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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含苞 ...

  •   许净入宫那年,是贞兴二年三月初三。照理说来自各世家采选的姑娘本该是族中最出挑的,可她那位继母的女儿未过及笄,确切地说,假使采选不曾提前三月,她那位嫡妹才是最堪入宫的人选,因此那位继母哭天喊地了好几日,才不甘却又屈服于长女许净入宫的命运。按照大济祖制,采选每三年一次,因前朝旧乱,今朝采选不选权臣家眷,京城贵女数目减了又减,可谓百里挑一。自然,这都是后事了。能采选不过是第一步,而凡采选贵女皆称“姑娘”,入尚仪局,同住教导礼仪的太仪院,在此受教习一月,待四月出头,再面帝后,定去留之事。

      许净知晓这些时,已然踏上了她所谓的不归路。原本六月嫡妹入宫,自己亦许婚给了自小的青梅竹马,贺家的排行第二的公子贺缙,可因臣属劝谏,采选提前,谁也没能如愿。嫡妹走时那忿恨的双眼,像藏着熊熊的烈火,下一刻就要将她焚烧殆尽。人生于世,倘或能自己做主,她岂想踏入宫门。下了马车,许净四处打量,见四周贵女几个围在一处说话,按说今最惹人注目的,当属郡主娘娘家里的永安县主,母亲是从小养在胡贵太妃殿里的,父亲有公爵在身,尊贵非常,此刻身边围着一群姑娘,不知真假的羡慕她腕上的一对玉镯,要不是她是女子,可不正像是孔雀开屏,招蜂引蝶了。

      下一个又是谁?自家跟着的两个丫鬟,其中一个轻轻碰了她的肘儿,宽慰道:“姑娘不必羡慕,各人都有自己的福气。”这个颇心宽的是打小便跟在身边,同吃同睡的玉阑,另一个则显得过于谨慎,四下打量,畏首畏尾了。这个是继母生塞给她的,走的时候她假惺惺流了几滴眼泪,又忍痛割爱将所谓最看重的小丫鬟送给她。这小丫鬟是她身边一等女使的闺女,据说要来许净身边她怕得很,是呀,这吃人的地方,谁不担心哪天丢了性命。丫鬟自有受教导之处,不同她们一起,而入了尚仪局,自会分配新的宫娥传唤。玉阑眼泪汪汪的拉着小鹊走了,那叫一个难舍难分。

      待身着八品服色的女官清嗓,贵女都麻溜的站齐,活像是等着下锅的鸭子。此刻许净终得以见到一位老熟人,她的闺中素交陈珂。只见她臊眉耷眼的,见了她很急迫的打起精神,然而无果,“起的太早,困的慌。”不说都忘了,她是跟着祖母长大,采选前儿刚接回京城,回福州老家住了一年半,好家伙,福州山水真是养人哇,许净只觉得这位好友旁的没变,脸庞倒圆润不少。“嘿,看来我给你求的紫气东来有点用处,要么今儿我便该见着你那颐指气使的嫡妹?”

      前头女官呵斥道:“肃静些,要是连噤声的规矩都不懂,我瞧就不必入宫了,即刻打道回府。”陈珂没好气的瞥女官一眼,又乖顺的低下头装懂事。许净始终低眉顺眼的,待到了太仪院,叫各家贵女自行分配住所,两人一间。陈珂半笑不笑的问身边的许净,“这位姑娘可愿和我同住?”许净瞪她一眼,见一干贵女打的热络,两人挑了个不起眼的屋住下了。许净上下打量这屋室,陈珂则扒着门缝看热闹。等许净凑近的时候,这番闹剧已然收场了。陈珂最会讲故事,她说是县主嫌屋子小,又不愿两人一屋,而胡贵太妃又怎么能看自家养女娇贵的女儿受如此委屈呢?人已然被承昆接走了。

      别说陈珂虽在京城不久,但却把各府的门道打探的很够。她还说因不选权臣的缘故,这次贵女门第最高的才正四品。她父亲属从四品,许净父亲属正六品,属实还差一截。不论门第,论模样,那当属李家的次女最抢眼,尹家的幺女倒也不错,许净纳闷,她一个姑娘为何探听其他女儿家的长相?说起这个,她飞快的摇着手里的团扇,脸颊讲的通红。她正讲到尹家姑娘如何让公子看直了眼,引得他赋诗一首,便有了敲门声。两个宫娥掩门,向她二人一礼,“奴良时、良珮见过姑娘。”二人起身,后经过陈珂三番五次的反悔,良时归许净,良珮归陈珂。宫娥并不时常在身边,方才传话说明儿去听训,晚膳后两人都仰面躺着,还是陈珂说:“还没见过陛下,不知他生的好不好看,性情温不温和,待我好不好……”

      许净噗一声笑出来,“我觉得这采选按你这样说,合该是咱们选陛下。看来你是胸有成竹,笃定会被选上?”陈珂忽地凑近她:“你可知道在这受教导的一月里,那些有门路的便会被安排去侍寝?像是县主这样得势的,我想再过几日便该改称。可宫中素有传言,陛下只喜欢房昭容,眼中只容得下她一人。房家早前在先帝时,被抄家灭族,彼时还在潜邸的陛下便拼死护下她,如今还椒房独宠,可惜呀,昭容蒙宠,却两次小产,唯一养至两岁的女儿亦于半年前夭折。人人都道她德不配位,受不起陛下如此恩典,陛下闻此勃然大怒,将她升迁为从一品贤妃,于是她自请降为昭容,为重病的女儿攒福,然无果。”陈珂兴致勃勃的讲起这些,眼里的光亮够许净记得一辈子。

      翌日。听训第一日众人自不敢懈怠,女官们寅时一刻便来点卯。幸是许净一向起早,待她将困的五迷三道的陈珂拎起,陈珂才脱了困意。许净不敢迟了时辰,一壁告诉她快些,一壁急着拾掇。她虽迟些,但在一干贵女中确显然是早的。待她见到身旁神采奕奕的陈珂时,有些目瞪口呆。这素来办事爱拖延的素交,三盏茶的功夫便将自己收拾的齐整。迟了就是迟了,也没什么好狡辩的。还有,女官还向她们详细阐述了早起的缘由,成因是皇帝于紫宸殿升座朝会,宿于嫔御殿中,自该同样早起侍候。冠冕堂皇的词汇阵阵袭来,只如是菩萨真人在念叨凡人听不懂的佛道咒语。许净尽力领悟着,一耳听一耳冒,陈珂听的睁不开眼睛,很快就干了面前这盏清茶。

