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锈的目光》二月萧瑟

11、十一

　　去古镇时五班每人收了两百块钱，因二十一中在学生出游上有专门的补贴，所以五班每人需要退五十三块钱。
　　但家委会觉得麻烦，商量后让徐文把那钱充作了班费。

　　没了退款，水汐身上便一分钱都不剩。
　　幸好学校每月给她八百块钱的补助，吃饭和日常用度没有问题。
　　她也没有家回，只要一直呆在学校，咬咬牙，总能度过难管。

　　徐文在离校前将水汐叫进办公室，与水汐聊她这五天计划。水汐不小心说漏嘴，被徐文察觉她身无分文、一筹莫展。“你应提前给我说一声。我不收你的钱便是。我马上退钱给你。”
　　水汐却用力摇头。“谢谢老师。我已经接受了太多善意。但是路总归要自己走。能自己解决便自己解决。善意不能被消耗。”

　　她说话的声音很软，却字字铿锵有力。
　　眼中满是倔强。

　　徐文有些意外。他见惯了网络乞丐，也见多了现实生活中总会遇见的锱铢必较、恨不能占尽天下所有好处的人。水汐这样的反倒像个小怪物。
　　他叹了一口气，顺手拿了一瓶矿泉水给水汐。“想不想打工赚钱。”

　　水汐目光一亮，又暗了。
　　她在学业上差二十一中的学生太多了。没时间。

　　“发传单罢了，一天五十块钱，发完就可以收工。你要读书，但也要休息。发传单罢了，你还可以一边做一边听英语。”
　　水汐想想，轻轻点头。

　　假期第一天，水汐抱着厚厚一叠传单站在诚悦广场，帮新开的装修公司发传单。
　　诚悦广场距离二十一中走路二十分钟。
　　二十一中附近有不少居民房，最近又有小区开始入住。装修公司看准机会大力宣扬，提出种种优惠条件吸引顾客。装修公司的老板与徐文有绕来绕去，细细推算似乎也没有太大关联的亲戚关系，这才让水汐来打一天零工。

　　日光是明晃晃的白。
　　落在身上只觉闷热，不会刺痛。
　　水汐拿着厚厚的传单，戴着樱花粉的帽子，一侧裙兜里放着手机，耳机线塞入一边耳朵，不断重复播放高考听力材料，她的英语与二十一中的别的学生相比差了太多，想要追上需要花费比他们更多的时间与精力。
　　另一侧裙兜装着300ML的矿泉水瓶，那天徐文给了她一瓶矿泉水，水喝了，瓶子却舍不得扔。她用瓶子装凉白开。

　　诚悦广场人来人往。孩童们不怕热，扯着父母的手闹着要去看电影，一个看来只有三、四岁的小娃娃从水汐面前跑过，他脚上的小凉鞋会唱歌，他后面跟着担心孩子中暑、心急如焚的家长。
　　水汐见不得这种场面。
　　她会伤心。

　　“喂。给你。”
　　面前出现了一听冰可乐。

　　费斐骑在脚踏车上递给她冰可乐，又将她上下打量。
　　水汐今天穿了一条红底白花的短袖连衣裙，裙长及膝，露出纤细而修长的小腿，她比初来时白了许多，红色的裙子更衬托得肤白。
　　“拿着。”

　　“不——不，谢谢……”水汐小心接过。赶紧从书包中拿出一根棒棒糖递给费斐，这糖是去古镇那天张晴云给她的。
　　费斐皱眉：“礼尚往来？”
　　“是。”
　　“礼尚往来都是太过生疏。但还是谢谢。”将表层已有些融化的棒棒糖含在口中。费斐冲打了个响指。“打工？缺钱？下回要钱，找我。帮我做作业，一张卷子两百。”

　　“不行。老师会生气的。”
　　水汐小心拉开可乐的拉环。
　　“咕噜噜——”被压抑在罐子里的小气泡热热闹闹钻出头，噼噼啪啪破裂后汇成一股，滚落在她手背上，很凉。水汐舍不得，舌尖轻轻舔掉。

　　“需要这样吗？不值钱的。”
　　“在家时一直这样的。”

　　“难看得很。”
　　水汐没有反驳。她知道难看。可穷人不需要太好看，而她需要的是生存。

　　“真想去你家看看。快喝，热了就不好喝了。”费斐骑车走了。
　　水汐坐在树荫下休息，上一回喝可乐是在乡政府，那也是她第一次喝可乐。
　　这次是第二次。
　　可乐冰凉，微微甜。
　　她身上舒坦了许多。

　　费斐又骑了回来。“你很缺钱？”
　　“没有。”

　　“那你打工。”
　　“体验生活。”

　　“多少钱？”
　　“五十。”

　　“这么少。”
　　“不少，挺好的。”

　　又是这样。
　　费斐趴在车头。盯着水汐的脸。哽着一口气，吐不出，咽不下。
　　又是这样。
　　他每回的出击都像打在棉花上。偏偏，这棉花还很有韧性，与其说是棉花，更像是海绵，或者弹簧。
　　被摁下，被打压，却总能恢复。

