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掌上珠（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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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昭襄王五十年，秦国派王齮率大军围攻赵国都城邯郸。
王齮，是秦国宿将。
曾经的长平之战，白起为上将，王齮便是他的副将。
在那一场战争中，他们带领着秦国的军队大败赵国，共斩首坑杀赵军近四十五万人，后来又夺取赵国的武安和皮牢。让赵国经此一役损失惨重，再无力同秦国争锋。
因此，所有的赵人一提到他们恨不能食其肉，啖其血。但同时，他们也成了赵人心中深深的梦魇。
现在，秦国的军队又来了，虽没了白起这个杀胚，但王齮也没差得了哪里去。所以此时赵国人心惶惶，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
面对这种局面，为了报复，也为了鼓舞士气，赵孝成王经过再三斟酌，最终决定杀死秦国质子公子异人以泄民愤。
不过在他下达命令之前，这个消息却被他近身伺候的宫人悄悄传了出去。
吕府。
吕不韦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看着重金收买的宫人递出来的消息，紧锁眉头思忖片刻，忽而朗声大笑，“此乃上天助我！”
然后叫来下人耳语几句，又匆忙备车赶往公子异人的住所。
异人是秦国派来的质子，住的地方自然不算多好。只见小小一间院子，门庭冷落，甚是凄清。
以前有吕不韦的资金支持，异人还能结交一些宾客，虽不说车水马龙，但时不时也有人来往。
可自从长平之战后，赵国和秦国俨然已经成了死敌。坑杀四十五万士兵啊，有多少家庭因此而失去了儿子，丈夫和父亲。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敢冒着触怒整个赵国的风险继续和异人来往。
现在秦国大军围攻邯郸，他们一家人战战兢兢甚至不敢出门，平日里院门紧锁，就怕被愤怒的赵人闯进来给杀了。
“叩，叩。”吕不韦的仆从上前敲门。
好半晌，门里传来动静，是一道轻柔的女声，声音清丽却含着明显的恐惧，她颤着嗓音问道：“是谁在敲门？”
“我家主人是吕公，此番前来是有要事相商。”
听到来的是吕不韦，赵姬舒了一口气，连忙打开门，看了看周围，语速急切：“吕公，快进来，别让人看见了。”
吕不韦从车上下来，示意仆从将车赶到前面，守着路口，一旦有什么情况及时预警。随后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赵姬也机警的立刻关上大门。
这时异人听到动静也迎了出来。
因为身份原因，吕不韦也不敢常常来质子府。如今猛然见到异人这般憔悴的样子，哪怕心里早就有准备，还是吓了一跳。
“几日不见，公子怎么消瘦成这般模样？”
异人苦笑一声，对着吕不韦深深一拜，“秦军压境，异人一家性命恐怕危矣，还请吕公救我！”身后，赵姬抱着才三岁的赵政在无声的流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不过现在在场的男人可没心思关注这个。
吕不韦赶紧扶起异人，说道：“公子不必行此大礼，不韦担当不起。不瞒您说，不韦今日来也正是为了此事。宫里刚得来的消息，赵王已经对公子动了杀心，怕是很快就要动手了。”
“当真？”心里一直以来恐惧的事被告知终于成了现实，异人脸色惨败。赵姬更是双腿一软，跌倒在地。
赵政被赵姬这一带，也带着摔到地上去了。虽然摔得疼了，可哪怕才三岁，聪慧的他看着现场的沉凝的气氛，也知道现在不是向父母撒娇求安慰的时候，只得强忍住不哭，任凭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小脸都憋红了。
“公子勿急，这是危机，恰好也是我们的机会。如今秦军就在城外，赵王又要对您痛下杀手，只要我们能逃出去和秦军会和，无论如何，王将军都不会对您置之不顾。只要等战争结束，您便可以随大军返秦了啊！小民来之前已经让人去买通城门的守卫，趁现在赵王还未下令，还请公子速速出城才是。”
