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锈的目光》二月萧瑟

16、十六

　　送出笔记本后水汐和自己的暗恋做了一个告别。
　　似乎她的暗恋像一株矮小的细草，藏在一群欢欢喜喜、闹闹热热的三叶草的深处，一探出头就会被人当垃圾摘下。

　　杜洋洋依旧喜欢扒拉着高三五班的门看她。他给她造成了困扰，但又没到需要老师干预的程度，他粘附在她身上，像一条水蛭。
　　水汐主动找到杜洋洋解决问题。就像之前和马胜男那次。

　　但杜洋洋只是嬉皮笑脸说他就是好奇。他面对水汐时带着强烈的恨意，却一直说不出自己到底憎恨水汐哪一点。他的攻击流于表面，与其说他在责备他，不如说是他透过她恨着另外一个人。水汐莫名觉得。

　　事情却又忽然解决。
　　杜洋洋被班主任严厉警告，不允许他再趴在高三的门口朝里面张望。徐文让班长李玉洁带上费斐和狄煜去政教办公室申诉。尖子生的态度决定整件事的态度。

　　水汐感谢大家。
　　李玉洁让她感谢班主任和优生代表。优生的成绩是学校的脸面，容不得闪失。

　　“谢谢。”
　　狄煜和费斐才用第三种方法做出一道题，听见她的道谢相视一笑。“不用，我们也觉得他烦。”
　　“小事。”狄煜心情很好。

　　他冲她笑了笑。她又慌了。

　　国庆节。九月的最后一天中午开始放假，十月三日收假。
　　居然放了三天？高三学生感激涕零。
　　然后发现是调假。

　　费斐吐槽：“调价、调假、调休不愧是人类世界的三大陋习！”

　　狄煜却挺开心。
　　既然高三怎样都忙，那样哪天忙的结果都一定。将时间调在一起他便可以去乡下看看姥爷姥姥，放假当天他请上半天假，避开人流高峰。

　　放假后学校里变得空荡荡的。
　　留校学生只有不到五十，马胜男是其中之一。“回家太麻烦了，来来去去会耽搁太多学习时间。我爸说他来看我，但一个多月前不才见过。我让他别来。”
　　“你可以自己做决定？”

　　马胜男一脸古怪的看着他：“难道你不能？”

　　“很少。”
　　水汐做过的唯一一次、也是最重大决定是那天晚上的逃亡。那天她从小路走，避开抓的人，逃了整整两天才到乡政府。然后被人慌慌张张送来了这里，她没有与过去好好道别就被送来了这里。

　　“我爸说要我要慢慢学着处理自己的事。因为父母不会永远在你的身边，最终还是要你独自面对一切。”

　　“这位同学说得非常好。”欧阳腾端着餐盘坐在两人身边。他因为“想去看看世界”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是学校安排的假期值守老师。“老师觉得今天的排骨差点儿味。再好吃的饭，多吃几顿不是觉得少盐寡味便是觉得重口油腻。你们知道什么饭是永远吃不腻的吗？”
　　水汐摇头。
　　马胜男嘴一瞥：“妈妈的饭呗。”
　　“聪明。”
　　“但我妈做饭不好吃，我家是我爸做饭。”

　　水汐埋头吃，不知道该怎么搭话。
　　妈妈还在家里时她吃的是奶奶做的饭，他们说她妈妈是个疯子，所以要一直被关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奶奶讨厌她，她配吃残羹冷炙。后来妈妈走了，奶奶死了，轮到她做饭，她吃的依旧是残羹冷炙，因为她是女孩，在他们家这似乎是原罪。

　　“少女人，你觉得呢？”欧阳腾主动问她。
　　那次听不懂“茶”后，马胜男给她狂补了一通网络文化。她以为只有“少年人”，没想到还有“少女人”。“我也觉得……”

　　“少女人们，你们父母的拿手好菜是什么？我妈做的最好的是熊掌豆腐。”
　　“我家是红烧牛肉。”
　　水汐吃着饭，不出声。马胜男又问了一遍，她才小声说是红烧豆腐。“老师，放假还要上班，你好辛苦啊。”

　　欧阳腾一边喝水一边笑。聪明，会转移话题。“少女人，因为给三倍工资啊。”
　　“他们说二十一中的老师很有钱的。”
　　“少女人你要记住，任何地方都有穷人。即便看似高高在上的名利场也有贫困。相对的贫困。我就是那个‘相对贫困’。”

　　但水汐是绝对贫困。

　　手机响得很积极。
　　难得今天有人找她。
　　来找她的是她以前就读的那所乡镇高中班主任陆欣。

　　水汐一直很感谢陆欣。
　　初中毕业后她爸爸便不许她继续读书，她被关起来挨打，被用各种语言辱骂，她曾想要抗击命运，却总被爸爸的拳头打倒在地。
　　她以为自己永远失去了进学校的机会。
　　陆欣用尽一切办法将她带回了学校，成为一道光照入了她晦暗的生命。

