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水凶猛》fiveseven

2、疑罪

　　“胸背部受伤，身体多处刮擦伤，有轻微胸闷及呼吸困难现象，活动受限。查x光示:右侧第7、8肋骨骨折，移位并不严重。昏迷是由于吸入了□□，二十分钟到半小时左右就能醒。不过——”
　　写得满满登登的住院病历被合上，医生看着眼前低头摆弄X光片的男人:“老徐，徐澍年！不会又是你把人揍成这样的吧？”
　　被唤作徐澍年的男人穿一身巡警制服，年龄三十五岁左右，眉宇间带点憔悴，心不在焉回答:“什么叫又是我？”
　　X光片在他手里被卷来折去，医生怀疑地摘下口罩，凑近一步闻到他身上的酒气，立刻叫道:“你喝酒了？喝酒还开车值班？”
　　“以身犯法。”
　　徐澍年抬头，脸上有微讽的笑意，但一双黑眼睛中毫无波澜。
　　“知法犯法！”医生喃喃道，“要是被你们局里知道，再贬你，你就要被贬到西伯利亚去了。”
　　不管是西伯利亚还是东伯利亚，显然对徐澍年没什么威慑力。
　　医生把目光移到病床上，说:“还是高中生吧？下手这么狠，校园暴力受害者？”
　　徐澍年看了眼床上的少年，小匀睫毛低垂，睡得十分安静，一只缠满了白色绷带的手搭在床边，童话里的睡美人一样，而且是被蔷薇扎得浑身鲜血淋漓的睡美人。徐澍年觉得自己这个比喻有点怪异。
　　“不清楚。”
　　“那你怎么知道他叫潘小匀？”
　　徐澍年看向睡在另一张病床上的男孩，刚来医院时阿宁一直闹，护士好不容易给他打了麻醉剂。他看起来跟小匀是同龄人，甚至比小匀大一两岁，只看外表看不出有精神问题。之前徐澍年在他身上找到了身份证，身份证上写着曾跃宁，他的脖子上还挂着一条项链，打开小小的吊坠盖子，可以看到里面写着潘小匀及一串电话号码。
　　医生弯身看完项链，问徐澍年不通知两个小孩的家长吗，徐澍年说自己已经托同事去查户籍。
　　说到底是敲敲键盘、打个电话的事儿，徐澍年也没想到他托的同事直接跑到医院来了。市公安局离人民医院近，刑警小蔡十五分钟后就神神秘秘地出现在了病房门口，探头小声叫“徐队”。
　　徐澍年看到他了，端坐在椅子上不动，小蔡只好拿着复印文件推门进来，手里还提着给徐澍年的一杯奶茶，说自己排队辛苦云云。徐澍年道:“你就是想溜号罢了。”
　　小蔡被他看穿，有些心虚:“这几天我不用出外勤，闷头写了一堆报告，再在办公室待着都要长蘑菇了。”
　　徐澍年戳好吸管，似乎只是无意提起:“化工厂爆炸案查得怎么样了？我看报纸说是人为纵火。”
　　“还不知道，可能要归缉毒队管了。”
　　徐澍年的眼神顿了一下。
　　“这事外头跟媒体都不知道，爆炸的前一天，有个化工厂工人向缉毒队举报那里是毒贩的藏货点，谁成想第二天就炸了。证据都销毁得一干二净，他们缉毒队肯定不愿意接，今早副局开小会，结果就是部门之间踢皮球呗。”
　　徐澍年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怎么意外，咬着吸管没言语。小蔡看看他，又看看病床上的人，拿手里的复印件拍了拍徐澍年的手臂，道:“哥，你现在不用听这些人打官腔，就少费些心神，保管你多活一百岁。这是你要的东西。”
　　“别贫了。”
　　小蔡笑了笑，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道:“对了，你让我查的这个潘小匀有过违法记录，这档案上没显示，他在普天分局的看守所待过一个多月。”
　　“犯了什么事？”徐澍年低头看档案，随口问。
　　“涉嫌谋杀。”
　　徐澍年难得怔了一下，但很快面色如常。小蔡问他奶茶好不好喝，好喝的话，下次他请队里的同事喝这一家。徐澍年把人赶走，关门时心里还在想“涉嫌谋杀”这四个字，既然是涉嫌，就是在检察院公诉时没被判罪。
　　他一边想一边转身往回走，忽然意识到“昏迷”了的潘小匀正睁着眼睛，靠在雪白枕头上安静瞧着自己。

