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想见江南》机智伟大的牙齿

1、当时年少春衫薄

　　楔子
　　我和王献之，相遇在五岁那年。
　　那年我爬上树摘桃花，下来时却害了怕。可我一回头就看到了他，一身云峰白的道袍，萧萧肃肃地站在树下。他抱着我下了树，临别时，他塞给我一枝桃花。
　　我知道，他就是姑母的小儿子王献之。常年在外游学，一年到头都回不了一趟家。所以在之前十五年的记忆里，我只见过他三次。
　　一次是在元宵灯会上，他得了最好看的那盏灯笼，当着所有人的面，把灯笼送到了我手上。
　　“容娘，这灯笼上的娃娃很像你。”他说这话时，已经十一岁了，身量渐开，眉眼满是清澈。他望向我时，眼里有满天的繁星。
　　还有一次，是十四岁那年的春天。那年桃花开得晚，可有一日我在院外看到了一大束桃花。他就抱着那束桃花立在垂花门前，春风拂过，落花如雨般散开，有一朵就拂过了我的脸颊。
　　可那次，他是来同我告别的。世家子弟入朝为官，他起家奉朝清，要去建康做秘书郎了。
　　“待你及笄，我定归来。”他将桃花塞入我怀中，离开时，他回头望向了我的方向。
　　于是这两年来，我细数落花，终于等到自己及笄的这天。
　　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
　　与他一道回来的，是王家写给叔父的求亲书。姑父为促成我与他的婚事，甚至将珍藏的《兰亭集序》手书都赠与了父亲。
　　就在及笄那年，我嫁给了他，当时的会稽第一世家子，王献之。

　　《白头想见江南》人物表：
　　琅琊王氏：
　　家主：王羲之（妻：郗璿）
　　长子：王玄之 字伯远（早夭）
　　二子：王凝之 字叔平（妻：谢道韫）
　　三子：王涣之
　　四子：王素之 字幼恭
　　五子：王徽之 字子猷
　　六子：王操之 字子重
　　七子：王献之 字子敬（妻：郗道茂）
　　女：王孟姜（小女儿）

　　陈留谢氏：
　　家主：谢安
　　家主弟弟：谢奕（安西将军）
　　长女：谢道韫
　　七子：谢玄
　　三女：谢道粲

　　颍川庾氏：
　　老祖宗：庾亮（征西将军）
　　太姑奶奶：庾文君（明穆皇后）
　　家主：庾羲
　　长子：庾楷
　　幼女：庾昭

　　谯国龙亢桓氏：
　　家主：桓温（妻：南康长公主）
　　长子：桓熙
　　次子：桓济（原配：司马道福）
　　三子：桓玄（庶子，亡国公主私生子）
　　家主二弟：桓冲
　　家主三弟：桓秘

