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回）短打合集》八百万狸猫

3、五条悟

　　铃声响了三声，长川永江没空接起来，她在人群里挤来挤去，要留心六寸的高跟鞋上岌岌可危的平衡。等出了火车站，她才有看手机的余暇，来电话的是五条悟。

　　永江没有回电，她知道五条悟多半只是要问她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她发了条短信：“母亡，归家，半月后回，勿念。”

　　五条悟可能还不知道现在她已经到了距离东京千里之外的青森的乡下。

　　车站外的连锁牛肉盖饭店还在，八年前永江曾在这儿狼狈地吃下故乡的最后一顿饭。她那时还年轻，对自己发誓再也不会回到这儿来。离家出走挨了一顿社会的毒打后，再看到熟悉的景物她也没生出什么亲切的想法，但那种对出生地的憎恶已经减轻了不少。

　　按着程序和亲戚打招呼，不孝女理所当然被一些记不住脸的人阴阳怪气，她全当听不见，从容应付过去。

　　喝了点丧宴上提供的冰米酒后，永江又转到自己过去住的房间打算看看有什么能用的东西，却发现那儿已经被改造成了储存间，她不禁摇头失笑。

　　手机发出信息提醒的震动，打开一看，不甘寂寞的男朋友说他明早就到，叫她提前准备好。

　　准备好什么？酒店？介绍他时的说法？给他个名分？

　　她有点好笑，又想到明早正是守灵结束，膝盖跪到走起来东倒西歪的时候，说不定五条悟来了刚刚好，她可没指望过这儿的人能拉她一把。

　　2.

　　永江是通过工作认识五条悟的。由于一些事故，她变得能看到所谓诅咒的怪物，进而当了有高额薪水的辅助监督，总算逃脱了被高利贷堵截或者被卖去做皮肉生意的危机。

　　仿佛命运从此转好，自那以后，永江有了稳定的收入，再也不需要担心某天醒来会发现自己少了什么器官。

　　她性子好，话少，被放鸽子或者被刁难去做什么事儿也没什么表示。当年任性逃离老家与世界敌对的中二少女早被多年社会边缘讨生活的经历磨得卵石般圆滑，过期文青的末路无外是成为这种庸庸碌碌的社畜。用流行的说法，长川永江她已经佛了。

　　五条悟说过永江是个捉弄起来很没成就感的人，但却是嫌她无趣的他先向永江迈出了关系变化的第一步。

　　他第一次问有关永江的私人问题是一个普通通勤日的夜晚。坐在侧座的青年用漂亮手指捏起她车钥匙扣上的毛绒挂件，问这是个什么东西。

　　那是三丽鸥公司出名的吉祥物美乐蒂，大约五条悟只是想找个借口向她搭话。永江如实回答后，他又继续问道：“长川小姐不喜欢这种可爱系的东西吧？和你很不搭诶。”

　　她这才诧异，觉得没必要撒谎，把实话告诉了他：“这是我母亲给我买过的唯一的生日礼物，我把它留在身边做个提醒。”

　　“提醒自己别忘了乡下老妈的恩情？”

　　“是提醒自己千万要活出点人样来，狠狠气一下那个混账老妈。”

　　看她少见地露出点赌气的态度，五条悟弯了腰笑到眼角冒泪花。

　　问问题的漂亮男人在三个月后开始在自己租下的局促住所出入。

　　永江本来不大乐意和工作中认识的人开展恋情，但五条悟长得实在好看，一米九的模特身高，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一张五官精致的脸，是那种错过机会后要后悔一辈子的极品。

　　每当欣赏他枕在床铺上酣眠的睡颜时，永江总会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这穿件衬衫都要二十五万日元起步的家伙大概是她的出租屋里最贵的一个东西。

　　可惜他也是这屋子里唯一一个不属于她的。

　　3.

　　JR北海道新干线三小时半，再在车上颠簸三小时后，永江收获到的就是这么一个有气无力的大只猫咪。还指望他能照顾一下她，到头来反而要她反过来给他倒水喝。

　　嘛，她不讨厌就是了。

　　男友？家境如何？会结婚吗？真不像话，为了男人才留在东京？以后就不回来了？

　　这类围绕陌生面孔的尖锐问题，永江一一礼数周到地应付过去，五条悟倒是来了劲儿，这边打个招呼那边送个笑容，他可比永江本人在这儿要受欢迎多了。

　　再来就是遗产分配，永江的妈妈死于人际纠纷引发的蓄意谋杀，事发突然也没有留下遗嘱，留下一栋乡下老房子，地皮落在无人问津的偏远地方，再来便是堪堪有二十万日元的存款。

　　亏得这帮人愿意在没有冷气的老房子里扯皮快一个月。

　　永江最不耐烦这类金钱分割，等到争论进入个停滞的空白期，起身说她什么也不要便出了门，把吵闹的声音关在门后。

　　她去找五条悟，他正坐在走廊边缘，看永江面无表情，青年笑嘻嘻地指着挂在廊前的一只陶瓷猫头风铃，他说：“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小时候自己攒钱买了一只风铃，是这个吗？”