　　他到底什么时候醒的？徐澍年不动声色坐回椅子里跟潘小匀对视，两个人互相盯了差不多有半分钟，徐澍年道:“你一直在装睡吗？”
　　小匀眨了眨眼睛，睫毛颤动。
　　徐澍年等了好一会儿，迟疑地问:“不会说话？”旁边床上躺着个傻子，那么这张床上躺个聋子或哑巴也不奇怪。
　　他低头确认档案，上面没说这小孩有生理缺陷。
　　小匀慢慢开口:“你不希望我听到什么？”
　　“那你觉得什么是你不该听的？”
　　“我不会举报你酒驾。”
　　眼前这个少年比徐澍年想象中要聪明冷静，徐澍年靠在椅背上，一时无话。小匀看了眼自己缠着绷带的左手：“谢谢你，徐警官。”
　　看来他真的从头听到了尾，徐澍年决定不跟他计较：“打你的是什么人？”
　　“不认识。”
　　“你最近跟什么人结仇了？”
　　小匀表情没有变化，但徐澍年能从他眼里读出不想跟自己沟通的信号。
　　“没有。”
　　徐澍年直觉这是一个难对付的主儿，绝对没跟自己说实话，拿对付叛逆青少年的那一套威吓手段说不定没用，他还要再问，手机就在这时候响了，这次他走出门接电话。等他回来时，小匀眼睛看着墙上的电视，遥控器搁在被子上，他竟然在看少儿频道，屏幕上在播一部动画片《马达加斯加的企鹅》。
　　徐澍年有事情要处理，没空在医院照顾人，跟医生打了招呼之后，问小匀要住院还是回家，要不要叫父母来，小匀说回家，徐澍年就开警车送他们回去。
　　阿宁在车上睡着了，路过商业街时，小匀看到街边有一对闹分手的情侣，男方显然喝高了，不分场合动手动脚，还薅女友的头发，不少路人在看热闹。小匀正看着，徐澍年忽然停下车，走过去把两人分开。
　　小匀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喝醉的男人揪住了徐澍年的制服领子，有要跟徐澍年打架的意思，女方趁这个机会跑开了。他知道徐澍年也喝了酒，巡逻车里全是酒气，没想到徐澍年看上去还算理智。
　　小匀摇下一半车窗，涌进来的夜风吹散了车后座弥漫的酒气，醉汉大着舌头说：“你知道我大哥谁吗，说出来吓死你，我大哥是周砚！”听到周砚两个字之后，徐澍年扭住男人的胳膊用力把他按在前车盖上，男人发出一声惨叫，徐澍年这才松开手，把人扔回马路边。
　　看来也不怎么理智。
　　他们当然知道周砚是谁，大半个省都是周砚的地盘，传闻中的□□大哥，黑白两道通吃。小匀在不下五个醉汉嘴里听到过“我大哥是周砚”“我跟周砚碰过杯”这类吹牛的醉话，一些理发店顾客也对这类八卦津津乐道。
　　在小匀的想象中，周砚这两个字，等于壮汉、墨镜、花衬衫、大金链子。
　　徐澍年回到车上，小匀看着地上的那个人挣扎了两下，没能爬起来。车子继续往前开，把逐渐散去的路人抛在身后。亮堂堂的街灯下，一道一道红男绿女的身影渐渐化作烟花炸开时的一小点火星，洇在了夜幕中。
　　到地方时，因为小区里道路狭窄，车子不方便开进去，小匀叫醒打盹的阿宁，在小区门口下了车，徐澍年也下车，靠在车门上低头点烟，小匀注意到他抽的是散花。
　　“医药费共500。”徐澍年把装处方药的塑料袋递给他。
　　小匀接过袋子掏出钱包，那种在两元店买的劣质皮夹，天蓝色的底子上印着粉色小狗，钱包里共有278元纸钞，另有几枚亮晶晶的硬币，小匀抽出两张一百块的纸钞，递给他道：“剩下的三百，明天给你可以吗？”
　　徐澍年看着他的手，道：“你可以上去拿，我在这儿等你。”
　　“我只有这些钱。”
　　“剩下的你怎么给我，找人借？”
　　小匀保持着递钱的姿势，道：“大学路的爱美美理发店，白天我都在，六点下班。”
　　徐澍年看着他的眼睛，没有接过那些钱，道：“你还是请假，好好休息吧。过几个星期我会再找你。”小匀收回手，看着他上车。车子准备开走了，徐澍年忽然想到什么，落下车窗道：“下一次这种事，记得报警。”

