙上。

      褚自强一眼看见那剑鞘,瞳孔微缩,旋即便听见跟前的小娘子压低了嗓音,阴恻恻地道:“我不是来寻仇的,只是有东西要问你,你若乖觉些,我不会动你。”

      这人身量娇小窈窕,面上拢着层层黑纱围成的慕篱,乍一眼瞧着好似大户人家娘子出游,可她下手极狠,那剑鞘顶得褚自强胸口泛疼,很显然,他但凡敢摇头或者说个“不”字,对方都会立刻要了他的狗命。

      褚自强不敢吭声,却忽见眼前出现一枚燕尾镖。

      这燕尾镖极为特殊,共有头尾两角,四边锋刃,甚至不过婴儿巴掌大,想来平日是藏于袖中,用作暗算。

      燕尾镖上沾着血迹,有丁点儿血迹似乎溅到了正中的那以颜料绘制的虞美人花身上,使得当中花朵分外妖冶。

      江湖九流,从唱戏的到打铁的,都要讲究一个师承,而这枚燕尾镖如此特殊,自然也有其来头。余寄雪追查御花堂不得,便把主意打到了他们所用的暗器上,抽丝剥茧,总能寻到破绽。

      余寄雪淡声问:“你可知这枚镖的来历?”

      这正是褚自强的老本行,他接过细看,半晌才道:“中原燕尾镖,极少制得如此小,这是关外南族人习惯用的暗器,他们身材矮小,不擅正面战斗,极喜暗算。”

      南族人曾经也占领过中原土地。

      前朝皇室便是南族,皇帝在位时喜好杀戮,民不聊生,后来义军揭竿而起,花了几十年的功夫,才把南族人赶出中原。

      可上百年的深仇大恨却并未轻易消弭,南族人在中原几乎被赶尽杀绝,便是褚自强,也几乎没有见过南族武器了。

      余寄雪松了手,放开了他。她端详着手中飞镖,面上难得浮现些许怔仲之色。

      难道杀她父母与师父之人,皆为前朝的南族人?可他们瞧着都是再老实本分不过的胤朝人,又怎么会同前朝扯上关系。

      褚自强见这女煞神发怔,连忙猫着腰要偷偷跑开,可后颈一紧,又是被人扯着衣裳拽了回去。余寄雪道:“你认不认得做这个的人。”

      褚自强毛骨悚然:“姑奶奶,那可是南族人,你看我的胆子,像是有能耐同他们打交道的么?!”

      余寄雪:“……”

      听着倒是有几分道理。

      她手紧了紧,却还不放人,最后发问道:“那我便问你,上一回,见到这式样的燕尾镖,是在何处?”

      褚自强一愣,随即心虚地移开眼睛,只道:“都说了我是良民了,怎么会见过这东西?”

      余寄雪对着他微微一笑,却不放人。

      方才褚自强见着这燕尾镖,眼中是有震惊不假,或许的确是第一回见着这燕尾镖,而余寄雪此举不过是为了诈他。

      二人僵持片刻,褚自强终于败下阵来,嘀咕道:“是见过。十年前,寅州城起过一桩灭门惨案,我的师父被请到现场辨认尸体的伤口,指认武器,当时那一家子,都是死于这些类似的南朝武器……”

      而昔日余家长房被灭门,则在四年前。

      余寄雪已经断定这两起灭门案有关联了,她手指微颤,再问:“可找到了凶手?”

      “不曾。”

      “……可有活口?”

      这一次,褚自强却犹豫了,他道:“他家有个女孩儿没死。我当时跟在我师父边上,隐约听到这个消息,他家人把她藏在暗道里,没有被杀手发现。”

      他为什么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那个女孩儿后来便被人收养,而收养她的,正是寅州城颇得民心的贤静长公主。

      官府为了保护孤女,刻意封锁消息,且这件事情过去十年,办案的官员、差役都有变动,褚自强的师父也在两年前病死了,世上几乎无人知晓今日的锦平郡主,便是昔日灭门惨案唯一的幸存者了。