      许净又匀了半盏茶给她,下一刻戒尺敲在陈珂臂上,“陈姑娘,奴方才在讲什么?”陈珂起身,毕恭毕敬的行礼,“女官方才说,宫中今没有皇后,主持诸事的是冯德妃。”见她没精打采,但答上了问题,女官心中不爽,但还是忍耐下了。她记着那位可吩咐了,冒头出彩的一并筛出去,选些蠢笨貌平的就行了。这陈珂门第容貌均是上乘,然而观她像是粗枝大叶,不谨不慎的,但假使能将她阻在初选,也算是全了这份差事。

      终将第一日熬了过去,甫一回屋倒头就睡,许净瞧了她一眼,人已经睡踏实了,于是她替她盖好薄被,独自用了晚膳。两个宫娥入内收拾膳食之时,看陈珂睡的憨熟,也特地放轻了脚步。

      不得不说,陈珂虽瞧着是什么都不往心头搁,但她的确料事如神。于贵女受训的第五日,为首的女官说永安县主已受封为正四品美人,这在贵女册封决计是不低的品阶。眼红归眼红,各人却仍有各人的命数。陈珂渐渐作息归于平常,开始收起了她吊儿郎当的行径。复过几日,陆续有贵女被宣召,其中也包括与许净同住一屋的陈珂。不过半月时间,她事先提起的李氏与尹氏亦先后被敕封为正五品才人。直到教导的第十七日,陈珂眨巴眨巴眼睛对她说:“我今日见到陛下啦!”那神情,就像是幼时父母买了糖人给自己。许净笑意盈盈的听她讲述今日她在胡充仪那里用膳,恰逢皇帝过来探望胡充仪,顺带便也瞧了瞧她。

      多好,她们都可以如愿以偿。陈珂悄咪咪的问她:“你会和我抢嘛?你是不是也在想陛下?”许净摇摇头“才不会。我不是在想他。我不像你,我只想如愿以偿出宫去,六月里我还有门好亲事呢。”陈珂也真的为她高兴,“都是自幼识得,他满心满眼皆是阿浣,若迎娶成了,那今后必能与你举案齐眉。咱们可说好啦,以后我们的孩子要结亲,那你的孩子便是王妃、驸马,是不是想想都乐得很?”

      许净正色,端出个感激涕零的表情,“苟富贵,勿相忘。”陈珂又想了一会恍然大悟,“哦!所以你近日事事落在后头,竟是故意为之!你绣工远胜于我,可那日考女红得了个下等,那日考‘琴’,一曲弹的大失水准,问书背不出整段,丹青绘的混乱不堪,我还以为你近日身子不爽利,谁料,却是为着你的如意郎君……”

      许净封住她口,四周望望,“这是太仪院,不是闺中。还有比做天子宫嫔更体面的事?我自是巴望能光耀门楣的,可我不够聪明伶俐,只怕难以自保。既如此倒不如早日出宫去,亦好心宽些度日。”

      在即将殿选的前一日,大名鼎鼎的房昭容亲临太仪院。众人屏气凝神,一概不敢放肆。她左右端详后,指了指许净身边的陈珂。女官即刻唤道:“陈姑娘,还不上前?”陈珂起身,上前几步再次下拜叩首道:“见过昭容夫人。”房昭容并不理会,只问教导礼仪的女官:“日前听闻陈姑娘在充仪那里见到了陛下,不知可当真?”

      陈珂答的极快:“是。”房昭容含笑道:“今德妃主事,我原本不该干预。可听闻陈姑娘每日听过教导,未至申时便沉沉睡去,可有此事?”陈珂答的诚恳,又答‘是’,房昭容即道:“瞧她人生的周正,门第又好,合该是天子宫嫔。可惜脾性惫懒,怕成了嫔御再有纰漏,此次采选由冯姐姐与本宫一齐主持,今日就请陈姑娘收拾行李,出宫去罢。”几个女官惊呆了,此次采选最拿得出手的陈氏,竟不知何时开罪了房昭容,断送了自己的锦绣前程。陈珂恼的浑身抖,待房昭容离去后,一干贵女散了,许净去瞧她的时候,她满脸是泪,“凭什么?凭什么!我明明凡事都占上等,女官说过我定能选中的!”

      大抵是小的时候学的道理太多,遇到事,我们总喜欢讲道理。可也是很多年后许净才明白,这天下至理就是—没有道理可言。

      陈珂最终为了家族没有去和房昭容大闹一场。许净安慰了她许久,事后想了许多,知晓她二人琐碎事的唯有尚仪局的那两位宫娥。防人之心不可无。不曾提防身边人,最终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被提前遣送出去,原来传言不足为信。让皇帝心醉至此的房昭容,并非善类。她还记得陈珂走前的委屈与恼怒,陈珂走了,还有一日她两人便能在宫外重新相会,然后各自许嫁,今后在京城相约一起喝茶,做一辈子的素交。

      她那时候还小,不懂得世事难料,往往事与愿违。殿选是要紧的日子,贵女大多一夜无眠,许净却在想剩下在闺房的日子要怎样度过。殿选是按照预先考绩的上中下等分配次序的,她自然而然的落在最后一组。

      有人欢喜有人愁。她眼看着第一队多是欢欢喜喜,到了后面却满目哀愁。约莫等到近午膳时分,才有人唤说第十六队。她前头那几个女孩都来了精神头,还有人特地抹了脂粉。六人同时下拜叩首,位中的皇帝照例是该叫“去”,一概落选免去麻烦,身侧的冯德妃却开口说:“陛下。加预先册封的三位,统共为七人。祖制数目为七不妥,请您再选一位。”

      众人垂首,自瞧不到皇帝的神情,坐于皇帝右首的房昭容忽然笑道:“陛下,妾瞧……着迎春的那位姑娘就很不错。”今上循着她的言语望去,一旁的女官会意,司礼的太监即禀上她的门第。“她是许丛山的长女?”他低低笑了几声,“许丛山口蜜腹剑,左右逢源,诡诈的很。”关于爹爹的官声,许净清楚得很。她父亲原是经商,后以经商所得捐官,一路自九品荣升至当今的。混迹官场的有几个是良善的,不过的确是‘过于’善于言辞了一些……“可既然昭容开口了,朕岂有不准之理。”说罢他略略点头,一并去牵昭容的手,“余下的事,便请德妃安置。”德妃大度的施礼恭送,又顾首去看许净离去的身影,身侧的宫娥上前道:“她遣走陈姑娘,如今又特地举荐许氏,到底什么意思?”德妃面上笑容散去,“一个样样出挑的,和一个事事蠢笨的,若是你会留下谁?”