　　高平金乡郗氏：
　　老祖宗：郗鉴
　　长房：郗愔
　　二房：郗昙
　　二房长子：郗恢
　　二房长女：郗道茂
　　大姑奶奶：郗璿

　　皇室司马氏：
　　简文帝：司马昱
　　简文顺皇后：王简姬
　　长子（思世子）：司马道生
　　长女：武昌公主
　　次女：鄱阳公主
　　三女：余姚公主（司马道福）

　　第一章：当时年少春衫薄
　　云端将破晓时，一声惊啼搅碎了郗道茂的美梦。
　　“容娘，你猜谁回来了？”吼出这声的女郎身着一件石榴红的襦裙，头上挽着双环髻，小跑着推开了郗道茂内室的门。
　　郗道茂揉着眼睛坐起来，看着庾昭熟稔地绕过她床前的桃花屏风，轻车熟路坐到了她的床边。
　　“我不想猜谁回来了，你先猜猜我会不会立刻把你扔出去？”郗道茂迷糊着睁开眼睛，庾昭朝气蓬勃的眼睛里此时正反射着郗道茂的起床气。
　　“可是你打不过我。”庾昭一脸认真地回复道。
　　郗道茂彻底无语了，头又栽回床上，破罐子破摔地对她道：“那你把我打晕吧，这样我还能再睡一觉。”
　　庾昭却不肯，抓着她的手将郗道茂拉了起来：“王子敬！是王子敬回来了！他和你阿兄一道回来的，现下已经到王家了。”
　　郗道茂听见这个名字后，瞬间清醒了许多。她求证般地看向庾昭，追问道：“真的？”
　　庾昭冷笑一声：“当然，我庾昭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你心心念念的王子敬回了会稽，我就不相信你还能睡得着？”
　　她说完这话时，眼前已经没有郗道茂的身影了。庾昭扫视一圈，只见郗道茂此时正立在铜镜前端详着自己的脸。她身上一套藕色中衣，赤足踩在地面，脸上却露出了兴奋的红晕。
　　庾昭心里暗自嘀咕道：见我的时候从来不见你这样激动！
　　虽这样想着，可庾昭还是耐心将鞋子拎到了郗道茂旁边：“这才三月，你就光着脚在地下踩，不怕着凉啊？”
　　郗道茂笑嘻嘻地穿上鞋子：“你还是庾昭吗？你这说话风格怎么跟粲儿这么像？”
　　她口中的粲儿，是二人另一位好姐妹谢道粲。
　　“对了，你一大早过来找我，难道就是为了说这件事的？”郗道茂披上外衣，问道。
　　庾昭见她彻底清醒，这才继续道：“当然不是，只是后日谢七郎要给你阿兄和王子敬接风，在城外山庄办了一个桃花宴，我是来问你去不去的？”
　　谢七郎谢玄，乃是谢道粲的兄长，而他们二人共同有一位名动天下的长姐——谢道韫。
　　“谢七郎的宴席，派你来邀我？昭昭，这么快就有女主人的架子了？”郗道茂调笑着撞了庾昭一下，谢玄倾慕庾昭，这是她们都知道的事情。
　　庾昭立刻红了脸，作势要去挠她：“坏容娘，让你开我玩笑。”
　　郗道茂的笑声招来了南嘉和燕燕，她们听到郗道茂醒了，立刻唤人准备洗漱用具与膳食。
　　庾昭最后并未留下用膳，她将话传到，就告别郗道茂，上了羊车往谢家的方向去了。
　　庾昭轻车熟路地走进谢家的大门，绕过外院，直向着花园处而去。垂花门后是一片竹林，风声飒飒，似乎有长剑破空的声音。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忽而感觉到一股长风向自己面门处吹来，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感觉。当下庾昭便侧身一闪，抽出自己袖口的匕首在手上转了转，最后指向了自己身后。
　　“谢幼度（谢玄的字），你偷袭我？”
　　谢玄淡定地收了剑，对庾昭轻轻一挑眉：“几日不见，试试你的功夫有没有退步而已。”
　　庾昭将匕首收起来，双手背后，微微抬起下巴道：“怎样？”
　　“反应力还好，就是不够狠。刚刚若是歹人，你的匕首应该插在他的心口。”谢玄眼睛直直地盯着庾昭，他慢慢拿起庾昭的匕首，往自己心口比划了一下。
　　庾昭吓得忙去制止他，手摁住了谢玄的手，忽然有觉得不妥，于是触电般又收了回去。
　　谢玄轻笑一下，伸手向庾昭的头顶拂去。
　　庾昭警惕地后退了一步：“你干什么？”
　　谢玄指指她的头发：“有片竹叶落在你头上了。”
　　庾昭尴尬地摸了摸头发，果然摸到了一片叶子。她的脸瞬间红了起来，低着头夺过谢玄手中的匕首，匆匆就跑走了。
　　“你去哪儿？”谢玄在她身后问道。
　　“我去找粲儿！”庾昭不敢回头，脚步更加快了。
　　“哎，子敬托我办的事？”
　　“已经告诉容娘了！”庾昭的声音已经远了。
　　谢玄看着她小跑着消失在另一道门后，嘴角的微笑仍然没有收敛。他抬起刚刚被庾昭碰到的那只手，顿觉心情大好，顺手折了一片竹叶握在掌心。
　　他笑着回头，却看到谢道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后。她慢慢提起裙摆走过垂花门，瞥了一眼谢玄手上的竹叶，微微笑道：“是庾家女郎来了吗？”
