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锈的目光》二月萧瑟

24、二十四

　　第六圈。
　　开始有学生退下。
　　候在一旁的同学们一拥而上，扶着退下的参赛者在赛场边缘缓缓走动。
　　马玉洁带班上女生去操场旁，一边继续给同学们加油，一边准备在水汐坚持不住的时候一拥而上给与帮助。“我们不能学狄煜，什么时候了还关心猪？我说买条猪来杀他非说太过血腥。结果自己比谁都关心。装，男的就是装！”

　　第八圈。
　　各班都有同学退出比赛。

　　“重在参与。”徐文安慰各班退出的学生。
　　人一生能做到很多事，也有更多事的做不了。
　　如果不做心中会遗留失落，那想做就做，不试试怎么知道喜不喜欢？“当然，不能试违法犯罪。试试就逝世。”这句放在最后的强调像是给浓稠的鸡汤添了一道辛辣小菜。

　　第十一圈。
　　退下的学生越来越多。
　　有的比赛比的是速度。
　　有的却要比谁能坚持到最后。

　　费斐的目光跟着水汐走，如果不是要为篮球比赛节省体力，他也想报一万米试试自己的极限。
　　狄煜和他看向同样的方向，五班只有她一名参赛者，他看她是情理之中。“狄煜，你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我什么都告诉了你。”

　　两人从一起长大，有些话不用说的太明白。
　　“可能和你一样。”
　　“可能”是不确定的意思，还是确定但是不太好说？“所以我说我要追她时你阻拦我？”

　　“我们可以重来，她不能。如果不是因为疫情让家里觉得麻烦又危险，我和你现在在欧洲或是北美。我们考不上大学可以出国、可以继承家业，甚至可以躺平，只要不投资不努力，钱多得一辈子用不完。她不行。她接受了我爸给的助学金。我很生气，但与我而言是自尊，对她来说却是生存。”

　　“带她一起呗。带一个人出国能花多少钱？”
　　狄煜沉默很久才缓缓说：“她不会要的。”
　　“我爸说世上没有真正坚定的人。与其说是理想主义，不如说是诱惑不够。”
　　“她不一样。”

　　第十八圈。
　　全校五十余人参加比赛，现在还剩二十五人左右。
　　水汐第十名。她身后有许多努力坚持的学生。有人捂着肚子微弯着腰慢慢走，喘着粗气，大有跑不完也要走完的架势；有人跑几步，走几步，歇几步。
　　二十一中毕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她前面九个人，有六个是耐力速度一流的体育生，她紧咬着第九名。想进非体育班的前三。

　　她希望为班级争光，为班级做一切事。
　　却被疲惫侵袭。
　　她以为一万米应该很轻松。在家乡时她时常跑步回家，远超过一万米，但饿了可以吃点从学校买的馒头，渴了可以喝从学校带来的白开水，跑累了可以休息，可以一会儿走一会儿跑。

　　或许我高估了自己。
　　她想。
　　连续跑与跑步回家不是一个概念。脚、腿、腰都有酸痛的感觉，身体疲软，胸口疼，腹部疼，又软，又累，还疼。

　　世上没有任何事是轻松的。
　　但万事都有个开头。

　　坚持。
　　相信自己一定更能做到。

　　水汐望着前方，吸气，呼气。
　　风声，脚步声，呐喊声，沿路有同学递装了矿泉水的纸杯。她接过一杯，一口饮下，脑中只有奔跑，忘了自己将纸杯丢下还是被别的同学拿走了。

　　十月底的天已有凉意，
　　她穿着短裤短袖，衣衫后背都已湿透。
　　那碗、那晚她穿着破破烂烂的红衣，光着脚在深山中摸索前进。那时的她必须跑快，如果慢了她便会被人抓走！他们都说她早就过了十四岁，早就过了性同意的年纪。
　　所以她跪在地上求他。
　　求他。
　　最后，求他……

　　水汐眼前一片模糊，她感觉身上又有了力量。
　　前进。
　　她只能前进。
　　一旦停下脚步，一切便会被吞没。

　　第二十一圈。
　　她成了第九名。

　　二十二圈，水汐第八名。
　　二十三圈，水汐第七名。

　　五班的喝彩声越来越响亮，许多女同学从看台跑下，和马玉洁在体育场外陪着她跑，一边跑一边加油，呐喊声惊得飞鸟慌张。
　　水汐忍着肺部传来的不适感，依照体育老师平时课堂上的要求保持呼吸节奏。
　　她的前方还有人，她的前方却又无任何人。
　　她是勇者中的一个，她也是是唯一的勇者。
　　红色的撞线属于其他同学。而水汐保持平稳的呼吸，撞向自己的胜利。
　　她感觉有一根无形的红色撞线缠住了她，她身上缠绕着炫目的光。

