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锈的目光》二月萧瑟

7、七

　　欧阳腾将烟头丢进垃圾桶，他看见水汐悄悄回学校的身影。

　　可惜了，早知道该在这里蹲守，不定能抓拍点儿独特的场面交给狄煜换一小笔钱。他想。
　　“毛利小五郎的日子不好过啊！上天，请赐给我一个柯南，谢谢。”喃喃自语的欧阳腾买了两包烟，提上卤肉，凉菜。趁着上午没什么学生返校敲了敲南校门的门卫室。
　　以前在二十一中任教时欧阳腾就与门卫、保洁、食堂大妈打成一片，他总说自己是“社交牛逼症”，在大学时只要看见他去打饭，食堂阿姨手都不会抖。

　　“大爷，好久不见啊！”
　　欧阳腾记得很清楚，二十一中的监控三个月覆盖一次。
　　闲聊，漫不经心套出水汐来学校的具体时间，又趁大爷去卫生间的空档，欧阳腾调出当天的监控，一眼便看见了送水汐来的警车，还有在盛夏时节依旧裹得严严实实的水汐。
　　“难怪狄煜那臭小子会好奇。的确有意思。”欧阳腾用手机录下当天的监控视频，再将一切归位，等门卫大爷回来，继续吃菜聊天。

　　午后。
　　学生将陆续到校。
　　不想撞上以前的学生，欧阳腾提早走了，他胆子没大到敢去查警察。但至少有了线索。

　　水汐吃过午饭，趴在桌上眯了一会儿，坐端正，盯着手中的课本，若是想睡，便狠狠掐自己的手。
　　二十一中高三的课程已结束，现在已开始第一轮的总复习。那些课程水汐都没有学过。
　　来二十一中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在理科多少有些优势，毕竟在那个贫瘠的小县城，每回考试结束她的自信心都能得到最大的满足。可到了二十一中，她才发现自己竟然连她最优秀的语文也拿不出手。她感受到来自最优秀学生的全方位碾压。
　　课本崭新，有新书特有的香气。
　　可课本上的内容，老师却都不会讲。她只能在课后用手机不断搜索，查找资料，搞清每一个知识点。她拼尽全力往前，心里的慌乱却怎么都压制不下。

　　慌乱。
　　难得的机会，她却被抛弃在身后。

　　楼道有了说话声。
　　已经有学生归校。
　　有人依旧对她好奇，路过教室会看很久。
　　更多的人匆匆而过。

　　张晴云与班上的女孩嬉闹着进了教室。
　　水汐一直很羡慕张晴云，在她心中张晴云是最完美的女生。张晴云长得漂亮，身材好，学习好，会琴棋书画、还能唱歌跳舞，上天给了她一切优势，她却对人和善。每回都温柔地解答水汐的问题，从不觉得厌烦。

　　看水汐还在看课本，张晴云有些意外。“水汐，你都到了？你一直在教室？”
　　“是。”
　　“要不要一起拍短视频？很简单的，只是跳一段舞。”
　　许多学生的家长会在这个最重要的时间严防死守，没收孩子玩手机的一切机会。
　　也有家长觉得不用在意。二十一中在五点半收假，这时各班班主任会没收掉手机。那之前，许多学生会拿着手机召唤三两好友在校园选一个喜欢的地方，拍一支短视频，缓和高三的压力，也为始终为梦想奔跑的自己加油鼓劲。

　　水汐不会跳舞。
　　“这样啊，你还在看课本？不懂？我帮你。”

　　“没事，我就看看。”水汐小心笑笑，不敢说自己没学过。从小到大，她始终不敢为自己争取。她父亲说了，她是姐姐，所有东西都必须让着弟弟。
　　她微微躬身，缩起肩膀，不能耽误张晴云玩耍。

　　张晴云和其他嘻嘻哈哈去楼道拍短视频，音乐很好听。水汐忍不住看了眼，张晴云长发飞舞，笑容灿烂，连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发光。
　　羡慕，却也只敢羡慕。
　　坐在临窗的位置，她忍不住看了眼窗上自己的倒影。
　　又黑又瘦，面上没有丝毫笑意，唇角似乎永远耷拉，即便努力扬起唇角，眼角却也耷拉着，笑容与她无缘。

