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掌上珠（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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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琉璃珠妥善的放回锦囊里，赵政的好心情在看到撒了一地的盐时陡然散了大半。
他垂着头，嘴抿得紧紧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面无表情的将身上的灰尘扑打干净，又在裤子上擦了擦手，然后跪在地上，一点一点的将地面上层干净的盐捏起来兜进上衣里，小心翼翼的捧着回家了。
然而，虽然已经尽量收拾过自己了，身上的伤也被阿骊给治过了，可他被扯坏的衣服和凌乱的头发还是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发生了什么事。
所以当他回到家时，正在织布的赵姬看到他这个样子吓坏了。她一把将纺机推到一边，忙不迭的搂过他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发现没受什么伤才松了一口气。
“阿娘，盐！”赵政小心护住盐别扭的从赵姬怀里挣脱出来。
“别管那些盐了，政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身上这些是谁干的？”这个孩子是她的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更是她未来所有的希望，她绝不允许他受到伤害。
“没谁，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阿娘，对不起，我还把装盐的罐子给摔碎了”
赵政摇了摇头，面不改色的撒了一个谎。
他不愿意对赵姬说那些孩子对她的辱骂，更不愿意她为了自己和那些人的起冲突。毕竟，有这样的孩子，他们的父母又怎么可能会是什么讲道理的人，到时候，吃亏的还是赵姬。
更何况他现在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也是阿娘的依靠，怎么能让阿娘为他出头，她吃的苦已经够多了。
他们受到的屈辱，总该由他自己亲手还回去才是。
“这样啊。”
知子莫若母，赵姬如何看不出来赵政是在撒谎，说是摔的可哪有人会摔成这个样子。只是她这个孩子从小就过分自尊，又不想让她担心。既然没受伤，他不想说那便不说了吧。
“那政儿以后可得小心些，罐子摔碎了就碎了，别伤着自己就行。”她故作轻快的说，可眼圈却悄然红了。
“嗯，儿子下回会小心的。”
赵政背过身当没看见，自个儿去了厨房将一路护回来的盐倒进盐罐里。
对一般的平民来说，盐是很珍贵的，虽然赵姬说不用在意，可是他不敢浪费。
赵姬趁机擦了擦眼泪，方柔声对赵政喊道：“政儿，把你的衣服脱下来，阿娘给你补一补。”
“知道了。”
赵政舀了一瓢水，将手和脸洗干净，然后才把上衣脱下来递给赵姬。之后他也不走，就这么跪坐在一边，看着阿娘一针一线的为他缝着衣裳。
赵姬出身富家，先后嫁的不是吕不韦这等巨商，就是异人这样的王孙公子，哪怕后来的日子艰难了些，可也不过是担惊受怕，银钱是没有缺过的。她的一双纤纤玉手不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可总归没做过粗活。
只是，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现在，她这双烹茶调琴的手开始洗衣，做饭，纺纱织布，劈柴挑水，种种她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做过了，做惯了。
如今不过是缝补衣物而已，她很快便缝好了，针脚还缝得又密又细。只是——哪怕她已经尽力挑了一块和衣服颜色相近的布料，缝上去后这一块补丁看着还是相当突兀。
她的视线不由得落到其他地方，那里也零散的分布着几个大大小小的补丁，就连衣服本身也相当旧了。
再看看拿着衣物的手，手指粗糙，厚茧层层；而政儿，虽然外人说她这个儿子生得好，人也懂事有礼，可这得看和谁比。
在那些平民的孩子中，她的政儿自是鹤立鸡群，极为出挑。但与那些一出生就仆婢成群，炊金馔玉的世家子比起来，不说天差地别，可也是宝玉蒙尘。
不说远的，就说他的父亲异人，即使只是个不受宠的庶子，但无论是学识还是仪态，都是现在的政儿远远不及的，即使他们生得这样相像。
赵姬不禁怀疑：这样的她和政儿，真的还能回到秦国吗？异人真的会来接他们吗？他们不会真的就这么躲躲藏藏，窝窝囊囊的过一辈子吧？
念头一起，从他们母子被异人抛弃开始，积压了整整四年的恐惧与绝望终于压制不住爆发了。
赵姬伏在案上崩溃的大哭起来。
“阿娘……”
赵政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抽动了下，小脸迅速阴沉下去，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膝行几步到赵姬身边，拍了拍她的背。
毕竟能说什么呢？阿娘为什么哭他不是不知道。因为，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曾躲在被子里偷偷哭过。
