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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二十)归去 ...

  •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记忆里从此少了一个人,那么必定是从此不能再见。
      杨过的记性很好,追究到四岁的还能记得,再往前就模糊了,再往后就少了杨康。
      杨康是在鬼节的前一天走的。日子很不好,闷闷地,灰土扬天,焦躁得人总是想发火。
      最该不安的他却是最平静的。
      也许人之将死,看穿这俗世的一切,不愿再为这些小事扰乱心神。
      这些日子以来,他坐在门槛边,怔怔地,不知在想什么。
      从日出到日落,常常一坐就是一天,而且还戴着灰白色的手套,掩盖着他的肤色。
      这几年来,他指甲里的血色,慢慢地由红转为黑。
      杨康知道,当它黑透的时候,也就是那一天要到来的时候。
      不愿意被杨过看见,这孩子太敏感了,又太聪明,经常会问一些意想不到的问题,连大人都没有想过,也回答不出。
      二十年还很远,在还没有长大成人之前,这些都不能让他知道。甚至有很多,连念慈也要瞒着。
      没有人知道,在他离开之前,又布置了什么。
      要带着秘密离开这个世界,真的很辛苦。
      特别是不确切这些秘密能不能有被揭开的一天,那就更辛苦。
      长吁短叹是没有意义的。即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应该放弃信念。
      烈日如火百草折,有很多人都会像他这样,在想何时才会天降甘霖。
      杨康抹去眉上的细汗,仍是仰着头,持续地望着。
      看那骄傲的太阳,什么时候会躲到乌云身后,不敢出来。
      为什么它黑红黑红的,是幻觉吗?
      杨康眨了眨眼,最近他总是看不清楚眼前的事物。
      过儿很懂事地从厨房里走出来,走到他的身边,将手里的茶碗递了出去:“爹爹,给。”
      杨康已经不能喝水,他只要饮一口,就会忍不住将血喷出来。
      嘴唇裂开的血已经是黑色,毒性已经进入他生命的最深处。
      为了能忍受得久一点,他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也没有沾一滴水。
      最后一次吃下的食物害得他呕了一宿,咳了半盆的血。
      可是杨过不知道。
      他心疼他的爹爹,特地自己倒了水来。
      他不明白,为什么坚城叔叔这么冷淡,只顾着在屋里收拾东西,爹爹在这儿坐了这么久,他竟然像没有看见一般。
      清早的时候,过儿因为生气,还在屋里时就骂了他,拍打他的身体,指着他直嚷道:“你不管我爹,你是坏叔叔!”
      坚城任他拍打着,不发一言,冷冰冰的脸上没有表情。
      已经预知是谁要来,所以依照杨康命令,必须先带杨过和穆念慈离开。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也没有哭的时间。
      他们是在念慈走后才开始收拾的。
      天还没亮的时候,念慈就已经出去了。
      杨康三天没有进食,因为内疚,她也陪着他饿了三天,可她还撑得住,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饿死。
      她一路走一路哭,可是她的嗓子像是吞下了枯树枝,被它划伤,沙哑得有如老妇。
      她已经哭了三天三夜,还不敢让人知道,在夜深人静,躲在被子里。
      她哭她为什么当初这么蠢,为什么被小小的虚荣心迷惑到这种地步。
      如果她放弃对杨康的痴心妄想,就不会连累他,更不会害得他断了生路。
      是她,她才是真正的凶手和罪人。
      这几年来,找了多少名医都没有成效;翻了多少药典也没有作用。
      因为没有解药,自从那杯酒开始,就没有解药了。即便是有,那也只会在黄蓉的手里。
      这是她千辛万苦,朝思暮想的日子,终于要来临。
      昏昏的眼前,什么都不清楚。
      穆念慈像个疯子般地只要抓住一个路人,便会哀求他“救救康哥!”
      不会有人理睬,更不可能挽救。
      直到后来,她只觉一阵黑,便陷入了晕眩。
      她并没有倒在街上,而是被人套进了麻袋,扛在肩上,很着急地向前奔。
      她不知道那是协斌,更加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儿。
      等她醒来之时,已经身在马车上了,就连杨过也在。
      他一等穆念慈醒来便很着急地问她:“娘亲,我们要去哪里,爹爹呢?”