异人本来还是愁云惨淡，现在听吕不韦这么一说，立刻喜从中来，他对吕不韦再次一拜，这一拜拜得心悦诚服：“吕公大恩，异人必不会忘。夫人，你快收拾收拾……不，不必收拾了，我们马上就走！”
赵姬也是满脸喜色，她撑起身子站起来，拉起小赵政，正要应下，这时吕不韦却出声了。
他看着异人，是一脸的为难：“夫人且慢，公子，我们此行乃是为了逃命，一路上少不了各种追杀，带上夫人和小公子怕是不便，更会拖累行程。”
异人听了，看着自己的娇妻爱子，更是犹豫不决。
他对美貌温柔的赵姬无疑是有感情的，不然也不会开口将她从吕不韦身边要来，还许她正妻之位。这里面固然有他身份尴尬，娶不到地位高贵的女子的因素在，除此之外，赵姬极得他的欢心也是很重要的原因。更别提她还给他生了一个聪明可爱，也是他目前唯一的一个儿子——赵政。
此时，一旦丢下赵姬他们，几乎与让他们等死无异。
可吕不韦说的也没错，他们这是逃命，女子幼儿脚程不快，本就是拖累，一个不慎他们全都得丧命。
到底是先保住他一个，留待以后，还是赌一把，一家人一起出逃？
异人迟迟不能下决定。
可是他没发现，在他考虑怎么选的时候，潜意识里已经将自己一个人逃走放在了前面。
吕不韦的眼睛一直紧紧的盯在异人身上，精明的大商人看出来了：公子异人已然心动了，只是碍于情分和面子才不敢一口答应。
都不需要很懂对方的心思，只要切身考虑，就能知道异人会怎么选。在自己的性命面前，妻儿又算得了什么？
大丈夫何患无妻，只要能平安归秦，他就不是质子，而是大秦高贵的公子，到时候还怕没有姬妾和儿子吗？
只是可惜了。
他看了一眼赵姬，特别是她腿边抓着母亲裙角的小赵政。
吕不韦不无惋惜的想：要是都能回去就好了，这样他这边的砝码就更重了，两代秦王啊！这是多大的荣耀与富贵啊！！！
想到要舍弃一个他就心痛。
罢了，事已至此，得先保住最珍贵的那一个。
他已经在异人身上下了大本钱，要是他死了那就全打了水漂，还谈什么以后。所以，这时候一定不能出什么岔子。
吕不韦加大火力，“公子，华阳夫人已经收您为义子了，只要您回去，您就是太子板上钉钉的继承人，您的性命要紧呐！再说，只要您成功回了秦国，得了太子和王上的看重，赵王定然不敢对小公子和夫人怎么样。时间快来不及了，我们要在赵王发现之前快点逃出城门才行。还请您快些拿主意吧，公子！！！”
吕不韦的理由很是苍白无力，但是异人也只是想要一个理由来推一把而已，并不需要它多有说服力。
是啊，他好好的赵姬他们才能好好的，要是他死了，那么一切都结束了。
异人抹了一把脸，彻底有了决断。
他拉起赵姬的手，又摸了摸小赵政的头，满脸不舍的对他们说道：“夫人，你放心，等我回去站稳脚跟，一定立刻向王上请旨，风风光光的接你们母子回秦。所以，这一次你们……你们一定要珍重！政儿，往后阿父不在你们身边，你一定要听阿娘的话，知道吗？”
哪怕是早有预料，听到异人这番话赵姬还是心中一凉，她死死拉住异人的手，满脸哀求之意：
“公子，你带上我和政儿吧，我和政儿一定不会拖累你们的。政儿还小，你走了我们母子怎么办啊？”
小赵政已经从大人们的谈话中模模糊糊听懂了一些，知道父亲要丢下他和母亲走了，他也赶紧抱住异人的大腿，睁着大眼睛看着异人说道：“阿父，你不要丢下我们，政儿会乖乖听话的，以后再也不淘气了，不要丢下我和阿娘好不好？”
异人被夫人和儿子紧紧抱住，头别到一边不忍再看，脸上却已是泪流满面。
吕不韦看异人如此优柔寡断，在一旁催促道：“公子，再不走真的来不及了！”
这时，小赵政却突然发了狠，他松开阿父，一下子跑到吕不韦身边，抓着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小孩子牙齿嫩，但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等松口的时候，竟咬出一排带血的牙印。
“嘶！！！”吕不韦吃痛。
“大坏蛋，都是你让阿父不要我和阿娘的，我打死你！！！”边说边手打脚踢起来。
“政儿住手！”异人也是一惊，忙叫小赵政停下。
吕不韦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他先前只是一时不察，才叫小赵政得手，现在回过神来，哪里还制不住一个三岁的孩子。当下一把将他抱起来，困住他的手脚。只是他怕伤了孩子，束手束脚的，一个不注意又叫他一脚踢到肚子上。