究其原因，不过是前几天外祖叫人偷偷传过来的消息。
不同于他和阿娘在赵国的艰难度日，他的父亲，在秦国过得很好，甚至好得过头了。
现在他已经不叫异人了，早在他回到秦国就改名为子楚，正式成了华阳夫人的儿子，还娶了一位楚国的公主。
就这样，他的父亲有了与楚国相关的名字，出身楚国王室的母亲和妻子。哦，对了，就在去年，那位楚国的公主还给他新添了个儿子，听说他和祖父欢喜极了，一出生就给他取名成蟜。
成蟜，当真是个好名字。
赵政说不清他听到这个消息时是什么心情，大抵是有些陌生吧。这个父亲和阿娘对他说的没有一处能对的上，他甚至怀疑，这个秦国的子楚真的是他的父亲吗？会不会是外祖他们弄错了。
可是阿娘那时绝望的哭声和送信人怜悯的眼神告诉他，对，那就是你的父亲，没有错。
一时间，巨大的愤怒与无力席卷了他。
凭什么？凭什么父亲在丢弃了他们后还能若无其事的娶妻生子？凭什么？凭什么同样是父亲的儿子，大秦的公子，他就要每天在这里躲躲藏藏，胆战心惊的生活，就连一个屠夫之子也敢随意欺辱他；而成蟜，生来就拥有一切，不但拥有父亲的宠爱，还有尊贵的地位与高高在上的权力？
凭什么？！！！
他赵政才是父亲的嫡长子，成蟜拥有的一切本都该是他的！
他的未来不是为了忍受这些人的欺负和污辱，然后怀着渺茫的希望等早已忘却他们母子的父亲来接他回秦。
“政儿，你要争气，你要好好的。只要有你在，我们就还有希望，迟早有一天，我们会回去的。”
赵姬泪眼朦胧中看见儿子笔直的身影，她像是见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反过来将他死死搂在怀里，嘴里说着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赵政的话。
是的，总有一天，他们会回去的。即使父亲不来接他，他自己也能带着阿娘光明正大的走回去！
赵政攥紧拳头，默默发誓。
虽然心里许下了雄心壮志，但是目前赵政还只是个七岁的小孩子，能做的事极为有限。
除了帮阿娘做些力所能及的杂物外，他只能翻来覆去的看着家里仅有的几卷破破烂烂的竹简，一边诵读一边用棍子在地上临摹着。相信要不是怕弄花了上面的字，怕是这几卷竹简的字面早被他磨得一片光滑。
不过，跟以前相比，他的生活多多少少有了些变化。
“你能听见我说的话吗？要是能听见的话为什么不出来呢？”赵政趴在案几上，用手滚着圆溜溜的琉璃珠，闷闷的说。
从他见到阿骊后已经过去半个月了，这半个月里她再也没出现过。要不是他清清楚楚的记得她的长相，说不定还真以为只是自己的幻觉。
可是这些天无论他用了什么法子，阿骊一点反应都没有，既不出来也不说话，着实让他郁闷不已。
其实，赵政的脾气算不得好。要是换了旁人，他早就要发火了，甚至以砸碎、火烧等来威胁阿骊出来也不是没有可能。不是开玩笑，这种事他完全是能做出来的。
毕竟，自小在泥沼里长大，又怎能期待他长成一个清风明月的君子呢？
赵政的生活虽不能算泥沼，但也低到了尘埃里。
三岁以前的他也许过得不错：父亲慈爱温和，知识渊博，阿娘美貌贤惠，宜室宜家，而他，只需承欢膝下，无忧无虑。可那时的他太小了，记忆也早已经模糊不清，印象最深的不过是父亲毫不动摇离去的背影和外祖那双充斥着利益的眼睛。
之后，打他记事起，他便和阿娘做贼一样的藏在市井里，与周围格格不入却还要百般忍耐的生活着。而身为他唯一亲人的阿娘，同样也是他真正压力的来源。
你是秦国的公子！你要优秀！你要听话！你要忍让！你是阿娘唯一的希望……
赵姬对他的爱毋庸置疑，可是太沉重、太驳杂了，在他还是个懵懂稚嫩的孩子时，他就承载了一个大人，甚至赵家阖族全部的希望。
换了别人，大概早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折磨中被压垮了。可赵政不知是天生非常人，还是真的是血统的原因，这些重担，这些压迫反而促使着他飞速的成长，使得他成熟理智的不像一个孩子。可是与之相对的，他的性格也因此而扭曲。
霸道，偏执，疯狂，掌控欲强，恨别人背叛这些先不说了，最明显的，就是他这个人相当的小心眼，爱记仇。别人是怎么对他的，赵政就一定要十倍、百倍的还回去。哪怕暂时动不了，他也会一笔一笔的记在心里，并且还无师自通的加上了利息，冷静的等着算总账那一天的到来。
不过这些都是对别人，阿骊不一样。
早在琉璃珠陪他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治愈他一个又一个伤痛时，它就不仅仅是父亲走前留下的一颗珍贵又漂亮的珠子，还是他为数不多的温暖之一。
最重要的是，它是他的所有物。所以，它永远不会背叛他，抛弃他，也不会伤害他。
这样，赵政才能安心的向它寄托自己的感情。
如今，虽然得知琉璃珠是有生命的，还能化作人形，可往日的观念早已根深固蒂，阿骊的出场又这样美好，无害（赵政强行忽略掉被石子打得哭爹喊娘的混小子们），他不但不觉得警惕防备，反而有了一层隐隐的惊喜。
往后，是不是就有人一直陪在他身边，对他说话，对他笑呢？
琉璃珠固然很好，可他一个人终究还是太寂寞了些。
“所以，你快些出来吧。”赵政滚动着琉璃珠，顿了顿，小声又羞涩又加了一句：“妹妹。”
只要你一直不背叛我，我就永远把你当成自己的妹妹，会好好照顾你，爱护你。还有，我答应你了，以后会小心保护自己，尽量不再受伤。
你就快点出来吧！
作者有话说第35章 掌上珠（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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