      在分配宫室上,德妃做的极公道。除却前头册封的那几位,后册封的四人一概受封为宝林,分别随居在胡充仪的望晟殿、沈婕妤的广明殿、孔充容的永延殿,和冯德妃的长信殿。分了屋子,自然该去拜谒主位。许净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硬着头皮去见冯德妃。冯德妃见着她,像见着自家妹妹似的亲切:“原本你和昭容有缘,该将你分去披香殿的。可陛下早有旨意,说披香殿只许昭容一人独居,只能委屈你来本宫这将就着。”许净连声说着“不敢不敢”,冯德妃笑的更加温柔,“宝林用不着这样惶恐,本宫不是重规矩的人,从前长信殿没有其余宫嫔,无人说话很是寂寞。”才刚说起话,宫娥禀说:“今夜陛下宿在披香殿。”冯德妃的神色有一瞬滞住,后又迅速恢复正常,“常事了,宝林不必忧心,日子长久,恩宠总会来的。”

      许净懂事的点点头,其实避之不及。小鹊没能通过宫娥考绩,因此现在唯有玉阑在她身旁,长信东阁有六位宫娥,四位内侍,为首的很眼熟,就是在尚仪局服侍的良时。许净警惕起来,陈珂就是因这二人才受遣,她或许也是因良时才留下。她笑着敷衍几人,后回屋合了房门,玉阑才欢欢喜喜的说:“姑娘!我就知道您肯定会一鸣惊人的!那些雕虫小技是不是根本难不住您?”

      许净笑着对她说:“谁说的?能进宫的哪个不精通这些?我样样都被人落在后头,怎么赶也赶不上。”玉阑‘哦’了一声,“天爷,这宫里的姑娘都这么能耐,这天下能跟您比的姑娘奴一只手都数的出来哇!”许净塞给她一块糕,示意她少捧自己,隔墙有耳。“说来真替陈姑娘可惜,那么利落的一个人,怎么就得罪了昭容夫人呢……”这两人素昧谋面,哪里能得罪得上。怕就是太利落了,才招至关注。“那姑娘,这外头的良时姑娘,可信嘛?”许净摇头“才刚来,谁都莫信。但亦不必太提防着,她是个聪慧的。”点到为止的道理,玉阑多年也领会了。是日许净早早歇息了,玉阑和良时一齐给她找了得体的衣裳明日穿着。

      翌日。若说采选是贵女的正日,那今日便是宫嫔的正日。一时许净很庆幸自己去请安不过半步路的功夫,不像那些离得远的,只怕要早起半个时辰豫备。良时给她选钗环时,拿起一攒珠钗在鬓间比量,许净说:“挑简单些的。”良时俯下身,“这是昭容夫人赐您的。奴瞧着样式好,最衬宝林。”许净笑了笑,“既是昭容夫人的恩典,就该拿我最宝贵的匣子好生装起来,待节庆仪典时再戴上,以表敬重。”说罢她起身,“我自有我的考量,良时姑娘觉得我如此说可妥当?”良时顿时请罪,“奴不敢。宝林为主,奴为仆,宝林说的自都是对的。”

      长信的此次请安,可谓是剑拔弩张,刀光剑影。三足鼎立的冯德妃、房昭容、胡充仪坐于首,接下去是孔充容、沈婕妤,新封的曲美人、尹才人、李才人与各位宝林依次而坐。宝林无高低,只按家世排位,因此许净坐于倒数第二。几个新人前后给几个主位见礼后,众人着重称赞了曲美人。唯独房昭容只字不提。热热闹闹的聚起来,又呼啦啦的散去。难得人凑的这般全,许净几乎看花了眼,只将几个要紧人物的面孔使劲塞进印象中。

      五日后,在玉阑费力费神的探听下,许净终于了解了大概。如今彤史上仍一水的披香殿,可房昭容就是生不出孩子。不,是生不出皇子来。她唯一产下的皇长女在半年前病逝,她萎靡了一阵子,然而即使是这阵子,亦不曾失掉半分恩宠,许净心底由衷佩服这位昭容。唉,就连采选都是再三上谏后的暂时妥协,这其余的潜邸旧人愣是没让这里响起一声儿啼。

      许净才想着,良时来告说崔才人来见。她对这位崔才人无甚印象,见面三分情,好一番客套后才互相虚扶着落座。崔氏絮絮叨叨的说了老多,和她抱怨说房昭容太得恩宠,旁人都要旱死了。

      何况即便她雨露多,却诞育不了皇子,就该劝谏皇帝多去她人居所,好繁衍后嗣才对。许净几次三番想止住她的话,但无奈这姑娘好像是个话囊,稀稀拉拉的说了小半个时辰,好像一肚子话没地方倾诉,走时还眼泪巴巴的说,旁人都不爱听她讲的这些,唯有姐姐肯听我讲完,多谢姐姐之类的。许净目送她离开,又转眸望向良时,她迅速的垂首,做出往日顺从的模样来,许净得以更加清楚她的来路,不由地发了冷汗。倘或她觉醒的早些,或许陈珂不必离宫,她亦不必留在这吃人之地。

      进了五月,不知是谁的劝谏起了效用,皇帝开始传幸新晋册封的贵女。先是曲氏,再是尹氏,待五月几乎溜走,新得封的贵女基本都晋了一阶,只有许净还停留在原地。阿弥陀佛,她不禁又庆幸长信主殿的冯夫人是宅心仁厚的,没有因此瞧她不起,还时常宽慰她,皇帝政务忙得很,总会等到机会。却不知道,有人期待的,自有人不盼,甚至避之如洪水猛兽。待众人再次凑齐时,不再时为哪桩喜事,德妃面含悲意的告诉众人,崔才人病逝了。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可有的人一生来是匆匆,去的时候也安静。一场丧礼过去,又会有几个人记得崔氏活过一场?

      许净默不作声的抬头觑了房昭容一眼,她面含哀愁,似乎逝去的是自己的亲眷。

      愁人不如愁己。一个不得皇帝青睐的宝林,纵使时而有冯德妃的敲打,可屋里的宫娥却不像从前恭敬。有人已然开始找其余门路,想托关系调去别处。

      人往高处走,实在没什么好指责的。且屋里的人走尽了,她反倒是更安心了。先是内侍寻了洞天福地,哭天喊地的说出一堆缘由,许净笑着望着人离去,后不知是哪日良时亦忽然消失,连句正经的告别都没有。只有两个年份浅的宫娥,没有足够的银两,索性认了命,安心留下。

      后冯德妃听闻此事,要替她做主,说那些逃的本该当即处置了。可是何必呢?人来这世上一遭,缘来缘散的,本是自然之理。她又拦得住谁?有处置谁的道理?

