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星》苏弦_

3、白银祭司

　　冷雾已经挂上枝头，宿舍区的道路上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沉默地耸立在夜色里的古老钟楼。普维斯的秋天常有这样的天气，白天晴空万里，到了夜里就浮起白霜。这样的天气里，除非爬上占星的高塔，否则就只能隔着雾气与黑夜看见圆月模糊的轮廓。

　　克莉丝汀擦拭着湿漉漉的长发，回到房间的时候看见金发的少女靠坐在摇椅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夜空。她的膝头还放着那本白天在看的大陆史，只不过看样子也只是潦草翻动了几页。

　　来自校长的那封“邀请函”被折叠平整放在桌前。

　　克莉丝汀把自己的椅子搬了过去，边擦头发边补上了在礼堂没能说出口的话：“虽然学院历史上并不是没有白银祭司前来授课的例子，但是选择教授占星术……好像也是第一次。我记得祭司阁下是光明魔法师？”

　　“嗯。”安塔利亚合上书本，漫不经心地补充，“大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光明魔导师，据说她成为魔导师那年才19岁……”

　　西塔山的法塔维系着驱魔关防线的屏障，白银祭司与作为防线指挥官的恩德罗加大公联系紧密并不奇怪。牧师的课程与法师虽然没有完全重合，但身为驭法者，克莉丝汀也和多数人一样，对这位传奇法师充满好奇。

　　“安妮娅，你见过她吗？”她双眸闪动着憧憬的光亮，“虽然这位维洛迪斯阁下号称千年来维尔拉最神秘的白银法师，但以法塔的联系来看，大公应该对她并不陌生吧？”

　　算……见过吧？安塔利亚想起小时候那场并不算“愉快”的邂逅，过了好一会儿才摇头：“很遗憾，她没有主动来过公爵府，我父亲也没有主动提起过她。”她刻意隐去了那年安道尔奇怪的表现，只诚实地叙说了一件事，“我只在陛下的晚宴上见过她一面，恐怕……她是我见过最美丽的人了。”

　　以致于哪怕只是匆匆一眼，她也能在心中牢牢记住那张脸。

　　“啊？那她为什么要让伊瓦林校长主动给你安排占星术的课程？”双修的职业课程冗杂，魔剑士尤甚。克莉丝汀不免疑惑，“占星术甚至不是法师的必修课，唯一有关联的或许是所谓的星辰魔法，但它在科道恩女士去世后就几乎绝迹了……”

　　她转头看了一眼挂在门边的制服外套，说：“别说祭司本人是光明魔导师，哪怕是你……安妮娅，谁都知道恩德罗加是天生的火系魔剑士。”

　　怎么看都和占星术沾不上一点关系。

　　膝上的书本被轻轻合了起来。

　　安塔利亚歪了一下脑袋，但她没有回答好友的问题，而是反问了刚才的那个名字：“科道恩？”

　　克莉丝汀点头，纳闷地指了指她膝上的书：“对呀，你没在魔法史相关的章节看到她的名字吗？”

　　“……我知道她。”安塔利亚别过头，像是重新把目光投向了模糊的夜空，“大陆第一占星师，莉安娜·科道恩，据说她是唯一一个使用星辰魔法的魔导师，也是唯一一个拒绝了白银法塔邀请的人。”

　　她这么说着，回头时打了个响指，空气中的火元素隐隐浮动，眨眼蒸干了发梢的水汽。

　　克莉丝汀把毛巾挂了回去，仰面倒进了柔软的床褥中，闷声说：“是啊，那可是个传奇……星辰魔法的起源和表现形式到现在都没有确切的定论呢。多数法师也拒绝承认虚无缥缈的占卜能作为魔法咒术的起源。但不论怎么评价星辰魔法，几乎没有人否认过科道恩法师的成就。”

　　“所以，”安塔利亚把书扔回了桌上，学着她倒在了床上，“连我们都能想到，真正的魔法师们可坐不住。那可是白银祭司。”

　　她说完又在心里缓慢地将最后的这句话咀嚼了一遍。

　　“又要和法师系的人抢位子了……”克莉丝汀哀嚎了一声，把自己团成一团滚进了被子里。

　　如果不去凑这个热闹，牧师明天一早没有课，她可以一觉睡到中午，再悠哉地爬起来享用好友下课带回来的热腾腾的午饭。

　　可惜好奇心的驱使下，这个美好的设想终归是要化作泡影了。

　　安塔利亚伸手拽住了床头灯的灯线，她侧躺着，面朝那扇故意没有完全合上的窗户，笑着说：“我明早会叫你的。那么现在……晚安，克莉丝汀。”

