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我见君来

4、金龟怎么吃

　　穆妙彤颔首，捧起茶盏，用杯盖刮去浮面上的沫，小啜一口。

　　王八初为人，从未喝过茶，更别说什么喝茶的礼仪。

　　她为妖时，曾在一个书院的窗户底下待过个几十年，听那私塾里的先生朗声教导底下的学生，她也耳濡目染，早知做人的规矩多。

　　此番初为人，她便步步留心，时时在意，恐被人耻笑了去，更恐被某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散修道人盯上。

　　王八低眉顺目，觑向身旁的几位茶客，学着他们喝茶的样子，也照猫画虎地啜上一口。

　　只是这一口，烫了她的舌尖，她的五官顿时皱成一团，再舒展开时，她抬眼直直与一位姑娘对上了视线。

　　这位姑娘坐在临近大门的那一桌上，同桌上还有那两位方才高谈阔论的茶客。

　　女子正单手撑着腮，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完全没有收回目光的意思。

　　王八缓缓转回身，移开视线，以背对着女子，心中却在纳闷：“好像在哪里见过。”

　　思索间，茶馆的台子上传来了阵阵节奏感十足的鼓声。

　　众茶客的视线皆被吸引了过去，只见这位相貌不俗的说书先生，撩起衣袍下摆，风度翩翩地上台，忽地像被夺舍了一般，脸色大变。

　　先前书生儒雅的样子荡然无存，他猝然睁大的双眼，配上飞扬的浓眉，神采奕奕。

　　场下的茶客们一时间看愣了。

　　王八喝茶的动作滞了一下，微微张开的嘴已然忘记吹去茶的热气。

　　说书先生目光从左往右，一一扫视台下所有人的面孔，最后，他的视线直直落在了角落里的王八身上。

　　他的眼神好似一些寺庙里凶神恶煞、怒目圆睁的雕像，直盯得王八心里发毛，抿抿嘴，怯怯地别过脸去。

　　“长安，你们认识吗？”穆妙彤看看说书人，又看看王八，不禁疑惑开口，“他看你的眼神，像是有仇一样。”

　　“是吧。我也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像是有仇。”王八皱着眉，撇着嘴，往穆妙彤靠近了一些，小声低语，“可是我脑子根本没有这个人这张脸的印象，而且，我从不与人结仇。”

　　“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贪图你的美貌......”穆妙彤有意地贴近王八，以身躯挡住了说书先生的视线。

　　“啊？”王八对于这个说法有些诧异，“我相貌平平无奇，这还会惹人贪图？”

　　“这你就不懂了，男人都这幅德行，不都知道‘色’字头上一把刀，还能屡犯。”穆妙彤道，“你也不要觉得自己相貌平平就毫无顾忌，这世间，人心才是最险恶的！”

　　王八聆听着穆妙彤的教诲，懵懵点头。

　　穆妙彤看王八这幅样子，心中有数，暗自腹诽：“准是左耳进右耳出了，难怪我爹看我哪哪都顺眼，还得幸亏我眼睛没长我爹身上，不然我见着这幅开小差的样子，我也不顺眼。”

　　她有些恨铁不成钢，长叹一声，拍了拍王八的肩。

　　王八不解，扭头直接对她露出了一个没心没肺的傻笑。

　　“啪——”

　　惊堂木狠狠砸在了桌上，这一声巨响，可谓是让全场人都吓得抖了三抖。

　　王八也不例外，甚至是更惨。

　　那一声巨响发生时，她正捧起茶盏，想再小啜一口尝尝，猝不及防地一抖，她还算是稳重如泰山，稳稳地捧好茶盏。

　　茶盏无恙，她却有恙。

　　温热的茶水从茶盏中倾侧而出，即便穆妙彤眼疾手快，移来了自己的空茶盏接水，却也有一部分的茶水泼在了王八的衣裳上。

　　王八龇牙咧嘴地跺跺脚，穆妙彤直接扯出藏在袖子里的手帕，将她身上残留的水全抹了出去。

　　“有仇，一定是有仇！”穆妙彤郑重道，“第二种可能，就是他寻衅滋事。”

　　“许是我做了什么事，不甚招惹到他了吧。”王八好脾气道，“一会他说完书，我去给他陪个不是。”

　　听了王八这番话，穆妙彤嗔道：“你这人，怎么这般性子软？没准他就是单纯看你不顺眼，你该怎么做？”

　　王八抓抓脑袋，腼腆回答：“我就不出现在他面前。”

　　穆妙彤无语，同时心中怒意添了几分，道：“长安妹妹，以前你一个人性子软任人欺负我不管，现在你可是机缘巧合之下交了我这个朋友，我穆妙彤最好行侠仗义，这一生只奉行一句宗旨：‘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她说着，便转过头，怒视台上人，侧耳对王八道：“今日我给你撑腰，一会他说完书，我们就去找他算账！”

　　王八受宠若惊，连连应下。

　　忽地身后传来一声轻笑，轻到只有王八这兽般敏锐的听觉闻得。

　　她循声，视线与那位面熟的女子直直对上。

　　好巧不巧，原是刚刚这尴尬的一幕，也让这女子给瞧见了。

　　王八一愣，只恨现在修成了人形，还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变回乌龟样。

　　若是个龟样，便能不管不顾外界的一切，直接缩头进龟壳，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又羞又愧又急又气。