      或许是她太惨了,连皇帝都看不下去。终于在六月的开端,她本该行六礼纳吉的日子里,驾幸长信殿东阁。他来的出乎意料,玉阑不在,两个宫娥忙活的焦头烂额,来奉茶的时候手都是抖的。许净面不改色的接过茶盏,屈膝双手奉上,“陛下请用茶。”今上睨她一眼,顺手接过,抿一口便蹙了眉头,“这什么茶?”宫娥跪下来,许净亦跪了下去,“陛下恕罪,这已是妾这里最好的茶了。”

      他回想起今日在殿前,她那位好爹爹是如何巧舌如簧,令旁人无话可说的。“最好的茶?若是朕没记错五月才刚赐了各宫新茶,怎么,是德妃克扣了你份例?”这话是越说越偏离,许净打算解释,却听见外头一声笑,“姑娘,我去取了这个月的份例,还替你折了一枝海棠回来。说来还有件喜事……”等不到她说完,许净便已斥道:“放肆!陛下面前怎敢如此无礼?”

      玉阑随话噤声,同样伏首。今上踱步在两人之间,“方才听你说有件喜事,喜从何来?”玉阑这丫鬟旁的不行,胆大这方面绝不差,“回禀陛下……陛下驾临,东阁蓬荜生辉,内府骤闻此事,震惊不已!奴本和她们理论,说月月都缺咱们几两份例,原本就没多少,怎容她们这样克扣?这下好了,陛下前来,众人如闻喜讯,顿时不跟奴一般见识,还将此月的银两都补齐了,自是大家都欢喜了。”

      许净暗松了口气,皇帝疑道:“年年宫账做得好看,还不知是多少委屈堆砌出的,德妃说你委曲了,朕原不信,如今看来倒不假。”语罢,他缓了缓:“免礼罢。”玉阑起身去扶许净,她早年膝盖有旧疾,此刻起身有些迟钝。皇帝看她踉踉跄跄的,不像个姑娘,像个老妪,“你这身子弱得很。”

      许净就着她搀扶的力气再次施礼:“陛下说得是,妾今后会调养得当的。”他抬首,没想她如此作答,转身回了正殿。冯德妃有些意外,又是添茶,又是拿糕点,忙的不亦乐乎。皇帝和她说:“这茶水不错,糕点做的精致,记得给东阁送些。”冯德妃答了声‘是’,知道他过去探望过了。半晌后冯夫人打趣似的问这位枕边人:“陛下觉得许宝林怎么样呢?”

      直到德妃提起,他才记起她的品秩。“在朕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她是安分守己的,和她那攀了无数门路的爹爹,不是同路人。”冯德妃笑道:“的确。”两人虽没有夫妻伉俪的情意,但一管前朝,一管后宫,有的是并肩作战的默契。因此德妃明白,今日初见许净并未让皇帝生出厌恶,反而有些许好感。倘皇帝喜曲、李之辈,那始终是房昭容一众势大,若要抗衡,势必要培植新人。

      自然,这都是后话了。冯德妃按照皇帝的吩咐给她送去了茶水糕点,又给她添置了人手。日子回归正轨,玉阑最是高兴。此番归功于她临危不乱,御前敢言。她乐意这样讲,许净也是无奈,但只准她私下夸口,不许外头张扬。六月十八是原定的良辰吉日,按理是贺缙‘亲迎’之日,如若没有那日,她今日便该和他共饮合卺酒,一齐拜过天地,做他名正言顺的妻。是日玉阑愁眉苦脸的说:“贺家二公子迎娶了陈家姑娘,他怎么能娶白玉姐姐呢?”

      贺缙娶了陈珂,好,真是好得很。那日她目送陈珂出宫,担忧她因提前遣送回家的缘由而嫁娶失利,却不想反得如此如意郎君。兴许,在她眼里,陛下才算是如意郎君罢。这样的日子总是寂寞无趣,她唤来玉阑,说要些酒。玉阑说她是宫嫔,可不能喝酒。她又问陛下今日歇在哪里,玉阑说约莫又是披香殿。她苦笑了一下,说让她拿酒,玉阑拗不过她,只好拿了果酒,说不能多喝啊,只能喝几杯。然后眼看着她一杯接着一杯,待她还要倒酒时,玉阑夺了酒壶,“可不能多饮了,都说小酌怡情,大酌伤身。咱们已经怡情了,可别伤了身。您忘了上次陛下说您身子弱,叫您好好养身的事了?”

      脸庞好像热腾腾的,神志也不清晰。她半摇头半晃晃当当的站起来,看见玉阑一个人两个影,“嗳,不碍的!你看,夜深了,大家都歇下了,你不说谁知我喝醉啦?”下一刻她一个趔趄,却倒在臂弯里头,清冷的绸缎刹那使人清醒。不对啊,这人不是在披香殿吗!面沉如水的皇帝比所有醒酒汤都起效,许净已然醒的透了。“深更半夜不歇息,在此酗酒?”

      许净解释道:“不不,只是小酌几杯作助眠之用。妾酒量不成,让您笑话了。”今上拎了拎酒壶,又见是果酒,两下一对就知她不曾说谎。一个想醉的人喝几盏都能酩酊大醉,然而若是真醉,又哪儿那么容易清醒过来?他忽地揽上她的脊背,玉阑吓的赶紧疾走出屋,“好酒,芬香扑鼻,酒香不怕巷子深,宝林这坛美酒,果真是朕辜负了。”兴许是酒喝多了,兴许是这番话她实在觉得太假,一时间翻天覆地的恶心。她忽地脱离他的温热,找了平日漱口的器皿,死命的呕起来。谁都会有不甘心罢,为什么偏要选在今日呢?今日,她是真的不愿啊!洞房花烛化为乌有,如数幻想不过黄粱一梦。果然,此番十分扫兴,也使今上离开长信东阁。玉阑入内问她怎么了,她此刻满脸都是残泪,却笑道:“太好了。”玉阑觉得她失心疯了,但是并没有。冯德妃对她态度尚好,但已从前面的亲近变为客套,或许再过数日,便会彻底疏远。