　　回到家接近晚上九点钟，小匀掏出钥匙准备开门，一道防盗门，一道漆成绿色的铁门。阿宁跺了两下脚把声控灯跺亮了，小匀刚把钥匙塞进锁孔，门从里面打开，换了桃心棉睡衣的久久站在防盗门后面，一看到他们眼圈就红了。
　　小匀问：“你找的警察？”
　　久久点头，问他有没有事，伤得重不重，那个警察送他去的医院吗，那些流氓被抓了吗，小匀一一回答。
　　他们合租的出租房很小，两间卧室带一个客厅，所谓的厨房就是一个小阳台，一开火整个房间都会弥漫油烟味。墙上贴着绿色的壁纸，苔藓一样的颜色，客厅正中央摆一张红色旧沙发，被灯光一照有点像血红，红得恻恻。
　　躺在沙发上穿吊带睡裙的女孩抱着热水袋，一头卷发乱蓬蓬的，但依旧漂亮动人，看到他们之后，人从沙发上弹起来：“你们从叙利亚来的吗？”
　　小匀看到桌子上摆着生日蛋糕，蜡烛还没点过，就知道曼妮是在等他们。
　　阿宁坐在曼妮旁边，拿着生日纸帽玩，曼妮手把手教他扣成一个圆圈，阿宁把生日纸帽扣在曼妮头顶。
　　小匀问：“唐烨呢？”
　　唐烨是久久的男友，两个人青梅竹马，在老家订了婚，去年一起到这边打工。久久不太想提他，低声道：“不知道。”
　　曼妮伸了伸腰，趿上拖鞋起来找打火机点蜡烛，头上的王冠歪斜到了一旁：“你这是得罪了什么人，被打成这样？还是碰上抢劫的了？”
　　小匀没有回答，把药放在柜子上，曼妮就默认他是碰上了抢劫，自言自语道：“你们说，我是不是真的扫把星转世，在我生日你们碰上这种事。”
　　“……”
　　久久收拾碗筷，纳闷说：“谁说你扫把星？”
　　这次轮到曼妮没回答，她仔细将手里的蜡烛一一插在蛋糕上，拼成一个拙劣的数字18，整个过程中，肩膀上的一条吊带滑下去，她也只是自如地继续工作，房间里的其他人对这种场景见怪不怪。
　　阿宁坐在她旁边，把她插进去的蜡烛一根一根拿出来，曼妮“欸欸”了两声，拿走他手里的蜡烛重新插回去，道：“一根蜡烛许一个愿望，我能许十八个愿望吗？”久久问：“你的愿望是什么？”曼妮没找到打火机，叫住路过的小匀，从他的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只，道：“说出来就不灵了！”
　　小匀从双肩包里拿出三支有些发焉的，剪去了刺的玫瑰花，一支给她，一支给久久，最难看的一支给阿宁玩，阿宁不玩蜡烛了，拿着玫瑰花扯花瓣。

　　吃完饭吃蛋糕，曼妮说要唱生日歌，还要喝酒。闹了一晚终于准备睡觉了，阿宁先去睡，小匀觉得胸口有点疼，坐在沙发上没有动。久久去刷碗，曼妮搂着抱枕，眉梢眼角还是很快乐，道：“我要睡不着了。”
　　小匀没有搭话。曼妮道：“你知道我多么高兴吗？”小匀看她一眼，吃了一口蛋糕。曼妮用手支着头，瞧着他道：“所以你现在向我借钱，我肯定不会拒绝你。”
　　“我说要借钱吗？”
　　“去医院那么大一笔费用，你总不能向久久借吧，她的钱都是攒来结婚的。而且你这样怎么去店里，总要请假一两个星期。”
　　“你那里有没有兼职可以做？”
　　“你要卖身啊？” 曼妮愣了一下。
　　小匀看着她，把手里的小碟子放回桌子上，曼妮笑道：“那你能做什么？我们不缺服务生，也不缺清洁工，倒是缺跳钢管舞的，看场子你现在肯定不行。”曼妮说着，认真想了想，从手包里摸出一张名片，“我们老板新开了一家酒吧，跟夜总会一条街，你会唱歌，可以去试试。只上夜班，一个月能有两千块，不过我听说只要女孩。”
　　酒吧叫红磨坊，很俗气的名字，小匀接过那张花里胡哨的名片，曼妮懒懒地躺回沙发，开玩笑道：“如果你真的去，我可以把我的衣服借给你穿。之前我去面试，老板说我跑调。”
　　小匀翻过名片，看到下面印着一串联系人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