　　她低头，看着崭新的课本。
　　从抽屉里拿出破旧的英语书，书上还有早年记下的笔记，用的钢笔，英语字母写得有些丑。她想，当年妈妈坐在教室里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从明亮的教室到那极度贫困的小乡村，她妈妈的心里，一定充满了不安与愤懑，那种绝望，与那夜的她所感受到的相比，只会更加沉重。

　　水汐再次看向玻璃上映照出的自己的影子。
　　她已经拥有了她妈妈曾失去的一切。
　　努力笑出。
　　起身，她想去找张晴云。

　　她们却已经不在楼道上了。
　　反倒撞上了费斐。

　　费斐剪了头发，露出那双总觉得有些凶巴巴的眼睛瞪了水汐一眼，侧身从水汐身边走过。
　　在食堂闹过一次后，费斐便再也不找水汐的麻烦，也没兴趣搭理她。
　　两人依旧没有任何交流。

　　水汐走了一圈都没看见张晴云，只能回教室继续看书。
　　教室里只有她和费斐。

　　费斐不玩手机，也不看书，看似无意地望着窗外，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用眼睛的余光打量水汐。
　　教室只有他和水汐的时候，那天在食堂发生的事情便变得格外清晰。
　　他看着水汐的侧影，这个女生似乎永远弓着背，完全没有这个年纪的女孩应有的朝气，却又有一双目光始终坚韧的眼睛。
　　“喂，你……”

　　有人推门进来。
　　是一个女生，其他班的。

　　费斐认识。
　　她喜欢狄煜。

　　那女生走向水汐，抓起她桌上的书重重砸在地上，长得可爱，却一脸凶相。“你，不许再靠近狄煜！”

　　水汐瞪大眼。
　　她想到昨天晚上的事，心里有些发慌。

　　费斐差点滚在地上。
　　搞什么？
　　拍古早偶像剧？

　　“你那里来的脸靠近狄煜？你看看你身上的痕迹，你该不会是被人弄过然后躲在学校吧？是被霸凌了？还是被强.奸了？”

　　费斐愣了愣，打开手机录像。

　　水汐呆若木鸡。
　　那晚的记忆纷至沓来。她似乎又嗅到了那股恶臭，男人身上的，羊圈的，茅厕的，各种臭味混在一起。那个男人掐住她的咽喉，一耳光扇在她的脸上，打得她眼冒金星。
　　你是老子花钱买来的！
　　就得陪老子睡觉！给老子生儿子！
　　然后，血……
　　满地的血……

　　“喂！问你呢！”女学生用力推了一把。
　　水汐打了个寒噤，在空调房中，冷得缩成小小的一团，握着笔，手却在发抖，微微张口，说不出一句话。

　　“说不出话？我说对了？你肯定是个脏东西。为什么学校会收你这种脏学生，不干不净？丢人现眼！我们那么努力才能考上二十一中，你凭什么？凭你穷？凭你可怜？你这样的，居然还有胆子接近狄煜？！”

　　“没有。”水汐的声音很低，微微抬起头，死死咬了咬唇。“没有。”

　　“你还敢——二十一中为什么会有你这种人！被强.奸过还敢纠缠狄煜？要不要脸！”

　　“二十一中为什么会有你这种人才对！”
　　凶巴巴的男声。
　　费斐从自己的座位走来，手重重拍在水汐桌子上，说话噼里啪啦，像是连珠炮。
　　“二十一中招学生只看成绩，不对学生进行品德审查吗？一个女生，开口闭口就是那些话，看见几道伤口就胡乱揣摩！这种行为是政治老师教的还是语文老师教的？搞什么呢？要不要我请人来给你录像，帮你发个‘仗义执言’的短视频，再给你配一个reaction机位？”