      这繁花织锦的后宫,无数人想凭借恩宠向上,能臂助德妃的,并不止许净。很快她便看中了尹氏,时常召她来绘丹青、品茶。自然而然,德妃口中时常提起的人也从许净变成了尹氏。之于皇帝,是谁都无所谓,他要的是子嗣,不过全德妃一个颜面而已。许净虽无恩宠,但却自得其乐。每日做女红,抄录经书,自己对弈,看琴谱,还自己谱了两首琴曲。很快宫里有了喜讯,曲氏有了一月身孕,人人都像是自己有了孩子那般喜气洋洋,尤其是胡贵太妃,笑的合不拢嘴,说若是皇子,便是陛下的长子,金贵非常。

      在众人恭贺的期间,许净捕捉到房昭容的神色,不喜不怒,不悲不乐,几乎她腹中的子嗣并不属于她的夫君。虽说这种情绪才是正常无比,但因没人不高兴,因此不高兴是一桩罪过。

      今上再次驾幸长信殿东阁,是一个月后的事。听闻他给自己的爹爹升了官,她该是感激涕零。然而等他到了,她没有谢,更没有涕零。只是如常日一般端茶、奉糕点,直到他看到写了一半的琴谱。“你会弹古琴?”许净点点头。听他继续吩咐,“弹一曲听。”她没有推辞,径直坐至琴前,先是调弦,后拨弄起来。不知道他要考校琴技,事先没准备,只发挥出六成水准。一曲毕,唯一的听客拊掌,“好曲。”

      曲是好的,人自然而然也跟着好起来。他顺理成章的留下来,谁都高兴。随他一起,许净只觉得天是塌的,地跟着摇摆,天地颠倒了个,眼前尽是虚空,身子软绵绵的,双足踩在棉花上,使不出力气。云雨事后,他还不肯撒手,气息喷在她的颈处,“你那个爹爹,素来会说漂亮话。怎么到了你这里,一句求饶的话也不肯说?”明明是打趣的言语,可却让她发慌,“妾不善言谈。且爹爹更喜欢其他姊妹,妾很少见他。印象中爹爹是个严父,哪里会说什么漂亮话?”他闻言有些兴致,“比言语,你不及他。可朕还是更喜欢眼前的许净,而不是巧言善辩的许丛山。”这两种喜欢不能合为一谈,然而哪里能和皇帝讲道理呢?

      慢慢他会懂的,物极必反。他期待的伶牙俐齿没有出现在许净身上,精通言谈这事,可不是世代相承。八月尾曲氏小产,众人不迭安慰曲氏,说头胎本不容易保得,她如今还是韶华年纪,陛下又喜欢她,她定能再结珠胎。还能吗?许净环视一圈,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表达出遗憾和悲恸,可那并不是发自内心的情感。或许她们心底在笑,笑她因这个孩子得意,又很快失子。或许她们同悲,哀于她还能有子,而自己腹中空空,从未和子嗣有缘。那自己呢?又属于哪一类……原来不过局外客,只冷漠的看着旁人笑,旁人哭,然后才刻意的带上一样的神情,便就算表心意了。

      晚间,紫宸殿有召。她即刻前往,见他时一如往常。他说了很反常的话,“昔日少思两度小产,后来终诞育公主,然而亦是好景不长。今曲氏失子,你说这是为何?”

      许净当然说不清楚,甭说房昭容那时她还没影儿,就是将将失子的曲氏,她前前后后见她不逾十次,哪能知晓她与谁合不来?等等,怎么想起暗害了?倘若是她身子弱,不慎小产呢?“妾愚钝。”除了说自己蠢笨,没有更好的回答。过了倏忽,见他陷入沉思,“兴许是朕无福,既不能护少思,更留不住子嗣。”

      人啊,到了无能为力的时候,总喜欢拿天命来揶揄自己,与其怨怼天命,倒不如彻查小产之事,说不准就有意外的收获。可这些不过都是猜测,是她永远不会道破的猜测。如果她瞧的是对的,那么注定难以置信。他还说,曲氏虽蒙贵太妃看重,可他却不喜欢。这是正解,您只喜欢房昭容嘛。“可这毕竟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好生讽刺。这孩子欢天喜地的来,灰溜溜的走,倘或走时听见他爹爹说,这不过是他阿娘的第一个孩子。他可以一壁说着心疼,一壁再和其他女子有更多的子嗣。

      儿孙满堂,原来可以不是一句祝愿,还可以是一句伤人透顶的话。

      入了九月,新晋宫嫔中得雨露最多的,不是容貌歌喉均占上乘的李婕妤,也不是最擅书画的尹美人,而是长信殿东阁的许净。德妃又开始和蔼可亲起来,世上的人大抵多数有十多张面孔,等你得意了,她们就肯拿出最漂亮的那一种来。房昭容忽地病了,几个太医轮流请脉照拂,名贵的药材化成了各类药膳,送进披芳殿。

      皇帝日日去探望,然而西边起了战事,焦灼的很,迟迟拿不下。皇帝一边为战事宵衣旰食,一边为心爱的姑娘消得人憔悴,看得真让人感动。昭容这病很不给面子,按理说小小风寒,一月功夫总该好转,可昭容病情反复,去探病的宫嫔大多败兴而归,只能多说两句吉祥话以表心意。许净是跟着冯德妃一起去的,纱帘后的身影似乎更瘦弱了,隔着一道帘,彼此瞧不见神情。德妃忧心忡忡的讲了很多,说宫娥必得好好侍候,太医亦得用心,陛下国事繁忙,别让他有后顾之忧。房昭容什么都没说,后来她说想和德妃单独说话,许净识趣的离开。

      入秋后许净心绪也跟着凄迷起来,秋风扫落叶,总是无情些。十日后,房昭容过世。世事中的意外不知哪一天来临,就像是印象中神采奕奕的小姑娘终会气息奄奄,然后一命呜呼。她还记得那一日她笑意盈盈的抹杀了陈珂的希望,六个月后,又彻底与世长辞。

      房昭容被追封为贵妃,丧仪的礼遇一并同于皇后。宫嫔们换上了素淡颜色的衣裳,努力摆出一张哭丧脸。半月后一切虽归于平静,却好像缺了点什么。皇帝因贵妃离世沉浸在悲痛之中,宫嫔们相继去探望,他一概不见。再次见到皇帝已是一月后的事了。他去看望冯德妃,恰巧碰上许净来请安。要说有邀宠之心,她还真不是出自故意,但德妃却说:“妾这几日身子欠奉,不如陛下去东阁坐坐。”

      东阁。果然还是一样的流程,因谱了新曲,今日许净便多弹了片刻。此曲作于中秋,表渴望团圆之意。七岁前,阿娘尚在,爹爹没有妾室,虽唯有她一个女儿,但日子过得美满平安。曲毕,他感慨道:“这曲子做得真好。”她站起身沉默未答,许久后他问:“你可有小字?”不待她回复,他便含笑道:“既没有,朕便赠你阿念二字,以全曲中之意。”她恭顺的领受着‘阿念’中这沉甸甸的重量,可命运所趋,没有选择。