　　“是啊，她来找三妹。”谢玄悄悄将握着竹叶的手背在了身后。
　　谢道韫没有接这句话，转而问道：“后日的宴席准备的如何了？”
　　“已布置完毕。”谢玄恢复了原先规矩的模样。
　　而郗家，郗道茂听闻郗恢在正堂拜父母，连早膳都没吃，小跑着就出了门。只不过因为跑的有些急，刚出了内室，她就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这下也不用她去找郗恢了，一炷香的功夫，郗恢连带着郗昙和母亲傅氏全部聚在了她的知春楼。
　　南嘉为郗道茂处理着膝盖上的伤口，傅氏则坐在床边不断对她进行口头教育。
　　“你说说你，这么大的人了，走个路还能摔倒！”
　　南嘉恰好在擦拭郗道茂膝盖上的血迹，感受到疼痛，郗道茂倒吸了一口凉气。
　　“女儿这不是听到阿兄回来了，想去见阿兄嘛！”
　　郗恢一听，在屏风后立刻坐不住了：“就知道妹妹惦记阿兄。”
　　郗昙看着他自我感动的样子，默默翻了个白眼。
　　郗道茂不好意思地笑笑，可不能让阿兄知道我是想问王献之！郗道茂在心里想着。
　　但因为有了这一句话，之后傅氏对郗道茂的口头教育全被郗恢挡了过去，直到南嘉为郗道茂包扎完毕。
　　看到郗道茂没有大碍了，傅氏和郗昙并肩出了知春楼。郗恢这时才有机会绕过屏风，把给郗道茂带回来的小玩意一股脑倒在了她面前。
　　“这是建康城的姑娘们最爱戴的琉璃璎珞，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木偶娃娃......”看着郗恢带回来的那些小玩意，郗道茂心头一暖，顺便有些愧疚自己刚刚竟然只想着王献之而忽视了哥哥。
　　然而这次的受伤对郗道茂来说最大的坏处就是，她无法参加谢玄办的接风宴了。
　　这几日郗道茂在知春楼待得快长毛了，她每日的活动范围只有床榻。想吃什么，南嘉就会端着杌子将吃食放在她床边，一连三日过去，郗道茂的伤口恢复如何暂且不知，她整个人的脸倒是肉眼可见得圆了一圈。庾昭和谢道粲听说了这件事纷纷过来表示安慰，她们看了看郗道茂腿上的伤口，异口同声地发出两声咂舌：“可惜了。”
　　她们可惜的不仅是谢玄办的接风宴，还有三日后的花朝节。
　　每年花朝节都是会稽城的不眠夜，商贩云集于水边，各家郎君、女郎相携游湖放花灯，好不热闹。郗道茂往年都是和庾昭她们一起的，可今年她不得不缺席。
　　庾昭和谢道粲走后，郗道茂陷入了低落的情绪之中。她靠在床边，望见窗外的桃花正开至荼蘼。
　　而花朝节当晚，陪伴她的只有傅氏。
　　那晚的月亮很亮，郗昙出去吃酒，郗恢被郗道茂派出去买花灯。傅氏和郗道茂用过晚膳，一道坐在了院子里看月亮。
　　傅氏串着一串七宝璎珞，郗道茂则靠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月亮。
　　傅氏微微抬眼，瞥了她一眼后又低头串起了璎珞：“怎么，有心事啊？”
　　郗道茂听见母亲发问，忙整理了一下表情，摇头道：“没，没有啊！”
　　傅氏没有抬头，却笑了一下：“阿娘也是从那时候过来的，还能不了解你的心思？”
　　郗道茂的脸微微红了，忙用膝上的狐皮毯子盖住自己的脸。
　　索性傅氏这次的话题并未对她，此时见郗道茂捂脸，便也不继续问，只是说道：“粲儿今年五月就要及笄了，谢夫人邀我做她的赞者（注：及笄礼上为其梳头的长者）。”
　　郗道茂点了点头，不知道傅氏此话的意思是什么。
　　看到郗道茂茫然地表情，傅氏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及笄礼后，粲儿也该议亲了。”
　　郗道茂又准备点头，可回味了一下这句话，突然想到自己的兄长似乎是第一次不年不节的回家。她疑惑地看向傅氏，从她的表情里，郗道茂看到了自己想问的答案。
　　“母亲，您准备？”
　　傅氏点点头：“这件事，我和谢夫人已口头商议过了。只是毕竟婚姻大事，还要问问两个孩子的意思。”
　　郗道茂来了精神，一股脑从榻上坐了起来，陈留谢家的女儿皆有才名，况且谢道粲与自己一同长大，更是关系颇好。若是嫁入郗家……郗道茂陷入了幻想。
　　而就在郗道茂幻想的时候，城中的街市一片喧闹。
　　郗恢穿梭在熙攘的人群之中，一件相思灰的道袍在黑夜里并不算起眼。他许久未逛过会稽的集市，对郗道茂所说的花灯摊子并不熟悉，是以寻了许久。
　　此时摊子外已聚集了不少人。谢玄一身黑色的蟒纹直缀，笔挺地站在一位红衣的女郎身后，那女郎梳着高高的发髻，头上却并未有太多钗饰，只简单簪了一根梅花簪。此时她不知被什么吸引了目光，朝着远处指了指，谢玄立刻跟上了她的脚步。
　　郗恢笑着摇头，走到摊位前拿起了一盏花灯。