　　“好吧，晚安，安妮娅。”

　　光亮随着话音落地熄灭了。

　　******

　　必须承认，白银祭司的影响力远远超出了预估，即使她一向深居简出，也丝毫不影响人们对她的好奇与憧憬。

　　早晨7点45分，安塔利亚终于带着克莉丝汀挤进了教室。门外还有不少没来得及进来的人，克莉丝汀直接趴在桌子上，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这也……平时没见法师系这么多人啊？”

　　围在外面的恐怕绝不只有法师系的新生，安塔利亚进来时确信自己看见了两道金线的中级法师徽章，她一边感叹着“新教授”的炙手可热，一边慢条斯理地把勉强没有洒出来的热巧克力放到了克莉丝汀面前。

　　遥远的钟楼传来了早晨的第一声钟鸣。

　　在实用主义至上的今天，魔法界针对占星术的研究依旧寥寥无几。尽管每年都有因为莉安娜的声名远扬而选修这门课的学生，但数量终归是太少了。

　　以致于哪怕是法师系的高年级学生，也很难弄到一本相关的教科书。

　　当然，更加格格不入的或许是那混入圆形纹章之中的六芒星。

　　那封由校长亲自转交的邀请函没有成为秘密，再加上恩德罗加的名字，不论现在坐在这里的是不是今年的新生，投向安塔利亚的目光都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而少女本人却好像并不在意，甚至主动找身旁陌生的法师系学生说起了话。

　　“你也是对白银祭司感到好奇才来的吗？”

　　猝不及防被搭话的小法师愣了一下，紧接着有些不自然地点头，结巴道：“是、是的！我……我很尊敬祭司阁下！”

　　她胸前是与白银祭司持有的十分相似的日月纹章，只不过比起光明魔导师的四道金线，她的纹章上只有属于初级魔法师孤零零的单道印记。

　　“那么……占星术呢？”安塔利亚撑着脸和她对视，“别误会，我只是有些好奇这门课程。毕竟……我可不是法师，突然当面收到来自那样伟大的魔导师的邀约，当然也会紧张。弗都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少女继承了恩德罗加的金发和蓝眼睛，却不那么像严肃的大公爵，这张脸精致漂亮，像极了橱窗里精雕细琢的人偶。那双湛蓝的眸子在说话时柔光盈盈，好像盛着一汪清澈的湖水，看不出半点魔剑士的戾气。

　　如果不是因为法师们不喜欢与贵族打交道，恐怕没人能拒绝这样一张脸。

　　小法师被她看得有点脸红，她往旁边躲了一点，小声说：“抱歉……恩德罗加小姐，我对占星术的了解并不深入，只知道一些有关莉安娜法师的故事，如果、如果你想了解这个，我可以告诉你相关的阅读书目。”

　　“好，谢谢你。”安塔利亚笑了一下，礼貌地没有再追问下去。此时恰逢钟楼第二声钟鸣开始回荡，太阳终于拨开了晨时的雾气探出了头。

　　少女摆正了羽毛笔，伸出手接住了窗缝溜进来的第一缕阳光。

　　下一秒，人的影子突然紧随其后迈入了大门。

　　安塔利亚抬起头，遽然间与一双灰绿色的眸子四目相对。

　　门外原本扒着门窗的学生们也瞬间安静了下来，只有努力维持秩序的老师们终于如释重负般长长呼气。

　　教师的黑色长袍长及脚踝，几乎快要把整个人都拢在了暗沉的颜色里，但越是浓重的色彩，越是让那张苍白美丽的面庞变得惹人注目。法师戴着单边的眼镜，这让那双眼睛里的冷漠变得淡了一点，似乎显得更像平时学院里走动的教职人员了。

　　尽管谁都知道她并不是。

　　一旁的小法师吓了一跳，起身时险些撞倒了身后的椅子。

　　“日安，祭司阁下！”