      自从他开始唤‘阿念’后,日子有了期盼,人也跟着精神起来。德妃看着高兴,胡贵太妃也赏赐了她老多珍稀的钗环。皇帝终于记得她尤是宝林,没有晋位,于是直升她为婕妤,搬离长信殿东阁,此后不再是随居宫嫔,而是柏梁的殿主。人逢喜事精神爽,玉阑兴高采烈的,像得了万贯财宝,以前潜逃去别殿的宫娥全想着回来,玉阑才不许呢,还拿话埋汰人家,说见风使舵,拜高踩低的事她见多了,柏梁养不起这样高心性的人。

      入冬了,宫嫔们多是怕寒的女孩子,又怕裹的太多显得臃肿,要是叫陛下看着就不值当。因此多是冻的哆哆嗦嗦,还四处张望有没有皇帝出没。许净在十一月既望传出有孕的喜讯,六宫同贺。约莫是上几次的教训,皇帝格外在意这一胎,派了老些宫娥去看护。然而最费心的不是怀身子的许净,而是渴望坐享其成的冯德妃和胡充仪。这俩人打擂台似的,都想与皇帝提前预约这尚未成形的孩子。冯德妃多年无子,这时候又拿许净曾经是她随居宫嫔来说事,说自己多年没动静,只希望能替许净照顾这孩子,也算不愧于祖宗。胡充仪说上一次没能照拂好曲氏的孩子已属罪过,贵太妃一直希望孩子能养于自己膝下,俩人费了好一番口舌,理由五花八门,感人肺腑。

      晚膳的时候皇帝问许净:“你是更想德妃还是充仪抚养这孩子?”许净顿时没来由的恶心。自己难道是一只揣着蛋的母鸡,盯着她,便只是想要她腹中的骨肉,怀胎十月,终究是给旁人做嫁衣?那她又算什么?一个牲畜,还是一个能为他提供皇嗣的工具?

      人一旦将某些事想的很透彻,不免心寒。就好像面前一口一个‘阿念’的皇帝,在利益的驱使下像是永远不能平衡的秤砣,只是看谁加的砝码更多,就能更胜一筹。最后,胡充仪搬出了没有生恩也有养恩的贵太妃,讲述多年贵太妃不慕太后名位,潜心抚养皇帝的种种辛酸苦楚,以微弱的优势险胜冯德妃。此后她便有意无意的来看许净,送流水补品、开解孕妇都不在话下。还屡次向太医打探她腹中究竟是个皇子还是公主,许净均笑脸以对。直到那日玉阑极恼地说:“陛下怎能如此?生与养在一处才最应该,他怎么能说给就给了?也不问您这个生母怎样想,我看他真是黑心肝!”许净不置可否,也没有像从前斥她不许妄议。

      许净很少有属于自己的意见,多数情况下就像宫娥说的那样,她温柔恭顺,没有脾气。胎及五月,又是熙春。一年过去,又是崭新气象。这一日她见到一年前心灰意冷的故交陈珂,刚想谈谈陈年旧事时发觉身后跟着太多人。两位是胡充仪遣派的,两位是皇帝遣派的,平日里玉阑都不敢得罪。此刻许净却不想她们跟着,人执拗起来,总像只有一根筋,你若是不答应,便瞧瞧到底谁更厉害。两下僵持着,陈珂出来打圆场,“不碍事的,她们也是担忧你。”

      许净睨向四个木桩,“若不从命,就拖下去杖毙。”四个姑娘终于有点害怕了,相互瞅瞅,只好答应,想着回头禀给自个儿主子,也够她喝一壶的。

      陈珂挽着她的手臂:“嗐,跟她们较什么真!今日命妇入宫跟德妃请安,德妃还跟我们提起你,说你有大福,若能诞下皇子,便是功德无量了。”许净不言。一瞬间陈珂觉得她很愠恼,可她恼什么?是在恼自己么?自己是跟她原本的夫君成了婚,可那是没办法的事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要是能做主,才不会整这出。“说的正是。我福气长远,才有这四尊大佛成天跟看死囚一样寸步不离的,若是没福气的,哪有这么些人紧赶慢赶的监视?”

      以前温和的闺中密友现在戾气这么重了?陈珂紧张起来,半晌后开解说:“想开点,旁人想怀皇嗣都怀不上呢。”许净转过头,停下脚步。“和我血肉相连的孩子,一出生便叫他人阿娘,从此与我没有半点干系,请问贺夫人,若是你可会想开?”陈珂被堵的说不出话,下一刻立马帮她骂道:“都说皇帝勤政爱民,宽仁待下,却不知道他对你这么无情,我这就上紫宸殿,跟他好生理论理论。”许净像勘破天机一样,“甭费力了。他不是平常人家的女婿,和他没有道理可讲。他为了偿还几年养恩,把自己的孩子交给旁人抚养,哪里有错?”陈珂怒道:“可这不止是他的孩子,亦是你的孩子啊!”

      这话听着耳熟。转念一想谁的孩子又有什么要紧,权柄下人人都是蝼蚁,为了活命,什么都可以交换。

      二人的谈话并不愉快,陈珂觉得自己因祸得福,看着许净变成如今这个模样,她心里百味杂陈。回殿后,先是胡充仪来探望,吃了闭门羹,再是皇帝来,这回实在不能把人堵在外头,索性说她不舒服,歇息的早。他来了,约莫坐了两盏茶的功夫,又起身走了。她知道他不会追究此事的,在这件事上,一头是他的皇嗣,另一头是几个无足轻重的宫娥,别说不过是不让她们跟着,就是真的几条人命,又哪儿能比得上她腹中之子金贵?