      坚城和协斌的欺骗,没有奏效。
      杨过根本不相信,哪里还有一个叫做“桃花岛”的地方,他从来不曾听过,穆念慈也不准任何人提起。
      马儿不停地往前赶,越赶越快。
      穆念慈看见车上还有几个很大的包裹,像是要让他们远走,这分明是说,杨康已到了最后,她心中一沉,却还想着问个实底,飞快地撩开帘子,见是他们两个,不祥的预感已经证明五成,于是她的叫声也变得歇斯底里:“康哥呢!?”
      坚城和协斌并驾齐驱,赶着两匹马。
      他们没有回答,反而猛抽马鞭。
      穆念慈这时已飙出泪来,揪住坚城的衣领向后拉:“康哥呢!”
      ——她真恨这两个狠心人,如此听话,使得杨康在生命的最后,身边也没有一个可亲之人!
      这是多么的残忍,对自己的残忍,对亲人的残忍。
      因为害怕,所以不愿意让他们看见,因为不舍,所以情愿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人。
      这样,他就可以安安静静地等待死亡。
      想着郭靖,让这份爱陪着他走下去,走向最后的终点。
      杨康又忍了一忍,想想在杨过走之前,饮下的那口茶。
      他终于没有在这个孩子面前,暴露出什么。
      他忍住了,把口里的毒血又咽了回去。
      那血黑黑的,苦苦的,有如药汁一样苦涩。
      杨康已经不记得这些年来他喝了多少药,尽管他知道它们都没有用,却还是坚持着。
      ——只要我多活一天,便可多爱你一天;只要我多活一天,便可让你多爱我一天。
      这个念头是不是很可笑?
      明明知道已经形同陌路,也彼此约定过,再见之时必定阴阳相隔,不伤心,也不难过。
      可是越到这时,心中的恳念却越是迫切。
      终究还是放不下那个傻瓜。
      也说不出他哪一点好,见到他的时候,也很少夸他,总是骂他笨,说他蠢,甚至到今天这一步,多半也是因为他。
      可还是放不下。
      “原来,我们都犯贱。”杨康轻嗤了一声,仰躺在地上,眼望着天。
      这声自嘲不知是说给他自己,还是对天意的蔑视。
      人来了又走了,天色慢慢地晚了,傍晚的时候,他看到那快要落下的太阳终于有了一丝怯意
      一时的肆虐终是不能猖狂太久,杨康舔舔干涩的嘴唇,突然感到有一丝清凉。
      ——风终于来了,在他渴盼到这个时候,雨滴一点点地往下坠,吻着他的唇,还有他裂伤了皮肉,已经可望见黑色的指骨。
      杨康却很宽慰地舒展了它们,像是盼到了最终的胜利。
      穆念慈和杨过也赶了回来,围在他的身侧,呼唤着他的名字。
      那些哭声,很空也很远。
      待到回光返照的那刻,杨康奋力睁大眼睛,看清楚他们的样子。
      已被痛苦扭曲了面容,穆念慈摸着他身上的血,溅满衣襟。他胸口的断骨已折入心脉,不可能再有多久。
      这是外力所伤,她大声地吼叫着,直盼她的康哥此刻清醒,好留下仇人的名字:“是欧阳锋吗,是吗?是吗?”
      杨康没有说什么,将一封短笺交去她的手中。并且示意他们不要太激动,让过儿察觉什么。
      杨过虽然年幼,对生死还未省事,看到爹爹的模样,也知道关怀,他跑过来,蹲在他身边,指指杨康的唇边:“爹爹,你这儿,黑黑的。”
      杨康朝他望了一眼,平淡地道:“那是灰,替爹爹擦了吧。”
      杨过很听话地依言照作,抬起了袖子,慢慢地小心地拭去,怕他疼痛。
      杨康向上仰了仰身子,直到他擦完,也没见什么痛苦之色,最后,再向他笑了一笑,像是欣慰地鼓励:“真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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