“小公子这劲儿还真大，倒像是五岁孩童才有的力气。”吕不韦苦笑道。
“放开我，大坏蛋！”小赵政才不管吕不韦说什么，他手脚动弹不得，就拼命的扭着身子，张牙舞爪的，好像要再来一口似的。
吕不韦被他狼崽一样恶狠狠的眼睛盯着，心里一寒，被咬的地方好像更痛了。
不过他转而一想，有些好笑，觉得自己想多了了，不过三岁的孩子而已。
“公子！”
异人最终还是咬咬牙把赵姬推开，又扯出自己的袖子。把小赵政抱下来，将一个什么东西塞到他的手里，“乖！”
然后什么都没带掩面和吕不韦走了。
赵姬摔在地上，看着异人和吕不韦头也不回的背影，终于压制不住，大哭了起来。
而小小的赵政，看着哭号的母亲，又看了看手里流光溢彩的琉璃珠，咬牙追了上去。
“阿父，不要走！”声音第一次带上了哭腔。
异人听了，身形一顿，还不待吕不韦开口，又重新加快了速度。
小赵政人小腿短，又急急忙忙的，一个不注意被门槛绊倒，重重地摔倒在地，碧绿浑圆的琉璃珠也“骨碌碌”滚了出去。
“痛！阿父，政儿痛！”而这时候，往常会一脸焦急的跑过来哄他的异人却再也没有停下，和吕不韦一起很快就出了大门。
好半响，他一瘸一拐的爬起来，吸了吸鼻子，磨破皮、渗出血丝的小手捡起了那颗琉璃珠，攥得紧紧的，然后抱住膝盖无声的哭了起来。
时年三岁，小赵政第一次尝到了被抛弃的滋味，来自于他的生父。明明前一天，他还把他抱在怀里，对他和阿娘说他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来着。
阿父是骗子！！！政儿最讨厌阿父了，还有那个把阿父带走的大坏蛋！！！
夜晚，小赵政躺在床铺上，听着隔壁传来的隐隐哭声，他心中黯然。
阿娘心情不好，没有做饭，他的肚子很饿很饿，手上和腿上摔破的伤口也火辣辣的疼，可他不敢去说，只能自己给自己呼呼。因为阿娘一看到他会哭的更厉害的。
他委屈的嘟着嘴，阿娘说，他们很快就会死了，很快是多快他不知道，可是，他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肚子，要是再不吃饭他现在就要饿死了。
在床上翻来覆去，身体难受得还是睡不着，小赵政忍不住将阿父临走前塞给他的琉璃珠拿了出来看。
这是阿父最宝贝的东西，说是他来赵国的时候祖父送给他的，平时他想摸一下阿父都不许。现在阿父把它送给他了，可他一点也不开心。
小赵政不由想到，祖父不要阿父了，所以把这个珠子送给了阿父，现在轮到阿父不要他了，又把珠子给了他。这样的话，那他宁愿不要。
这样想着，他从床上爬下来，费力的把案几推到窗户下，又踮着脚爬上去推开窗户，要把这颗琉璃珠给扔掉。
扔之前他忍不住看了最后一眼，在清亮的月光下，这颗琉璃珠好像变得更漂亮了，晶莹剔透的好像会发光，比天上亮晶晶的星星还漂亮。
这是阿父留给他的最后一件东西了。
最终，小赵政还是没有把它给扔掉，只是下定了决心：以后他一定不会把这颗珠子送给自己的儿子！
三岁的小赵政老气横秋的想。
经过这一番折腾，幼童的身体终于熬不住了，他打了一个哈欠，慢吞吞的爬上床，将琉璃珠宝贝的放在枕边，慢慢睡着了。
大约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是做了什么噩梦，闭着眼睛哭喊出声来，偏偏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唉——”像是风一样轻盈的叹息。
枕边的琉璃珠亮了起来，里面光华流转，似云雾蒸腾，氤氲盎然，好像这颗珠子是有生命的一样。而现在，这颗珠子短暂的醒了一下。
只见一道碧光从小赵政身上拂过，哪怕在睡梦中，也能感觉到身上暖洋洋的，伤口不疼了，肚子也不饿了，就连本来要离开的阿父也说不走了。
他咂咂嘴，翻了个身，一手握住了琉璃珠，带着安心的笑意睡得更熟了。
而琉璃珠被他的动作一惊，疯狂抖动，可惜还是没能挣脱出来。
“唔——”小赵政发出一声呓语，手上抓的更紧了。
琉璃珠果断装死，一动不动的，就连光芒也很快暗淡下来，一时间又变回了原来那颗普通好看的珠子。
作者有话说第31章 掌上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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