      宫里有不成文的规矩,宫嫔胎及七月可使母亲入宫照顾。她本早有言明,说生母早些年过世,与继母不和,因此不需特地入宫。可那位继母想着来探个头,带着她那足了年龄的嫡妹来逛荡两圈,这要是再碰上皇帝,可不就是圆梦时刻。继母赶着时辰钻进宫,还是托了旁人门路。拜谒冯德妃的时候,笑容谄媚,话语轻浮。明里暗里说自己的亲生闺女比许净哪里都更出色,看看能不能引荐给陛下。冯德妃是十足的聪明人,一看她并非善类,腌臜难缠,便推给许净自行处置。

      许净不理,只让宫娥请去喝茶,俩人一边斥她薄情寡义,不孝不悌,一边说宫里的茶就是好喝。直到今上驾临,俩人可算找到机遇,冲破了脑袋也得露一手亮个相,宫娥实在拿不住人,没办法,就让她们进了正殿。许净毫不奇怪忽来的“客”,起身帮今上把茶续满,分别介绍自家的母亲与妹妹。

      他最有涵养,面上不辨喜怒,受过礼便想赶快把人请走。可眼瞅着俩人不知好歹,许净倒会看火候,说:“陛下,大抵是月份大了,妾近日总睡不好,想去歇会儿。”说罢她施礼告退,皇帝明白她的用意,才要起身离去,却被剩下的两人拦住去路。此二人深得许老爹精髓,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谈,怪不得和许净不是同路。讲了一时半刻的,他得以脱身,去寝殿看了许净。

      隔着纱帘,他能看出她睡的并不舒适,月份大了很难侧身,她蹙着眉头,像发着噩梦。梦里是继母为难生母,言辞恶劣,父亲一味维护继母,要将她和阿娘赶出家门。忽地醒来,她擦了擦额间渗出的汗,挣扎起身,他帮忙扶了她一下,她有些吃惊,“陛下何时来的?”他说才来不久,想坐坐就走的。见她睡的不踏实,又不放心。他在这里坐等,才让她更不踏实。“明日宫宴若不适,就不必前去了。”春日宴常有,去岁她在受教导,没能赶上,今年赶上了,怕也去不得。自有孕后,她愈发不爱见人,更厌恶那些虚与委蛇的敷衍和道贺,不去倒最好。

      春日宴的热闹从宴内到宴外,玉阑没去,但因极爱热闹,使唤宫娥有甚好玩的告知一声。据说春日宴上为使今上高兴,安排好些贵女献艺,其中重点强调了她那位嫡妹,各位贵女都使出浑身解数来吸引今上的目光,可皇帝意兴阑珊,赏了些古玩珍宝就了事。这不像是他的作风呀,不过想想也是,再次采选是两年后,光阴流转,有太多变数,与其静待时机,不如争个名头。许净一面听着,一面调着琴弦,记得那一日她状似无意的谈及抚育皇嗣之事,又了解到宫里另有规矩,位高者可抚育位低者的子女,反之则不能。她从不在意品阶,却输在这上。等宴散了,她也该歇息去了,玉阑却跟她说御驾将至,这阵子他来的格外勤,正所谓到手的鸭子也能飞,她猜这些人恨不得杀鸡取卵,即刻剖腹取出孩子,至于她的性命,除了她自己,又有谁在乎?

      她放下琴,琴弦嘣的断了。她抱起琴让玉阑送去修,正巧碰见他进来,跟她说:“既是断了就不必修了,改日再赐你更好的。”她破天荒的没有谢恩,反倒说:“这琴使了九年,有了情分。还望陛下体谅。即使是拿了更好的,但弹着不顺手,只怕难能悦耳。”他首肯了她的意见,扶她坐了,“一把琴而已。”

      不料一向温顺的许婕妤又反驳说:“陛下容禀,妾七岁因母亲的缘故才习了古琴,母亲过世,这古琴是她为数不多留给妾的念想,因此不能丢弃。倘或陛下瞧它不顺眼,妾以后换了其他给您弹奏。”宫娥们面面相觑,觉得今日的许婕妤发昏了,面前这说一不二的皇帝已经自找台阶,她又得寸进尺。殿内气氛压抑,宫娥敛气屏声,须臾后他率先打破沉默,“今儿谁惹你不高兴了?还是你听闻了春日宴的事,心里不痛快?”丫鬟心里念句阿弥陀佛,她可千万别再挑衅了。许净起身,虽举动不便,但她砰一声跪下,把皇帝也吓了一跳,“再过四日便是亡母祭日,妾失礼于陛下,请陛下责罚。”

      皇帝将她半扶半抱的搀起来,“无妨。朕将你的孩子交由胡充仪抚育,是觉得她出自书香门第,今后有胡贵太妃庇佑,定能平安顺遂,你不会怪朕罢?”

      这天下竟还有如此不要脸之人。许净只觉得火气已经蔓延到胸口,下一刻就能将他焚烧殆尽。如果面前有一把匕首,她一定会插入他的胸膛,即使是同归于尽。若真要比一比学问,还说不定谁更精通,若论一心一意对儿女好,这天下怎能有一个人赛过孩子的生身母亲?她阖眸,刻意的压住喷涌而出的怒火,“陛下言重了。”

      皇帝觉得她不对劲,去抚她的额头看她有无风寒,后才放心。“你放心,这孩子虽不养在你身边,但你可以时常去探望。充仪大度,定能体恤。此番骨肉生离,的确是委屈你,朕会晋你做昭仪,以弥补你的缺憾。”皇帝登基后的第一子或第一女被称为贵子与贵女,封什么都不为过。充仪抚养昭仪的孩子,可真是闹了笑话。因此,一脚踏入鬼门关的自己还不如坐享其成的胡充仪。

      五月初六。许净发动,与估测的预产期所差无几,因此并不突然。宫娥们有条不紊的忙碌着,德妃与皇帝守候在外。里头安静得很,她极少喊叫,是不想将力气花费在嗓子上。一个时辰后,皇次女降生。虽是女孩,却生的玉雪可爱,讨人喜欢。胡充仪转将遗憾的面容换成惊喜的目光,将孩子搂在怀中逗弄。待产婆出去报喜的功夫,宫娥们四散出去,唯有玉阑在她身侧。等喜讯报完了,听玉阑大喊道:“不好了!婕妤她……”榻上的人已然昏厥了过去,血染红了白绸,看着瘆人得很。太医瞧过也擦了擦汗说:“这是血崩啊!本以为婕妤这胎生的顺利,怎会突然血崩?”玉阑哭道:“这会子说这些做什么!请太医赶快为婕妤医治!”外头还有接连不断的笑声,里面的人却可能随时丢了性命。

      人间悲喜,不过如此。等高兴完了,才想起这里边奄奄一息的功臣,皇帝下了死命令说必须救活。大概为的不是人命,而是为了皇帝的圣旨,果真太医妙手回春救活了许净。

      在许净暂脱生命危险后玉阑问:“太医,婕妤可还能有孕吗?”太医拱手道:“此一关实在凶险,请婕妤以调养为上,莫说是怀胎,就是侍寝,怕是也需等上几月啊。”几个宫嫔露出惋惜的神情,这生下贵女的功臣顿时失去了几月的恩宠,自然惋惜透了。许净才醒时,身边只有玉阑:“您醒了!”许净无力的点头,玉阑俯下身“陛下晋您为昭仪,还赐了很多补品。公主极得陛下喜欢。”每一句都是她想听到的,许净向她示意,又侧身睡了过去。