　　相聚的地点是二十一中附近的中餐馆。
　　国庆节，陆欣请假带孩子来昇城玩，顺便来看看水汐。或者说专门来看她，顺便带孩子玩玩。
　　点了两菜一汤，两个菜一荤一素。

　　“适应吗？”
　　“还行，谢谢老师。学校还好吗？校长、还有大家还好吗？”当时若不是她原来的校长厚着脸皮给了二十一中的校长打电话，水汐永远没有踏进校门的机会。

　　“大家都挺好的。”陆欣顿了顿，叹了一口气。这一届高三毕业后学校就要拆了，乡镇高中没有出路，被拆除也是顺应时代的发展。

　　水汐心中涌起莫名的悲伤。

　　那所高中所有学生加起来不到五十人，老师快比学生还多。谁都知道一定会被拆除。但当那一刻真正来临她心中却涌起了万般的不舍。

　　她想念学校那有些破烂的门窗，想念某个明星粉丝后援会捐赠的塑胶球场。
　　食堂里土豆烧肉，白菜烧肉，芹菜炒肉、辣椒炒肉四个大菜换来换去。她最喜欢最怀念的却是食堂阿姨烧的土豆片，因为那里面加了很多豆瓣辣椒。对那时的她来说是难得一见的美味。

　　她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现在的生活。
　　心里面却有一根弦牵连着远方的故土，牵念着学校的一草一木。因为那里收容了她的高中，给了她一处安身之所。

　　陆欣扶了扶眼镜：“既然走了，就壮着胆子大步往前走，不要回头也不要怀念。人是很坚强的，他们总能够寻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

　　匆匆一面，匆匆作别。

　　将水汐赶回学校，陆欣独自等公交。
　　面前忽然停下一辆小汽车。
　　“你好，我是二十一中的老师。”欧阳腾亮出自己的工作证。“水汐的事我们老师都知道，我们都想帮助她。老师上车吧，我们慢慢聊。”

　　“那孩子还好吗？她总喜欢把事情放在心里，她表现得越平静，越像有大的事情要发生。”
　　“比较超乎我们的想象，一开始我们觉得他肯定会很差。大概你次次倒数第一，但没想到这次居然倒数十、还是十一？有些记不清了。”

　　陆欣很惊讶。在乡镇高中时水汐次次年级第一，超出第二名很多分。她本来该去县城最好的学校。“小学校和大学校到底还是不一样的。果然要去最远的地方，才能看到更广阔的风景。”

　　欧阳腾眼睛一亮，紧抓话头。

　　狄煜到姥姥家时是下午一点，从城里到乡下开车近两个小时。姥爷姥姥，还有曾外祖母都住在一起。家里是三层自建房，屋外有菜地，养了鸡鸭，养了猫狗，还喂了猪。
　　中午饭十分丰盛，三位老人拉着他问长问短，听说他这次年级第一，纷纷掏出钱往他手里塞。

　　吃完饭可以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拍下小院发给费斐，引来一串不切实际的赞美。费斐在家打游戏，他父母不怎么管他，他也乐得自由自在。

　　曾祖母走得颤颤巍巍，将家里的所有小动物抱出来塞给狄煜，小奶猫，小奶狗，毛茸茸的小鸡小鸭，甚至还有一只洗得干净、胖乎乎的壮实小猪，张思睿开玩笑说这“宝宝猪”已经满足了烤乳猪了标准。
　　她挨了曾祖母轻轻一巴掌。“小孩子就要和小孩子玩。你们要是春节回来小猪会更小。更好玩。”
　　张思睿目光微暗，又很快亮起：“没错。小孩子就要一起玩。姥姥，我陪你去街上走走。”

　　狄森永远不会允许她春节回自己家。

　　狄煜知道，张思睿也知道。姥爷姥姥都知道。

　　坐在一群小动物中间，狄煜摸摸这个揉揉那个，似乎一瞬间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小时候，他喜欢这种松弛感。

　　姥姥在厨房里忙碌。
　　出门给他买零食的姥爷塞给他一包辣条，坐在他身边说起小猫小狗。张思睿是独女，结婚后回来的时间急剧减少，姥爷不知道该如何和外孙交流。“明天讲捡点儿柴做柴火鸡。”

　　狄煜主动说自己很喜欢在农村呆着。
　　“你喜欢就是真喜欢。很多人不是喜欢农村，是受过了大城市的压力。如果他们农村生活不方便、连电都没有，又有几个人喜欢？喜欢就多回来。暑假回来姥爷带你去捉虾。寒假我们去山上祭祖。”老爷当过会计，说话的时候煞有介事。

　　狄煜说起水汐：“那个转学生说我还没有她家的猪重。”

　　姥爷哈哈大笑，上下打量狄煜后忧心忡忡。“的确还没有猪重。让姥姥好好的给你做顿饭，你一定要多吃点肉，长得又高又壮，那样你就比猪重了。”

　　原来“猪”也是一种计量单位。

　　晚上狄煜才看见欧阳腾发来的消息。
　　他问出水汐的事了。

　　欧阳腾：单亲家庭。家里有个弟弟，父亲重男轻女，父亲喜欢家暴，但只家暴她。她身上的那些伤都是她爸和弟弟打出来的。初中毕业差点没书读，是今天的那个老师帮着劝回来的。

　　狄煜：怎么劝的？
　　欧阳腾：说大学女生更值钱。

　　这句话宛若一个晴天霹雳，重重的砸在狄煜的脑上。
　　他带着愤怒质问：那个女人作为老师说这种话合适吗？

　　欧阳腾：不合适。但少年人，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很多时候换个角度更能解决问题。如果不这样说她就会失学，就会早早的被嫁出去给弟弟换钱。但只要走进城市，她开阔眼界，有更多的选择权，有了逃离掉原生家庭的能力和勇气。

　　狄煜挂了电话。
　　他的好奇似乎被解决了，又似乎没有解决。
　　既然选择读书，那为什么水汐会在高三这么重要的时候，不远千里从偏远的乡下来到了二十一中？

　　打开微信界面想给水汐发消息，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怀中的猫伸了伸爪子，痒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