　　克莉丝汀的热巧克力才喝了一半，很显然，哪怕是在第一排紧挨着正门的牧师也完全没注意到法师是什么时候靠近的。她紧随其后站起来，慌张地鞠躬致意。

　　这样的人还有许多，椅子拉动的声响回荡在刹那寂静的教室里。

　　安塔利亚也站了起来，在她面前，打开的羊皮纸上只写了一个名字，这样的距离里，她确信对方能看得清清楚楚。她跟着许许多多的人一样弯下腰，重新直起腰时直觉面前的法师或许并没有将目光从自己身上离开。

　　这让少女重新回忆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日安，”她没有回避那束目光，“阁下。”

　　希尔没有回应她，法师的短暂停留似乎并不存在特殊的意义，只是单纯地带着一种审视观察着人群。这与白银祭司的职责或许有些雷同，在神祇的传说远去后，代表至高之地的祭司在普通人眼里与古代神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而这一代的祭司无疑将这方面的特质展现得淋漓尽致。

　　“希尔·维洛迪斯，白银法塔的现任祭司，受伊瓦林校长的邀请，如无意外，将在接下来四年担任弗都斯的占星术教师。”法师站上台，言简意赅地做了个介绍。她并没有携带随身的魔杖，但在场的驭法者们敏锐地觉察到了空气中的魔力涌动，几乎是下一秒，每位落座的学生面前凭空出现了一本大约一英寸厚的书。

　　那并不是官方编纂的教科书，封皮的手写体让它看起来更像是某个人的手稿。不论它是否出自法师本人，能被带到此时的课堂上，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权威性。

　　有人忍不住先行打开翻阅了一下，但晦涩难懂的字句很快让他们望而却步，这其中战士职业的学生表现得尤其明显。

　　“占星术存在门槛，就如驭法者与普通人的差异。”希尔面前放着一本一模一样的手稿，但她并没有先打开它，反而是拿起了讲台公用的羽毛笔，在空气中轻盈地点了一下。在学生们诧异的目光中，封皮的文字开始活泼地跳动。

　　文字眨眼汇成了河流，在此方空间里如银河倒悬流淌。学生们惊讶地张大了嘴，不论是法师还是战士，他们在此刻都清晰地感知到了周围潜在涌动的力量。

　　“并非只有驭法者能感知星辰的力量。”法师缓慢地补充，“正统的占星并非预言，星辰也并不只属于某个职业。魔法师、战士、魔剑士……抑或是游侠与牧师，都可能触及到其中蕴含的奥秘。这是我向伊瓦林请求不为这门课设置职业限制的起因。”

　　“单纯将占星术视为鸡肋是狭隘的观念，它同样可以作为一切可感知力量的本源。但有必要事先声明，这门课也十分枯燥。”随着话音落地，浮现眼前的文字咒术也随之骤然消失。希尔放下笔，终于翻开了手稿的第一页。她冷淡地扫过神色各异的学生。

　　“这份手稿的撰写者名叫莉安娜·科道恩，你们之中或许不乏有人知晓她的名字，她的成就是我今天站在这里讲述这段话的佐证。我在今日将她的手稿赠予到场的每个人，你们可以自行翻阅，但下节课，我不希望对它毫无兴趣的人继续留在这里。”

　　言下之意是，单纯因为对“白银祭司”这个称谓心怀好奇或期待而来的人，可以到此为止了。

　　尽管多数人早已对法师的不近人情有所耳闻，但台下还是可以清晰地听见隐忍的抽气声。

　　克莉丝汀有点胆怯地揪着衣角，她转过头，想和身侧的安塔利亚小声讨论下节课的去与留，可还不等她将开口，就清晰地听见了身侧桌椅拉动的声音。

　　全场的目光霎时汇聚在了起身的少女身上。

　　法师同样如此。

　　“我想针对您对占星术本质的观点，问您一个问题。”安塔利亚笑了一下，她稍作停顿，随即露出有些困惑的神色，“按照传统的观念，驭法者的力量源自魔力的共鸣，战士的强大始于□□的磨炼。那么以驭法者为例，依照这个观点，在星辰远离的当下，为什么占星术也可以作为魔力的源泉呢……”

　　“希尔老师。”

　　几乎所有人在这个称谓落地的同时齐齐抽气。

　　克莉丝汀在一旁瞪大了眼睛。

　　台上的白银祭司看着眼前的少女：“你叫我什么？”

　　安塔利亚微笑着重复：“希尔老师？”

　　祭司合上书本，慢条斯理地擦拭指尖。

　　“很好，看来我们有必要讨论一下魔力的本源，恩德罗加小姐。”

　　驭法者是对可以使用魔力的人的总称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