　　她细细打量：“不是，这是妈妈后来又买的同款。”

　　原来的那只早就碎在她离家出走的那天了。

　　他两沿着永江少女时代的上学路慢吞吞地走，追溯过往，将回忆穿成一段珠链：公交车站的站牌，常去的小吃店，商业街尽头摆着信乐烧狸猫的咖啡厅，会卖给未成年人香烟啤酒的杂货店和失格店主。

　　要仔细剥开表皮理清因果关系，五条悟才能从这个平静的女人身上找到她曾有过的少女形象。

　　如果人的灵魂有色彩，那么永江大概已经变成了稳定的灰色，包容一切又拒绝一切，她不拒绝和他人接触，却也不愿意为他人改变。

　　五条悟对她这态度心痒得很：他希望永江能为了他染上不同的颜色。所以才不嫌麻烦，大老远地跟到了这儿来。

　　路过花店时，五条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走了进去，又捧了一束鲜花出来，他说他好像从来没特别送过永江礼物，今天补上一份。

　　“所以你送我这个当礼物？”用清水吊着命，没多久被夏天的高温蒸的干瘪的花，属于洋桔梗的一种。永江认为这是个非常鸡肋的礼物，但还是收起来用一只胳膊抱住。

　　“唔，还是说永江觉得那个更好一些？”

　　长川永江看了一眼，顿觉无语，五条悟的备选方案之二是个挂在店外揽客的玩偶，基本除了大以外毫无特色，他对她的敷衍之情溢于言表。

　　她难得的对这张漂亮脸蛋产生了嫌弃的情绪：“算了吧，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4.

　　他偏要和她住在一个房间里，引来他人多余的注意。

　　乡下地方，来来往往就那么几个人，起码旅店老板还记得永江，看到她和五条悟住在一块，她眼神斜斜，意义莫名。

　　五条悟把玩着房间里的摆设，感慨着“这就是昭和风啊”之类的话，又对永江说：“你是太宰的老乡呢。”

　　永江不答话，只撑着下巴望着暗红色的地毯，许久，叹了口气：“你真的很混账啊，五条先生。”她对上青年墨镜背后那双漂亮的蓝眼睛，“要引诱我在母亲葬礼的第二天跟你做这事儿，五条先生真是太混账了。”

　　………………

　　五条悟贴着她高温的额头，感到那习以为常的灰色正在发生波动，丝丝缕缕在暗色水彩上漂浮漾开，他知道这是个好机会，他吻她，一遍又一遍，他说：“我原谅你，永江。”

　　他替她无法释怀的一切原谅了她，无论是抛弃亲人的罪过或者是这些年做的所有违背她本心的事情，于是在这灼热的怀抱里她重新成为无罪之身。

　　永江闭上了眼睛。

　　5.

　　由于五条悟的到来和她干脆利落放弃遗产的决定，他们可以在第二天下午坐JR回东京去。永江不知道这样算不算结束，也许母亲死去的这个夏天要成为一生难以释怀的句点，也许多年之后她会释然这件事。

　　给学生们挑选伴手礼的时候，永江毫无征兆地开口了：“那个时候妈妈的男朋友对我出手了，而她在我和那个男人之间选择了那个男人，这就是我就算借钱也要逃到东京的原因。”

　　十八岁时她觉得自己坠入了地狱之中，现在她希望那时候的认知多少出点失误吧。

　　“选择了那个人以后又用这种隐晦的做法来思念我，我的妈妈到底爱不爱我呢？”

　　五条悟刚刚还在嘟囔随便带点苹果回去应付一下就好了，听她这样说，手上动作顿了顿：“也许她是爱你的吧，但她对你造成的伤害不假。”他用手握住了她的手，“都结束了，现在我在你身边。”

　　她眼神转柔，说道：“可以陪我去做最后一件事吗？”

　　他们站在桥上，据说桥下静谧流淌着的水将会在一百公里后与海水交融。永江把钥匙扣上的美乐蒂玩偶拆下来，她收紧手心，最后一次感受玩偶的触感，然后她用力地把它丢了出去，听见它撞进溪水之中，发出轻柔的咚的一声。

　　仿佛积年记忆随着抛物线一同消失在了溪水里，失去负担的她浑身没有力气，五条悟扶着她的身体才让永江站稳了。

　　她把手指和他的手指交缠：“也许我做错了选择。”

　　五条悟没有反驳她的说法，他说：“没人知道未来怎么样。”

　　他们目送溪水向远方流去，在离开这儿之前再没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