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锈的目光》二月萧瑟

1、一

　　二零二×年11月××日。
　　周六。
　　十一点半，名为“张叔的长镜头”的微博号发布#季允与素人女友开房#的词条。发布时间选在看客大都有闲暇的时间。季允是选秀男艺人，男子组合Dream7队长。从他参与选秀开始网络上便有他有素人女友的消息，被拍到却还是头一次。
　　十三分钟，该词条登上热搜榜单。

　　季允的反黑组只花费十五分钟便找出照片上的漏洞。照片上的人根本不是季允！
　　后援会虽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照片上的男生比季允高，比季允帅。穿着看似简单的黑T、黑裤其实不便宜。
　　随行的女生却低着头，满身不自信，穿着廉价的地摊货。有人估算她全身上下的行头不到一百块钱。

　　造谣一张嘴，反黑跑断腿。

　　经纪人对比行程表并询问季允本人，确定此事子虚乌有。
　　但Dream7糊穿地心。难得有机会，黑红也是红。何况他手中还有足以证明季允清白的证据。
　　经纪人联系了“张叔的长镜头”。
　　双方达成一致，各取所需。

　　“张叔的长镜头”发布下一个词条。
　　#季允疑似将素人女友玩进医院#
　　该词条一小时引爆全网并牢牢占据热搜第一。

　　营销号疯狂发季允写真，原本加上买的粉也不过两百万粉的季允一日内涨了一百万粉。

　　等全网从“季允是谁？”过渡到“季允原来是选秀出道的流量”后，经纪公司才义正辞严发布声明，称网络上的事子虚乌有，严厉谴责“张叔的长镜头”污蔑季允先生名誉，声称如果“张叔的长镜头”再不道歉必将追究其法律责任。
　　经纪公司与后援会拿出证据，谣言不攻自破。
　　季允狠狠收刮了一波热度。

　　“张叔的长镜头”道歉。
　　留言区内，季允的后援会指挥粉丝将“所以照片上的是谁？感觉像是富二代将一个女学生玩进了医院。”的留言顶上最高处。

　　季允的黑热搜下了。
　　#富二代利用长得像季允玩弄少女#的词条登上了热搜榜单。

　　季允严厉谴责此种行为。
　　粉丝助力。

　　看客们都很好奇。
　　照片中的人——是谁？

　　（几个月前）
　　满是灰尘的警车停在二十一中东门。平时这里很少有人进出，八月九日，骄阳的热力烘烤得路面升腾起一股股的热浪。二十一中的高三已经开始补课。
　　水汐抱着大大的书包，穿着长衣长裤，长裤的裤脚已经磨破。运动鞋已经裂口，露出里面的洗得起毛的棉袜。汗水涔涔滚落，穿在里面的男式背心已经紧紧贴在身上。

　　路过的人无不盯着两人看。
　　水汐也忍不住看向那些路过的美丽女人。听着精致的细高跟凉鞋鞋跟撞在路面上的咔咔声，看着丝绸裙边，各色香水味撞入眼中，手腕、脚腕上的首饰偶尔响起叮叮当当。
　　有人不过好奇。
　　也有人仰着头，红唇微启，避开很远。“土包子。”

　　卢勇黑着脸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抬头看见校门口的禁烟标志，赶紧摁灭。拿着手机查附近哪里有洗车房。

　　二十一中是昇城最好的公立学校。
　　因为允许通校，学校附近的商品房大都被家长买下。校园内绿树成荫，树种多样，其中不乏名贵少见的有趣植物。花香传到街道上，树林深处有小鸟的叫声。

　　水汐瑟缩起肩膀，她与这里格格不入。

　　穿着轻松简便、带着眼镜的高个中年人从东门出来，介绍自己是二十一中的数学老师徐文，也是水汐以后的班主任。
　　徐文表情冷漠，斜眼看了眼水汐，挤出一丝只浮在唇上的笑，解释像在背稿：“王校长还在国外研修，一切由我处理。她的高考成绩不计入我校总分。住宿、吃饭都在学校——可她的身份比较麻烦。家委会很同情她，也理解王校长想为社会做出力所能及的贡献，更知道社会服务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非常重要。但毕竟距离高考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如果让她住学生宿舍，万一闹出乱子——比如之前那样的乱子。别的学生怎么办？影响高考谁负责？所以她不能住学生宿舍，还望理解。”