      ……

      长公主府并不好进,余寄雪纵有心杀上门去把那锦平郡主翻来覆去地看个遍,但是在公主府所在的街上徘徊半晌,见着她家禁卫森严的模样,还是灰溜溜地打道回府了。

      才推开小院那倒略显破旧的柴门,便闻见一阵甜香。

      是她最喜欢的红豆粥。

      红豆甜香伴着墙头的凌霄花香,在这昏暗院中渲染出氤氲暖意。

      余寄雪一眼望去,便见桌上摆了一碗甜糯出沙的红豆粥,略显清减的男子坐在桌边,正捂着一块帕子,扭开头去低低地咳嗽两声。

      听见动静,青年回头。

      他略显冷清的眉目笼罩在夕阳之中,光晕浅浅,桌上红豆粥仍在冒着热气,无端的,这旅居而暂时落脚的小院,都因这景象多了几分家的意味

      余寄雪捧着那碗温热的红豆粥,竟是有些出神。她幼时就爱吃这些甜糯的东西,她阿娘是南方人,尤其煮得一手好粥,她有时积食不想吃饭,她阿娘便给她煮红豆粥喝。

      她在乡下过了这么多年,那人倒也给她熬粥,味道只能说是够让人活着,余寄雪竟有些忘了阿娘给她做的粥的味道。

      而今尝了一口,便险些破了心防。

      叶陵清听她尝了一口红豆粥便不言语,心下有些不知所措:“怎么了,是不好喝么?”

      余寄雪勉强笑了笑,只道:“不是,只是……许久无人替我煮粥,一时心下有些感慨罢了。”

      她向来瞧着洒脱自在,头一回在他跟前露了破绽,竟只是因为这么一碗粥。

      叶陵清稍稍偏了偏头,做足了个失忆模样,他问:“从前,燕燕你过得很不好么?”

      叶陵清知道她便是隔壁灵州的逃犯,可怎么也是镖局千金,怎么会过得这般不堪?

      余寄雪“唔”了一声,说:“我十岁便成了孤儿,后来……”

      后来遇到了那个人,他把她带走抚养,教她练剑习武,陪伴她了四年。

      后头的话,她没有再说,而是略有些警觉地抬起眼看他,眯着眼问:“你是想起什么了?”

      她心思缜密,且善于察颜观色,倘或心理素质不够好的,在她跟前说两句谎话便会被拆穿。叶陵清却面不改色,好似听不出她语带怀疑,只是道:“仍然想不起什么,我就想着,多问问你先前之事,或许能够想得起来呢。”

      余寄雪不免有些失落。

      照着天知坊石面人之语,御花堂杀人从不失手,他说不定是唯一知情幸存者,她指望着这人想起来,能够多给自己提供些许讯息呢。

      既然他没想起来,余寄雪便只好随便同他闲扯:“你会熬粥?”

      粥,自然不是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熬的。

      方才她出门的空当,白微与玄参二人再次出现,汇报了昨日锦平郡主上门大闹之事。她倒不打紧,可其母贤静长公主是叶陵清的姑母,倘或下一回长公主亲自上门,那么太子遇刺失踪之事,就再难瞒住了。

      叶陵清只叫二人先把事情压下,末了,施施然地用完御厨送上门的饭菜,不忘叫白微在院子里忙活半天,熬了锅红豆粥。

      叶陵清十分淡然地将这桩功劳应下,道:“我摸到厨房,见只有这些食材,恐你归来太晚,便试着熬了粥。”

      余寄雪在长公主府蹲点良久,这个点天都黢黑,街上小摊贩同临街酒楼都已然关门,他这碗粥熬得正正好,几乎甜到余寄雪心里去了。

      她能应付得来余府的风刀霜剑,却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这碗甜粥,思来想去,觉得这人实在可怜,失忆了成了个瞎子不说,还被她哄得团团转,一个大男人像个小媳妇般熬粥等她归来,怎么想怎么可怜。

      奈何她着实不知道怎么哄人,思来想去,便盯着他道:“你晚上与我一起睡床罢。”

      叶陵清:“……”

      他险些以为自己连耳朵也出了毛病。

      头顶玄参脚一滑,差点没从屋顶上滚落下去。多亏了白微及时拉他一把,然而到底还是弄出了动静,便见到下头的余寄雪猛地一抬头。二人齐齐飞身而下,另外寻了一处藏身。

      他二人思来想去,不放心内力皆失的太子殿下同个来历不明满嘴谎言的女贼子共处一室,便赶来守夜,怎知才站定就听到这女贼子……她她她居然要太子殿下陪睡!