　　非体育生组，水汐第二名。

　　在众人的起跃的欢呼中狄煜坐得稳如泰山，他望着那在女生搀扶中缓缓步行调整身体状况的水汐，看见她笑得很开心。
　　他的欢喜低沉，沉入最软之处。

　　水汐坚持到比赛彻底结束才离开。第一名是英雄，即便走也要走完全程的最后一名也是勇士。水汐太累了，累得几乎在寝室睡成一滩泥。等她醒来时篮球决赛已经结束。
　　高三五班冠军。
　　“你没来太可惜了，我们班本来落后的。后来狄煜和费斐联手打了个逆风局！太帅了！费斐的过人和狄煜的三分球。我一直以为狄煜是流川枫，没想到他居然是三井寿！”

　　“我也以为狄煜是流川枫。”
　　张晴云惊愕，水汐居然知道流川枫？！

　　水汐干笑。
　　她知道的，家里本来有一本《灌篮高手》。是第一册，流川枫出场的那一页画了一颗心。
　　后来那本漫画被爸爸拿去生火了。所以她知道流川枫，知道樱木花道，但不知道谁是三井寿。

　　费斐很生气。
　　但看见她的姗姗来迟的身影还是举起手，比了个剪刀手。

　　看台上人太多。
　　水汐并不能意识到他在对她招手。

　　费斐失落了一会儿，被狄煜一拍肩膀又精神抖擞。
　　就算别人没有看见你获胜的那一刻，但胜利就是胜利。胜利是胜利本身。

　　张晴云在社交媒体上发了运动会上全班的合照，水汐冲过万米终点线勇夺冠军的那一刻。
　　“人生是一趟旅程。我们会遇见不同的旅客。不要停留在表面，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个向上的灵魂都值得敬佩。”

　　颁奖典礼。
　　高三五班靠着鸡立鹤群得到了开幕式展示比赛第一名。
　　班长马玉洁发表获奖心得：“感谢学校的培养，感谢校长的领航，感谢徐文老师给与的机会，感谢同学们信任我支持我！我将继续努力，以班长的身份带领高三五班走向辉煌！”

　　“年纪轻轻一身打工人的自觉——”费斐竖起大拇指。“我是个俗人，除了一处卧槽，一句牛逼竟是说不出一句赞美的诗词。”
　　喜欢诗词的同学接话：“‘我去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意境不符。”

　　各类奖项颁奖。
　　水汐站在领奖台上，看着操场上的同学，头一次有了归属感。她感觉一阵眩晕，手脚都在微微颤抖。
　　不是紧张。
　　是兴奋。

　　比赛有奖金，水汐一共拿了八百。有钱和同学们一起聚餐，也有了钱请同学们吃棒棒糖。
　　当天聚餐，聚餐地选在串串店。
　　本周放两天，之后不会再放超过一天的假。学生们商量着怎么利用假期好好养精蓄锐。水汐小口吃着，在心中拟定了复习时间表。

　　费斐在她身边坐下，一个劲抱怨她没来看自己比赛。
　　“对不起，我太累了，睡过去了。但班上同学录的视频我都看过。打得很好。”
　　挑眉，费斐追问：“只是‘打得好’？难道我不帅？”
　　“帅。”水汐老实回答。

　　“狄煜呢？”
　　“也很帅。”水汐点头，耳根有些发热，没注意自己声音比之前小了一些。狄煜三分投篮的视频她翻来覆去看过十几次，记住了他动作的每一个细节。“你们打得很好看。”

　　“要学吗？我教你。”
　　“嗯……”
　　“还是狄煜教你？”
　　“不，不用了。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学习。”

　　费斐懂了。
　　狄煜在打游戏，咋一看很认真，却接连失误。

　　聚餐结束回家回寝室。
　　费斐自告奋勇和狄煜一起送包括水汐在内的三个住校女生回学校。

　　校门口的灯光下站着捧着一束红玫瑰的杜洋洋，二十一中的校牌成他的背景板。忽略他的纠缠，这一幕倒也有几分青春的味道。他口中说着恭喜，将怀中的花塞给水汐：“明天去我家玩。我家很大，让你见见世面。”