　　那女生有些急了，指着水汐：“她勾引狄煜！”
　　“你霸道总裁看多了？在这里装什么恶毒女二？来学校就好好学习！学习，懂吗？开学就是正儿八经的高三，还忙着谈恋爱呢？什么年纪了还玩古早霸总？”

　　“费斐你这种不听规矩的人，有什么资格说‘学习’！”
　　“凭大爷我一边作怪一边学习照样靠得比你高！造谣犯法，知不知道？你！走！离开我们班教室！”

　　那女生用力跺脚，转身要走，又被费斐拧了回来。“道歉！”
　　“凭什么？”
　　费斐摇了摇手机：“凭我录下来了，不道歉就发上网，发给老师，发给你爸妈！”

　　那女生怂了，嘴上却不留情。“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要吃你家大米？道歉！”

　　女生咬紧牙，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怎么都不肯落下来。
　　水汐先站了起来。“不用的。”

　　“不用，你知不知道——”
　　“不用的。一点儿小事，不用……”不用。女生说的与真相也有几分相似。水汐不想将事情扩大，不想被人揭开伤疤。被人嘴几句罢了，又不伤筋动骨。

　　“装给谁看？你装成这样，就有男生保护你了？你问问，他愿不愿意为你去死啊！装！”

　　“对不起。”水汐对那个女生轻轻鞠躬。“对不起。”

　　费斐声音比女生还大：“你傻啊！她骂你，你给她说对不起？”

　　“我的确沾了政策和关怀的光才来到这里，这没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可我是插班生，没有占任何学生的名额，我成绩不如你们，也占不了你们想考的大学的名额。政策再偏袒也不会偏袒我进大学，进大学依旧要靠公平竞争。抱歉了，我会尽量不出现在你的眼前。”

　　“我去！”费斐声音震得水汐耳根疼。

　　一番话，就像打在棉花上。
　　那女生反而没有话说，她争夺费斐的手，凶巴巴说了句：“凭什么给这种人道歉！”气鼓鼓跑了。

　　水汐小心翼翼抬头，只看得见费斐的下颚，费斐有流畅而清晰的下颌线。“多谢。”
　　“听不见！”

　　深深吸了一口气，水汐起身，对费斐用力鞠躬。“谢谢你。”
　　“切。不是说不用吗？有你这样的？被人骂了连听别人的道歉都不敢？还主动道歉？怂包。”

　　“爸爸说过的，如果有错，一定是我先错。”从她记事起，一直是这样的。

　　一只大手探向她的额头。“没发烧啊……”费斐瞄了眼水汐的书。“怪人，你还在看教材？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看教材？”

　　水汐咬了咬唇：“我……没有学过。”
　　“你到底是从哪个穷地方来的？都高三了，课本还没有学完？你怎么不直接读二十一中的高二？”
　　“不能给人添麻烦。”

　　“哈？”费斐似乎理解了水汐刚才与那女生说的话。水汐似乎真正有歉意。
　　为什么要道歉？错的又不是她？

　　“没关系的。”水汐仰起头，笑了笑。没关系的，她一定没关系的。

　　费斐盯着那张笑脸。分明唯唯诺诺、小心谨慎，偏偏那双眼睛始终带着光。
　　手轻轻摁在她头上，费斐的手在她头上摸过来，摸过去，像在摸宠物犬的小脑袋，忽然重重哼了一声。
　　“看在我欺负过你那么多次的份上，我借书给你，书，笔记，都有，还有参考书，都有。”

　　水汐心里一亮。
　　勇气似乎比以前添了一分。
　　“谢谢。”
　　她望着费斐，眼睛中有光。

　　费斐第一次靠这么近看水汐，第一次觉得，这个奇奇怪怪的女生，虽然算不上天姿国色，但是长得还挺好看。
　　看见水汐脖子上、手臂上尚未消散的伤疤，他想问，又警告自己，男人，不该问，就不问。
　　手却用力拍在水汐头上：“你——以后我罩着。我可以欺负，别人，不行！”

　　狄煜推开教室门。
　　正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