      真是吃了狼心豹子胆了!

      这头余寄雪皱着眉走出屋中,仰头四处探查,却不见人踪迹。她以为是鸟兽之类的动静,复又回屋,问道:“你意下如何?”

      叶陵清哪里猜不到是手下人露了行踪,倒是十分镇定地坐在屋内不语,等余寄雪巡视回来,他才道:“到底男女有别,我还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余寄雪挑了眉,下意识道:“如今还是春日,地上湿寒,你肩上有伤,就不怕落得个终身病痛?”

      叶陵清自觉并没有这么娇弱,还想说话,却又听她拔高了声音,不可置信地道:“还是你预备叫我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睡地上,夫君,你竟如此狠心么?!”

      外头玄参才站定,便又听见这振聋发聩的“夫君”二字,顿时瞠目结舌,与白微相对瞪大了眼。

      他们白日来的时候,殿下纵然失明,然而气度从容,端方清冷,怎么一到了这个女贼子跟前,就成了与她互有首尾的浪荡子了!

      叶陵清忙道:“我自然没有此意。”

      实则这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能徒手掀了整个余氏镖局,别说睡个地铺了,先时几个月连草垛柴堆也未尝没有试过。

      可她好歹也是叶陵清的救命恩人,怎么会大度到叫他睡床,留自己睡地铺呢?

      余寄雪很满意地道:“那我们就一起睡。”

      不知道是不是白日所听见的话起了作用,到了半夜,又梦见了自己十岁的那个傍晚。

      她踩着残阳站在熟悉的门前,呆呆地看着衙门的官兵从里面,抬出一具又一具由白布裹着的尸体。她像是被抽干了浑身的血液,一动也不敢动,只能听着有人同轿中的人禀报道道:“余总家共死了十三口人,幸存……”

      “幸存一女,唤余寄雪。”

      轿帘被掀起,她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到自己的面上,少年轻轻蹙眉,似是不忍,半晌,也只是说了一句:“清点余家上下,看是否有异常,至于此女……便询问她亲眷,是否有愿意收留的罢。”

      话音才落,地上的余寄雪忽然摇摇晃晃地冲着一具尸体走去。她看到了白布之下垂落一只手腕,腕上套着她十分熟悉的一枚玉镯。

      她像彷徨的鸟儿一般,握住了那只冰冷僵硬的手,喃喃地喊:“阿娘,我是燕燕,我回来了,阿娘……”

      或许是她太过用力,白布滑落,她怔怔抬眼,只见素来慈爱温柔的阿娘脸色惨白,面上横着横七竖八的刀口,肢体呈现一种古怪的扭曲弧度。

      她原本总是噙着笑意的眼睛只剩下两个黑洞,面上流满血泪,死死地盯着余寄雪的方向,似在责问她为何不早些回来。

      她被吓得尖叫出声,腿软滚落在地,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墙角,那里被人用朱砂细细地绘了迎风招展、鲜红如血的虞美人!

      在幼童眼中,这虞美人竟与母亲面上蜿蜒的血泪相重合,如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直往她面上扑来!

      “阿娘!”