　　“喂。你知道用小说来形容，该怎么说我现在的心情？”
　　“不知道。”

　　“女人！你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费斐说完，等着水汐回应。
　　她却只是笑着看了他一眼。“谢谢你的欣赏。”

　　“没意思。”费斐骑车与同伴们走了。
　　天气闷热，迎面而来的风像被炙烤过。他感觉自己心口被一朵叫水汐的棉花用力粘住，闷得他喘不过气。
　　他脚朝地上一伸，停车，回头望了眼。
　　水汐依旧戴着那顶粉红色的鸭舌帽，笑吟吟给路过的人发传单。

　　五十块钱。
　　只够他吃一个冰激凌。

　　费斐望着水汐，他知道学校有许多女生暗恋他，他享受这种感觉。
　　水汐却似乎不一样，她总是礼貌地拒人千里之外。
　　是因为他一开始欺负她吗？
　　可他已经道歉了。

　　在小说中这叫欲擒故纵。
　　可水汐只是单纯不喜欢他。

　　一瞬间，费斐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书中的那些霸道总裁为什么总会对平凡且总喜欢高傲拒绝自己的女主角另眼相看。
　　不是因为喜欢——只是不爽罢了。

　　当日工资，当日结。
　　水汐小心翼翼拿着五十块钱，回学校时不忘记逛一逛沿路收买文具的小店。
　　狄煜送了她帽子。
　　她想还礼。学校的小店可以刷饭卡购物，但水汐不想送他学校的东西。
　　不知道送什么，便送文具好了。

　　她选了一个黑色的笔记本，那天狄煜买的帽子是黑色的。他应该喜欢黑色。
　　有五、六块钱的。水汐精挑细选，选了二十块钱的那个。她想给他好的。
　　还剩三十块钱，足够她用很久很久。

　　校门口停着一辆车，车上开着空调，六个人中着急得朝外张望。校门口飞出一个女孩，她和水汐一样是今年的毕业生。女孩撞入妈妈的怀中，家人一拥而上。
　　父母。
　　爷爷奶奶。
　　外公外婆。
　　车是外地车牌号，高三的关键时期，外地的家长们不会让孩子浪费时间回家，也不会让孩子在学校寂寞。

　　水汐望着，她羡慕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有妈妈。

　　燥热依旧，蝉鸣喧嚷。
　　小橘灯蜷缩在树阴下。
　　晒了一上午太阳有些疲惫，水汐小睡了二十分钟，起床做卷子。她找了一根针，如果又困了便用针扎自己的腿。老师教的。悬梁刺股。

　　班级二号群不断传出信息提示音，水汐关声音前翻了翻信息，同学们发着美食、发着旅游照片，发着游戏排位赛的成绩，发小视频链接吵闹着要全班帮着点赞。
　　狄煜什么消息都没有发。

　　费斐主动加她。
　　水汐通过。
　　费斐很快发来消息。

　　——你在做什么。
　　——做卷子。

　　——借我抄一下。
　　——老师说抄作业是错误的。

　　费斐没有立刻回复。

　　几分钟后又发来消息。
　　——你的朋友圈什么都没有。
　　——没可发的。

　　——发自拍啊，你今天很漂亮。

　　水汐脸一红。想了想，回了两个字：“谢谢。”想了想，加了一句话。“我要做卷子了。”

　　——你连头像都没有。
　　——我要做卷子了。

　　费斐不再发消息。

　　水汐翻开书，目光却忍不住投向新买的笔记本。
　　她犹豫许久，打开，在扉页上写了三个字。

　　谢谢你。
　　她又在三个字的旁边画了一只小猫。

　　水汐想加狄煜的微信。却又不敢加。
　　狄煜的头像是篮球明星。水汐不认识。
　　他的朋友圈三天可见。水汐不知道他曾发过什么。
　　他朋友圈的签名是微笑图案的绘文字。名字也是绘文字，也是微笑。

　　会不会最喜欢用微笑图案标榜自己很欢乐的人，笑得比旁人多，欢乐却比别人少？

　　今天不上课，她见不到他。
　　水汐只翻出去古镇的那张大合照。上面有狄煜，他戴着鸭舌帽，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水汐关机，将笔记本小心放进抽屉。
　　做题。
　　看书。
　　她不断责备自己，责备自己想太多。电视剧里的那些浪漫的故事永远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阳光落在她的书桌上，小风扇嗡嗡打着转，转出的风却算不上凉爽。
　　她奋笔疾书，努力抓住每一分，每一秒。

　　夜深了，中年人叼着烟，在电脑上翻出今天的照片。
　　他拍的是人来人往的诚悦广场。
　　照片的重点是两位手牵手往前走的老人。背景处，看得见水汐坐在阴凉处，手中拿着一听可乐。
　　他用另一个号发布照片。取名为《尘世.扶持》。
　　他盯着照片，忽然悲从中来，捂脸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