　　“老板，这个我要了！”他从袖口掏出碎银子来，才要扔给老板，就听旁边传来一声好听的女声：
　　“这位郎君，这盏灯是我看中的。”
　　郗恢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在昏黄的灯火下，一位藕色衫子的女郎清丽地立在花灯旁。她嘴上点着樱桃色的胭脂，眉眼里映衬着灯火，显得格外温柔。
　　郗恢顿了顿，拿着花灯的手不受控制地放了下来：“抱歉。”
　　他将花灯递给了对面的女郎。
　　女子脸上并未有过多的表情，只对他微微颔首，接过了那盏灯。
　　而郗恢还停留在刚刚惊鸿一瞥地震撼里，见女子准备离开，他忙唤住了她：“这位女郎，在下奉家妹之命来买花灯，却不知女郎们的心思，怕买的不和妹妹心意，不知女郎可否帮忙挑选一盏？”
　　女子抬眼看了看他，最后还是回过头来，重新站在了摊位前。
　　她环视一周，最后将指尖落在了另一盏画着桃花的花灯上：“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盏就很好。”
　　郗恢笑道：“正巧家妹很喜桃花，女郎好眼光。”
　　女子点点头，才准备离开，就听到身后街市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南康长公主驾到。”
　　街巷瞬间被府兵辟出一条道来，人群拥挤着向后退去，女子不知被谁推了一下，眼看要向后摔去，却在临门一刻被人握住了手腕。
　　郗恢用手臂托住了她的腰，女子恢复平衡后，他将她挡在了自己身后：“女郎小心。”
　　女子此时只能看到郗恢的背影，笔挺的身姿挡在前面，有种莫名的安心感。
　　南康长公主的车驾嚣张地从路中央经过。车驾过去后，府兵也跟着撤离了此处。
　　女子从郗恢身后走出来，定睛看向他的眉眼，发现目光迥然，似一道闪电。
　　“今日多谢郎君搭救。”
　　郗恢爽朗一笑：“举手之劳，不足为道。”
　　“郎君过谦了。”对上郗恢的眸子时，她握着花灯的手不自觉紧了些。
　　郗恢却在女子的目光里，看到了今夜数不尽的繁星。
　　“不知女郎芳名？”郗恢斟酌了许久，终于开口问道。
　　谢道粲的手指尖划过花灯的手柄。今夜是她央求谢玄偷偷带自己出来的，如何能够说出名姓？于是随口回道：“我是汝阳卞家的。”
　　郗恢有些震惊。汝阳卞家在会稽并不算显赫的士族，竟然能培养出这样大气的女郎。未免她自卑，他只好回道：“在下山阴贺家长子贺恢，今日得见女郎，实则在下之幸。”
　　谢道粲心里却微微生了些失落。山阴贺家在衣冠南渡后逐渐式微，与谢家不可同日而语，自然也不会有交集。她望了下郗恢晴朗的眉眼，又立刻低眸：“出来许久，家里也该着急了。”
　　郗恢四周端详一下，有些担心地问道：“未曾见到你的仆从，可需要在下一送？”
　　谢道粲摇摇头：“仆从都在那边，我自过去便是。”
　　她扭头走向水边的方向，而郗恢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谢道粲的背影。那道藕色的影子慢慢融进了人群之中，可即使再熙攘，他还是能辨认出她。
　　这一刻，好似有一道光落在了谢道粲的身上，而这道光的出处，是郗恢的双目。
　　街市上的喧嚣依旧不断，临河的宴庆楼上，王献之和王徽之正相对而坐。王徽之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撑着头，看着弟弟忙碌作画的样子，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容。
　　“你就笃定今日表妹一定会出来？”王徽之轻啄了一口酒问道。
　　王子敬作画的手依旧没有停下，但嘴角宠溺的笑容却无法掩藏：“她爱热闹，今日一定会出来。”
　　王徽之看着他摇头：“明日宴席，总有机会能见到表妹的，你何必这样心急？”
　　“席上人多，未必能有机会说话。再说......”王献之停顿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再说，我想早一日见到她。这句话他在心里默默说道。
　　王徽之没有再问，他看着王献之停下了笔，手中的宫灯上绘着一树盛放的桃花，花树下似有一位女子的倩影立在烛火里，里头的烛火透出来，女子被勾勒出盈盈的柔情。
　　他望向下方时，恰好看到郗恢怅然若失的身影。
　　王徽之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咂舌道：“呀，这不是道胤（郗恢的字）兄吗？”
　　他再回头，对面已无王献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