      她再醒时,身侧的人是皇帝。她疲于应付,却不得不坐起身和他斡旋。“身子好些了?”许净摇摇头,“头晕得很,又使不出力气。”他抚了抚她鲜见血色的脸颊,“快好起来罢。这几日公主日日哭闹,贤妃哄不住,想是她惦念生母,等你好转了,朕再使宫娥抱来给你瞧瞧。”这便是封了胡氏做贤妃了?她心底无限讽刺,却还是平平静静的应是。

      等她出了月,身子渐渐恢复原状。她也亲自去胡贤妃那里探望女儿。胡贤妃的神情中透露着不愿,但面上不提。公主时常哭,但一见她眼睛便滴溜溜的转,这大抵便是亲缘使然。越是这样,胡贤妃就不准她久留,有次还挑明了说,自己才是公主的母妃,既然孩子已然交托于她,昭仪就该明白身份,懂得规矩。

      身份,她是什么身份?她是公主的生母,天地有常,哪一条规约说母女必得分离?而这宫里竟颠倒黑白,讲出这样的道理,可笑至极。

      七月里京城中生了疫病,太医们都束手无策。冯贤妃十分警惕,让宫娥们一日几遍烧艾叶熏屋子,远看像走水。宫里先是采买的太监得了疫,连夜就烧了。随后是几个尚衣局的宫娥因有接触,也不得医治,直接活活烧死。几日后有宫娥瑟瑟发抖的告诉她:公主病了,太医说像是瘟疫的症状。胡贤妃不愧是大义在前,说虽然心疼公主,但却不能留公主在宫内害更多人。那一日宫娥刚要将公主抱走,许昭仪却一把夺过孩子,自此,柏梁殿禁出,除却几个沾染过公主,不得不从一而终的太医,其他人都避之不及。太医医术有限,许净便跟着一同翻医书,不舍昼夜。

      皇天不顾有心人,可怜天下父母心。就在几个庸碌太医和许净的不懈努力下,一副能够保性命的药方被传于各地。公主性命得保,京城中及地方得了疫病的百姓也不必活活被烧死。胡贤妃不敢冒着性命之危将公主接回,因此许净顺理成章的抚育着女儿。

      三月后疫情平息,深秋之际,在太医保证再三之下,今上终于驾幸柏梁殿。彼时许净推着摇篮,口中唱着一首歌谣,公主在母亲的温柔注视下进入甜蜜的梦乡。她早就听到了脚步声,因此在片刻后起身,随他到正殿说话。“陛下是来带回公主的?”他不语良久,后叹道:“危难之际,唯有你最爱护她。胡贤妃虽会待她好,却不会以性命维护。朕再三思索,还是将颐宁留在柏梁殿罢。自此而后,你必得悉心教导,既不通诗书,今后该多读些书。”许净抬眼问:“妾自会竭尽全力护住女儿。公主在胡贤妃处染疫,陛下可有查清缘由?还有,是谁告知陛下妾不会识文断字的?”

      他觉得眼前的人越来越陌生,已不再是他识得的许净,“颐宁是因乳母染疫,乳母已死,你要如何追究?诗书事,是德妃禀给朕的,难道是她欺君?”许净施礼,“妾不过随口一问,这病差点要了公主的命,若是草草了事,又岂能对得起公主所蒙受的苦楚,既是罪人已死,又如何追究?”

      皇帝拂袖而去,玉阑上前问:“您就不怕惹恼了他?”许净纳闷,“他为何恼,是觉得气愤?可我说的哪一句没有道理?他若生气,只能说明他昏聩。”玉阑急急忙忙让她噤声,天爷,姑娘怎么比自己还敢说了!

      胡贤妃自然不甘心,数日以来三番两次登门,软硬兼施的逼迫她将公主还给自己。原则问题,许净毫不避让:“还?妾竟不知怎么解这个‘还’字。妾是她的生身母亲,倘或贤妃真的疼她,大灾大难前为何不护着她!她只是个孩子,不是谁留住恩宠的凭借。”胡贤妃最终灰溜溜的走了,有些话只要说不透就还有商量的余地,然而戳破了所谓的窟窿纸,若还要几分脸面,尚不能一二再、再而三的欺辱他人。很快许净便受贵太妃召见,胡贵太妃随便找了个缘由让她在殿门前罚跪,不过是想让其他人瞧着,这就是不屈从胡家的下场。

      待她从白日跪至黄昏,皇帝步子轻快的前来,瞥见殿门前有人,顺口问了句是谁。宫娥答是许昭仪,他顾首望了一眼,便入殿去。踏入时不忍道:“让她回去罢。”太妃意料之中,莞尔道:“还以为陛下会早几个时辰来的。”皇帝端起茶碗,“她是颐宁生母,胡母妃这般责罚是否太不讲情面?”胡贵太妃投以亲善的眼光,“她和已故的房贵妃一个脾气,便是死了亦不会告饶。”他骤然抬首,“她怎可与少思相提并论,胡母妃说笑了。”太妃有十足的生存智慧,明白该沉默的时候决不多说一字。

      一日的罚跪牵引了原来的旧伤,太医向来会危言耸听,玉阑急的直淌眼泪。许净攥紧了拳,自从做了母亲,她便再不能懦弱,退一步万丈深渊,如今她必须为女儿打算。皇帝的到来仍旧极其意外,算起来又是一个月了。他很配合的免去了礼数,后示意宫人将两个白瓷瓶奉上。“颐宁最近如何?”她声音软绵虚弱,“她很好,今日妾教会她叫爹爹了。”

      宫娥识趣的抱来公主,小颐宁手舞足蹈,好像知道爹爹好长时间不来瞧自己,迅速收了笑模样。又把小手往许净那里伸去。许净向宫娥摆摆手。“妾不擅言谈,总是言语犯忌,可公主无辜,今后能否让宫娥多送颐宁去紫宸殿?”不是请陛下多来瞧瞧颐宁,也顺便探望自己。

      她精心的将自己剔除出去,如常宫嫔以子女博恩宠也是常有的事,她却常喜欢反其道而行。他遣走一干宫娥,重新打量面前的许昭仪。她在外的名声很好,就连今日受罚,宫娥也一水说是太妃无事生非。大概没人知道她的温柔恭顺之下,还有一颗倔强的心。“只求朕多见公主,那昭仪你呢?这柏梁殿终日寂寞,你心底里如何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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