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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淮山羹 ...


  •   不知不觉又过了数日。

      从五月末进了六月里,日头愈发炎热起来,不过山深不知暑,东山居前院后院更是植了不少桑树,亭亭如翠盖,将暑气一丝丝滤去。

      沈瑜自广陵城中回来后,也不见有什么闲暇,时常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也不知又在忙些什么。

      挽纱不想去打扰他,便干脆成日里与程夫人待在一处,时而捣鼓些草药,时而闲话家常。

      这日,她跟着程夫人在后院厨灶间学做药膳。

      “淮山半两,莲子半两,芡实和玉竹各三钱,小火慢炖半个时辰,再加二钱的桂圆与甘杞子……”

      挽纱在程夫人的指点下,将药材配齐,紫砂小炉在温火上稳当当架着,壶口冒出袅袅水汽,将满室晕染出清浅的药香。

      与这位老妇人相处久了,便不由得会被她周身的宁静安详感染。

      与沈瑜那种淡然的沉静不同,程夫人的静便仿佛这满室药香,清寂间透着一股温暖悠远的意味。

      “待会儿还得再多放些冰糖。”程夫人又取了冰糖罐来,搁在了一边。

      挽纱低头看了眼手边的药膳方,微有些疑惑:“可夫人您给我的方子上,只需冰糖半钱即可。”

      “如琢他爱吃甜的。”

      “……”

      挽纱放在桌边的指尖顿了顿,对上程夫人微笑的双眼,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避开:“夫人……我只是自己想学学药膳,可不是要做给他吃。”

      “原来是我误会了。”程夫人笑眯眯地称出了二钱冰糖,乘在白瓷碗里,递到挽纱手边,“不过我本也打算着给如琢做碗药羹消消暑,挽纱你便当帮了我的忙,待会儿再替我给他送去,可好?”

      “……好。”

      挽纱微微低了低头,氤氲的药香气间,她觉得双颊似乎有些热,像是做了坏事的孩子被逮到。

      程夫人虽然什么也没说破,但大概早已把她的心思摸透了十成十。

      这位老夫人视沈瑜有若亲生子侄,大概也将她与沈瑜看作了一对儿,在东山居这十几日里,虽从未明说,但挽纱又怎会察觉不到她屡屡撮合他们的心意?

      可沈瑜一定没有跟程夫人说过她的身份,也肯定没提及过他们之间的纠葛到底是怎么回事。

      每每念及此处,挽纱总觉得心虚到无所适从。

      水汽将紫砂炉盖顶得轻轻作响,她从一瞬的失神回过神来,看着冰糖在温热的羹里慢慢消融后,舀进了白瓷碗里。

      既然答应了程夫人,此时自然不好食言。

      挽纱拿着食篮来到了西院,草堂前搭着木架子,上面弯弯绕绕缠着野蔓与紫藤,一串串浅紫色的花束垂在头顶,有几瓣轻盈地搭在了她的云鬓间。

      挽纱生怕药羹洒出来,极小心地提着食篮,她穿过花藤架下,便来到了书房门前。

      房门安静地阖着,她伸出手想要轻叩门扉。

      沈瑜这个时候在做什么?

      也不知若是看到她给他送羹汤,又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若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神情,也未免太没劲。

      挽纱手抬了一半,又慢慢垂下。

      说起来这也不是她第一次给他送吃的了,上一回好像还是在宫里,那会儿她根本就不会顾虑那么多,怎么殷勤怎么来。

      哪像现在,莫名地不自在。

      像是病了,却又不知症结为何。

      挽纱又瞧了眼紧闭的门扉,眨了眨眼,觉得在自己把繁乱的心绪彻底遮掩好前,还是不要靠近他比较好。

      她打算把手里的竹篮子放到地上便离开,可还没动作,书房的门却从里面一下子被拉开。

      “怎么不进来?”

      沈瑜一身天青色素衫,像是闷夏里扑面而来的一场清雨,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出现在她面前。

      挽纱手里的食篮险些掉下来,好在他伸手在她腕间托了一把。

      冰凉的肌肤触了一瞬,又很快分开。

      “发什么愣。”他目光在她之前受伤处扫了一圈,又转而注视她的脸,“怎么在门口站了这么久?”

      “我……”挽纱捏了捏手里的篮柄,轻松地笑了一笑,“本想着吓你一跳来着,怎么,你早就发现我了?”