　　水汐不胜其烦。
　　拒绝。
　　再拒绝。
　　每一次她都态度坚决的拒绝。但杜洋洋永远围着她嗡嗡闹。只说，只缠，用很有边界感的手法逼得水汐除了简单的拒绝什么也做不了。
　　她宁愿他动手，那样她就可以还手，然后揍得他再也不敢出现。

　　杜洋洋终于将花塞给水汐，费斐一把拿过塞回他怀中。“花很漂亮，学校有规定不能收。”
　　“我怎么不知道？”
　　“班规——徐文老师今天晚上临时颁布的。不相信，我打电话给徐文老师。”费斐拿出手机，找到徐文的电话号码。笑笑：“需要我打电话吗？‘晚上不回家纠缠女生’与‘为了纠缠女生的行为合理化夜晚骚扰班主任’，你更喜欢哪一个理由？对了，我们徐老师肯定认识你们班主任。”

　　杜洋洋恼羞成怒，那束花被重重丢在地上，用力踩踏。
　　一地残红本应该是美丽的图景，但这一刻却显得有几分滑稽。

　　狄煜叫住杜洋洋：“‘世面’这个词指的是世界上的方方面面，在大城市是见世面，在乡村也是见世面；进高楼大厦是见世面，看小桥流水也是见世面；品红酒咖啡是见世面，难道放牛喂猪不是见世面？所谓的‘见过世面’不会那么狭隘，如果你口中的世面只局限于‘有钱才能去的地方’，那你本身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

　　费斐鼓掌。
　　其他女同学嘻嘻哈哈。

　　水汐看着狄煜的侧脸，他目光中带着对杜洋洋的嘲弄。看她的时候却带着笑，像一缕温柔的光。

　　怎么办？
　　越靠近他，她越喜欢他。

　　她的喜欢是被遗弃在六月的花园，看似小心修剪，实则酝酿着一场野蛮生长。

　　——

　　张叔给杜洋洋发了消息：计划开始，你先动手，我紧跟其后。

　　杜洋洋回复：张叔，我想要的我都告诉你的，我的目的你很清楚。可我一直搞不懂你的目的是什么？她一个穷学生身上能有多少流量？我怕你亏本。而且她很努力，今天的一万米看得我都感动了。

　　张叔回复：我明白你的痛苦。我也曾感受你的痛苦。但是她很可怜，她只是走错了路。她那样美好的人不应该生活在看不见光的角落。她那么可怜，像一只被撕裂翅膀蝴蝶。

　　点燃了一支烟，张叔站在窗边。
　　出租房在二楼，他以前的家在十二楼，但现在他恐高。站在阳台上时他就会看见那只红色的蝴蝶正在缓缓坠落。

　　他知道水汐无辜，但他不在意。
　　因为他恨，也因为利益。
　　他不算犯罪，他不会诬陷她，他不会引导网络舆论。他只要找到合适的角度，稍加提点，小明星的那些愚蠢粉丝便会帮着他引流去他需要的地方。
　　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只是建立了一个话题罢了。

　　至于杜洋洋，小孩子最好骗了。
　　何况……

　　他拿出马胜男的采访录音。今天放学他在校外的饮品店采访了她。
　　他不断跳过之前的采访内容。这些无聊的对话为了让马胜男放松警惕。而后，进入重点：“那个今天得了第一的同学，你喜欢她吗？”
　　“喜欢。”
　　“只喜欢，不妒忌？”

　　“当然没有！你、你，问这个干吗？我只答应接受关于运动会的采访！”

　　“孩子，我感觉你被困住了。高三时候你需要发泄点。面对不认识的人更适合说心里话。”
　　“你、保证不说。不写出来！”

　　录音中是他的笑声，从笑声中听他几乎笑出了眼泪。“同学，你们是明星吗？我问你要钱吗？有诈骗嫌疑吗？这是我手机，你打110报警吧。”
　　“到也不必……妒忌啊，肯定妒忌啊。我总觉得，狄煜和费斐都喜欢她。为什么啊？是不是男生都有拯救情节。……我感觉，她更喜欢狄煜……”

　　马胜男说了很多。
　　张叔打开了剪辑软件。

　　小孩子，最好骗了。

　　水汐的“他”和张叔的“她”，都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