      余寄雪猛地从梦中惊醒,她双眼睁大,满头冷汗,胸膛兀自起伏不定。

      她沉浸在方才的梦魇之中,尚且无法走出,眼泪情不自禁地自面颊落下,却被一只温暖的手拭去。

      叶陵清被迫与她同塌而眠,本就睡得不甚安稳,到了半夜,却被她的动静吵醒了。她先时睡得很安稳,可却似做了噩梦,浑身发抖起来,叶陵清摸索着去触碰她的面颊,反倒沾了一手温热的泪。

      余寄雪猛地坐起,见他便在身侧,同记忆中那人相似,忽地爆发出幼兽般的一声抽泣,扑到他怀中,攥着他的衣带,泪水顷刻便打湿他肩头。

      “燕燕,”叶陵清握住她的手,察觉到她仍在轻轻颤抖,便将她半揽到怀中,不甚熟稔地拍了拍她的背,“……都是做梦,莫怕。”

      余寄雪慢慢从梦魇中回神,抵着他温暖的胸膛,面色却仍然有些发怔。

      “我做了个噩梦,”她低声说,“梦见了我父母去世的场景。”

      叶陵清想起先前听她说,二人皆是父母亡故,又听她梦中念着母亲,心下早已了然。他“嗯”了一声,沉默地替她把枕头靠到床头,扶着她坐起来,这才转头去桌上端茶。

      余寄雪浅浅啜了两口茶,沙哑的嗓子终于好受了些。叶陵清正坐在她跟前,眼下是淡淡青黑,唇色犹是大病初愈的苍白。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她竟叫个病号照顾了自己一整夜。

      她扭捏着坐了一会儿,忽然问他道:“你如今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么?那暗算你的飞镖上,有一株虞美人,你便半分都不认得么”

      自然是有的。

      不过叶陵清却没有回话,而是反问道:“燕燕很在意那虞美人?”

      余寄雪喝着热茶,哭红的眼睛如今涩涩发疼,这个时候的她分外脆弱,也好说话许多,倒也没对他的试探提出质疑,而是轻轻地“嗯”了一声,说:“我父母死时,我便见到了那样的虞美人。”

      外头天色已经蒙蒙发亮,朝霞破开层层云霭,灿烂如绮。

      叶陵清却忽地想见一桩旧事,他压下了心头的愕然,语气却还平静:“待我想起来,一定会同你说。”

      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瞧着叶陵清,忽地闷声说:“……夫君,你抱抱我。”

      男人有些僵硬地上前,依着她的意思,抬起胳膊不甚熟悉地搂了搂她肩膀。余寄雪却得寸进尺,忽地拽了一把他的腰,逼他坐到榻边,旋即整个人扑过去,埋到他的肩头。

      少女馨香盈满怀,她身躯娇小,缩在他怀中,就像一只毛发柔软的幼猫。

      她鲜少这样安静,唯有呼吸时不时拂到他耳侧,期间犹夹杂着几声自噩梦中哭醒后、残余的哽咽。

      此情此景,当真应了先时“三更半夜、孤男寡女”之说,可两个当事人心中却无旖旎情绪。余寄雪自那人死后,便孑身一人,入余府,进寅州,从来都强撑着不露出任何怯意,可在这旧事浮现的夜晚,她终于没忍住自己爆发的难过,扑在自己的假夫君肩头,身子微颤,露出了所有胆怯。

      叶陵清先时还能与她有来有往地互相欺瞒,可面对着她忽然流露的软弱,却有些不知所措。倘或她真的是当年他见过的那名孤女,那她这些年所遭的苦厄,是否也有他的几分原因?

      约莫过了几息,余寄雪终于慢慢自噩梦中抽离,她抹了把脸,从叶陵清的怀中退出来。

      她这才发觉对方衣襟凌乱,是方才被她扑过去时扯开的,胸前衣裳沾染着她的眼泪,他却十分有分寸,自始至终,不过虚虚握着她的手腕。

      她破天荒地生出几分赧意,见叶陵清似乎并无询问之意,心下稍定,觉得这人真是识相。她好歹也是个刀客,趴男人怀里哭这种事情要传出去了,可还怎么震慑旁人。

      她出门前问道:“你在院子里是不是很无趣?”

      这话问的叶陵清一怔,不知道这小娘子又在打什么主意。

      见他不语,余寄雪便说:“你会下棋么?我带一副棋回来。”

      叶陵清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改了性子,却猜测与她做的那噩梦有关。这少女生性不坏,只是想来前些年的遭遇实在是极惨痛,便养就一副乖张孤僻的性情。

      于是他难得地笑了一笑,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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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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