      “你的影子投在门框上了,想注意不到也难。”沈瑜说。

      其实也不完全是,自她走进西院那一刻时,他便注意到了。

      她从缀满了紫藤的花架下走过,乌发只用一根素花缎带绾起,轻巧地搭在肩头,身上着了件极简单的素色襦裙,细碎的花影投在裙身上,随着她的步履轻轻转动着。

      她提着竹篮子缓缓走来的模样,让他生出一丝温柔缱绻的错觉。

      他出了好一会儿神,直到她的影子映在门框上许久,才恍然如梦初醒。

      不过这些事当然不会同她说。

      挽纱走进了书房,原本有些担心两人独处尴尬,却一眼瞥到他书案上摆着一排木模,便将食篮顺手搁到一边,好奇地上前瞧了瞧。

      “原来你这两天闷在书房里,就是在做这件事。”

      她伸手轻轻拨了拨面前的水轮,不过盈寸,却运转自如,随着她指尖的拨动,水轮缓缓地转动了起来,下面托盘盛着的水泛起波澜,推动着下游的龙骨水车与筒车,水车下的细小水流又沿着井田沟槽而下,最后汇聚到连筒与架槽中。

      木模边上是书卷与图纸,堆得老高,挽纱瞥了一眼,摇头叹息。

      “研究出这些东西,想必又耗了你好几日不眠不休。”

      “倒也还好。”沈瑜指尖抚了抚桌案上的书册,“这些设计绝大多数都见载于史籍,或是民间工匠的巧思,程先生他从前对此亦有研究,我不过是化用整合罢了。”

      他说得轻巧,可挽纱分明瞧见书卷图纸上密密麻麻的批注,一看就是下了一番呕心沥血的工夫。

      “你打算将套水利灌溉推行于民间?”她问。

      “嗯,年年拨款赈灾固堤终非长久之策,耗费巨资,且容易让贪官蠹吏钻了空子,我早有拔本塞源的打算。”沈瑜说,“只是先前淮扬一带多为范家掌控,难以插手,如今范家的事已告一段落,我也终于可以开始将长久以来的想法一一落实下去。”

      不过他说了几句,却又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只是这些尚且不够,能待在淮扬的时日也不多了。”

      他眉目间并无悲喜之色,可挽纱还是能隐约感受到他的遗憾与萧索。

      “你只是一个人,又何必将这些全部独自扛起。”她摩挲着手边小小的筒车木模,轻声开口,“在天数面前个人之力太过渺小,哪怕你御极天下,也始终是一具凡胎□□,也会有穷尽此生也办不到的事……何必要生生拖垮自己。”

      “可这些,正是我存活于此的全部意义。”沈瑜喃喃道。

      他望着面前的水车木模,目光却好像落在虚空中。

      挽纱第一次从他的双眼里看到这样类似空洞、迷茫的情绪。

      他从来都坚不可摧、从容无谓,却在某一瞬间,她似乎触及到了他裹在脆弱之外的壳,像是冰层里封着的一团火焰,触手寒凉,却又旋即感到灼痛,酥酥麻麻地顺着指尖直连到她心底。

      不过也只是短短一眨眼的工夫,沈瑜便回了神,若无其事地将目光扫向了一边。

      他扫过案几上的竹篮:“你带了什么过来?”

      “啊,是淮山莲子羹。”挽纱这才想起自己本是带了药膳羹汤过来,“光顾着说话,差点忘了还有这回事。”

      她赶忙起身将篮子里的白瓷碗拿出来,手指碰了碰碗壁,果然,里面的热乎气儿早已经散了。

      “都凉了,唉。”她有些懊恼。

      “无妨,给我吧。”

      沈瑜将她手里的瓷碗取走,摆在桌案上,白瓷勺在清亮的羹汤里搅了搅,舀了一勺喝下。

      “你做的?”

      挽纱“嗯”了一声。

      随后很快觉得这样答有些不妥,想找补一句只是帮程夫人的忙,可话到嘴边,却仿佛不受控般地调转了方向。

      “……好喝么?”

      她的声音很轻,柔和地混在淮山羹的香气中,几乎辨不清,不过还是被他捕捉到。

      “还不错。”沈瑜语气里能听出一丝淡淡的夸赞。

      挽纱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坐在一边看他将药羹慢慢喝完。

      轩窗半开,能听见外头枝叶轻柔婆娑的声音,碎影透过窗缝流转在地上,衬得此间一片静好。

      “你喜欢的话,我……”

      挽纱本想说她可以常做给他吃,然而刚起了个头,却忽然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

      他来淮扬本是为了整顿水患之事,如今此事已了,便没有了再留在这里的理由。

      恐怕再过几日便要返京了。

      与他南下这数十日,太过自在,常常会让她忽略自己的身份——她此时仍是宣和帝的嫔妃,无论如何,终是要回到那座玉砌雕阑的囚笼里。

      回宫以后,相见都不再是易事。
      又如何能与他这般相处?

      而他的心思又是如此捉摸不定,让她始终难以看清。

      挽纱心里空落落地沉了一拍,未出口的话便缩了回去。

      好在她声音极轻,他未曾察觉这一瞬间的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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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淮山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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