　　卢勇唇角歪了歪。想挤出一个礼貌的笑容作为徐文这番看似礼貌、看似商量，实则早已做出决定的话的回应。
　　叹了一口气，干巴巴解释：“那件事从法律上讲是正当防卫。”

　　扶了扶眼镜，徐文眼角微微扬起。“法律是道德的底线。”
　　“你——”

　　水汐扯了扯卢勇的衣角。
　　恭恭敬敬对徐文鞠躬。“好的，老师。”

　　“进来。”徐文将卢勇挡在门外。“请理解学校。”
　　“卢叔叔，我行的。”水汐抱紧书包、自己唯一的行李紧随其后，她没有智能手机，扫不了二十一中的校园码。

　　卢勇帮扫，填了必要信息。“走得太急，没来得及。”

　　“疫情期间怎么做的？”
　　“用的她爸的手机。”

　　“准备一个。”
　　水汐咬了咬唇。

　　“学校上课有事需要使用平板电脑，你有没有？”
　　水汐只摇头。

　　“手机和平板电脑的事我待会儿打电话问问校长。”
　　“老师谢谢。”水汐提起不多的行礼紧随其后。

　　卢勇掏出烟，叫住已经进门的水汐。
　　“小丫头……加油。”

　　转身，水汐对卢勇深深鞠躬。“谢谢你，卢叔叔。”
　　她会没事的，一定。

　　学校有住宿楼，四人一间。校内有不少学生住在附近的高级公寓。她因为身份特殊，住在宿管阿姨房间隔壁，这房间原本用来堆放清洁工具。现在是水汐的寝室，只放得进一张单人床。
　　宿管阿姨李兰皱着眉，喋喋不休抱怨清洁工具没地方堆放。徐文看了她一眼，她收敛了一点儿，背过身，嘀嘀咕咕。

　　徐文说：“学生寝室有淋浴，任何时候都可以洗。但你在员工室洗澡，往左走，角落。洗澡时间从晚上八点到晚上十一点。”
　　“是。”
　　“收拾，第三节课前十分钟我来带你去教室。”
　　“谢谢老师。”

　　李兰追上：“徐老师，招这种人进来——家委会，肯定不高兴啊！退学吧！多碍眼。”
　　“王校和派出所的马局长是幼年好友，又是同乡。家委会有的家长认为帮她一把是为自己的孩子积善缘，要高考了，就当是买了一条鱼放生。”

　　“为啥在你班上啊。”
　　“谁让我班上有个麻烦的家伙。”

　　“也对，现在有两个麻烦了。”
　　说者无心。

　　徐文皱眉，去吸烟室点了一支烟，吞云吐雾。心中憋着一口气。距离高考不到一年，这么重要的时间，班上竟然来了一个不知道从哪个穷乡僻壤来、身上还背着官司的转校生？
　　正当防卫？
　　“正当防卫”这词本身就血淋淋的。

　　水汐小心摊开二十一中的夏季校服，两身。白色衬衣，长度到膝盖以上的宽松夏季运动裤。
　　她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衣服。
　　二十一中对学生鞋的要求不高，只要是白色、黑色便行。

　　她拿起自己那一双底部裂口的鞋，小心清理掉裂缝中的泥沙，用520简单粘了一下，干透后用力刷洗。洗澡，脱下上一个学校的校服和贴身的男式背心，
　　她四肢上布满深深浅浅的淤青，有些肿胀还没有消失，有些伤疤才结痂，还有些依旧裂口，触目惊心。

　　房间正对太阳，电风扇抵制不了热力的侵蚀。
　　穿上短衬衣和运动裤，她抱紧身体，微微打了个颤。

　　————

　　“我名字的谐音是‘地狱’。所以我就是你的地狱。”

　　狄煜将自己所有社交媒体的签名档都改成了这句话，还没来得及翘起二郎腿仔细欣赏就后就收到了父亲特助的电话。
　　“少年。总裁觉得你这个签名档不合适。不吉利。”