　　此时，说书先生又再次敲下惊堂木，声音洪亮道：“诸位听客，可曾闻得如今民间盛传的金龟事迹？”

　　安静不过一阵的茶馆，人群里再次出现骚动，一时间情绪激愤。

　　一人高声道：“我知道！是那个吃了能长生不老的王八！”

　　一听从人族口中说出这个传闻，王八心中一震。

　　王八没回头去瞧说这话的那人，但只从那人说话时的语气中，她都能感受出此人对于金龟的身子有多么的垂涎。

　　不仅是此人，一整个茶馆的人，除了她身旁不屑嘁声的穆妙彤外，似乎都对能长生不老的金龟肉垂涎无比。

　　“话只说对了一半。”说书先生慢条斯理地回答，似有故弄玄虚在里头。

　　“别卖关子呀。”茶客中有人不爽道，“是不是还有其他效果的？”

　　“我知道！”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从王八身后传来。

　　正是刚刚笑话王八的女子。

　　“传闻这金龟，人吃了可长生不老，但也仅仅只是长生不老。”女子站起身，慵懒地倚靠桌子，“而妖吃了，功效会比人显著多了。”

　　王八听到这句，右眼皮猛地突突跳了两下，心中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好巧不巧，女子就在这时，突然身子调转了个方向，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看向了王八。

　　这一眼，带动了全场人，他们的视线也齐齐向王八投来。

　　王八现在是左眼皮也跳了起来，先左一下，后右一下，还挺有节奏的。

　　也不知道是走的好运，还是霉运。

　　王八心虚地垂下眼眸，不想与任何人对视上，心中只觉得这些凡人的视线就好像刀俎，而她就像是砧板上任由人决定生死的鱼。

　　不，是王八！

　　静静等待着生命的结束，葬身于人族的口腹之欲里。

　　接受命运？

　　王八即便是现在的胡思乱想，也还没思索到完完全全摆烂接受命运这一层，她就着以往遇事就躲的习惯，索性直接阖目。

　　就在王八以为要捱过这一阵注视时，面上肌肤忽地被布料摩擦，她猝然睁眼，只见穆妙彤举起自己的宽袖，挡在了王八的面前，为她阻隔住这些瞩目而来的眼神。

　　王八向穆妙彤投以感激的眼神。

　　穆妙彤则疑惑地低声问道：“你和她也有仇？”

　　王八摇头。

　　“呵呵。”

　　女子又莫名地笑出声，笑声中的嘲讽意味十足，明摆着不怀好意。

　　不过，王八几百年来，见惯了这种从人族脸上表现出来的恶意，也听惯了从男女老少口中吐露出来的污言秽语，早已是见怪不怪了，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她是个软弱的性子，平生贯彻一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八字真言，女子算是一脚踢在了棉花上。

　　王八心里还甚至觉得，这位女子已经算是挺好的了。

　　相比之前的那些表露出恶意的人，用这世间最恶毒的话破口大骂的同时，还会往他的龟壳上吐出一口恶心十足的浓痰，这位女子已经算是很好的了。

　　这样想着，王八脸上竟然挤出了一个微笑，很快又耷拉了下来。

　　王八看着身旁穆妙彤一成不变的脸色，转念意识到了，女子刚刚的这声不算小声的笑似乎只有自己听见了。

　　“你也别卖关子了，快说妖吃了会怎样？！”先前那人不耐烦地询问。

　　女子回首，眉眼婉转，敛声道：“妖吃了，修炼事半功倍，飞升成神，指日可待。”

　　“太不公平了吧！”

　　“人吃了怎么不能飞升成仙？”

　　“......”

　　她的一番话说完，人群中愤愤不平的声音此起彼伏。

　　说书先生再度敲下惊堂木，这才再次安静下来，他悠悠展开折扇，露出上面的一副山水画来，在这料峭春寒里缓缓摇动着折扇。

　　穆妙彤撇撇嘴，小声嘟囔道：“真端，装腔做调的。”

　　说书先生道：“传闻确是如此。”

　　台下一阵哗然，王八心惊肉跳。

　　“据说，不同的烹饪方式会获得不同的效果。”女子啜了一口茶水，慢条斯理道，“好像，红烧能长生不老，清蒸能返老还童，炖汤能......”

　　她话说一半，眼神余光又不自觉地瞥向了王八所在的方向。

　　穆妙彤察觉到了女子的目光，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说书先生适时轻咳一声，女子便收回了目光。

　　说书先生合扇指向女子，道：“这位姑娘，好似对金龟，很是了解？”

　　“哎呦，我是外地来的，今日闻得先生来此，特地赶远路过来，只为一睹先生风姿。”女子轻置茶盏回桌上，赔笑道，“要说这金龟的传闻，早在我那小镇里传得沸沸扬扬了，现已衍生出七八个版本了，你们要想听的话，我每个都说出来给你诸位打发打发时间。”

　　说完，她双手叉腰，看上去神气十足，胸有成竹。

　　“你先别管其他什么烂七八糟的版本。”茶客中一男子开口打断，“你好歹得先把你刚那和吃有关的版本说完来！”

　　“就是就是！”

　　群众附和的声音此起彼伏。

　　女人却在这吵吵嚷嚷的起哄声中红了脸，先前春风得意的样子少了几分。

　　另一头，王八如坐针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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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pu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