　　既然觉得不吉利当年为什么要给他取这个名字？他每次问起，家人便从风水，五行，八卦阵上洋洋洒洒讲了许多。
　　一言以蔽之，这个听起来不吉利的名字，其实吉利。

　　将签名档改成微笑的绘文字，狄煜将行李箱丢给保姆提上书包进学校。
　　他是通校生，狄煜的父母本打算送他出国读书，疫情来后还是觉得国内更安全，教学资源也足够，所以为了他读书方便、营养均衡，他父母特意在二十一中对面买了两百平的高级住宅。两位照顾他日常起居的保姆也住在那里。他是家里的独子。

　　他的高三生活开始于高二结束的那一天，放了三个星期假，又从八月的第二周继续。

　　第二节课后，教室里有些喧闹。
　　已经是高三，往常这个时候班上许多同学都会抓紧时间休息或是抓紧时间学习。
　　可今天班长李玉洁带两位男同学搬来新桌椅，还说要来一个转学生。知道消息后班上同学有人激动、也有人好奇，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不休。这个新转来的学生成了他们高三生活中难得的乐趣。

　　“学校一般不接受高三转学。不是学霸就是家里有有钱有权的老爸。”有人摆出一副“老江湖”的模样信誓旦旦。

　　狄煜和外号“狒狒”的死党费斐在草稿本上画五子棋。
　　“狒狒，你怎么看？”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上课。
　　班主任徐文领来一个女生。又瘦又黑，长发扎成一把，微微佝偻着身体，有些驼背。学校的夏季校服穿在她身上空空荡荡，这么热的天，她却在黑色运动短裤的里面穿着白色的棉布打底裤，说是打底裤，材质却更像秋裤。脚下的鞋已经裂口。短袖衬衣外穿着一件洗得破了两个洞的毛衣。

　　全班鸦雀无声。
　　英语老师Cindy睁大眼，倒抽了一口凉气。

　　狄煜皱起眉。
　　这是什么，拍《变形记》？

　　费斐低声：“她叫水汐，你叫狄煜。她名字里面两个水，你两个火，连在一起打一个……”
　　“打一个成语就是‘水火不容’。”
　　“厉害！你都学会抢答了。”

　　狄煜面无表情。

　　水汐的座位在教室最后一排紧靠着卫生角的位置。
　　狄煜和费斐也坐在最后一排，因为身高。

　　水汐路过时两人不约而同皱眉。
　　费斐深深吸了一口，感叹道：“这可能就是你们篮球队成员口中常说的‘男人的味道’吧。这‘男人的味道’可能发酵了七八天了。”

　　全班哄堂大笑。

　　水汐将头埋得更低。

　　狄煜瞄了一眼。
　　颇为意外地发现水汐脖子上有两道深深的乌青。似乎察觉狄煜在看她，水汐赶紧放下捆成一把的头发。
　　那头发，油得像是才洗过。

　　“农村有这么差？装！装什么装！”费斐低声骂了一句。

　　狄煜只侧头看着。水汐似乎听见了，头埋得更低。

　　英语课。
　　整个高中必修、选修的内容已经在高二学完。学校用别的教材。
　　Cindy全程英语讲课，学生们全程英语回答。Cindy用英文让水汐介绍自己，水汐似乎听不懂，Cindy重复了一遍，她才小心翼翼起立，一张口，全班哄堂大笑。
　　Cindy也尴尬。

　　水汐说的英语带着浓浓的乡音。

　　坐下，水汐头埋得更低，她小心翼翼拿出书，书很旧，书上有两个主人公，一个叫韩梅梅，一个叫李雷。她在包里继续摸，一个随身听，随身听里面是磁带。

　　“我去！这都什么年代了！装逼也不是这种装法啊！装逼被雷劈！”费斐嘀咕。

　　狄煜眯眼。
　　轻轻一声：“切。”
　　才准备收回目光，却看见那个女孩眼中有光，那光明亮而耀眼。她像一团火，像一只勇闯斗兽场的小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