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4、无意无心自作自受 ...

  •   沐夫人烦躁地绞着手中的帕子,她不知道自己神志不清的时候与翁妈妈一样答非所问,还比她更有攻击性。有些牙尖嘴利的仆妇还笑话说,夫人正是成日和个疯子在一块说话,才会越来越不清醒的。宝庆尽职尽责地责罚了多嘴多舌之人,故而流言没有机会传到沐夫人耳中。
      她深吸一口气,平定心绪,耐心地猜测道:“是不是你看错了?黄嬷嬷拿的不是斧头,是别的什么东西?”翁妈妈拍拍手,手里的糕点屑撒了一裙子,同沐夫人辩驳道:“我怎么看错了?她手里拿的就是锄头。只是锄头的柄被砍断了一截,是个小锄头。这橛子就藏在她的小箱子里,那天晚上啊,我瞧见她打开葫芦瓢儿,从里头拿出来一件麻布衣裳,还有一把镰刀。手腕上还套上了陶娘娘的镯子,她走啊走啊,就走到了一棵树底下,然后……”
      沐夫人心中有无数疑问,但难得翁妈妈状态颇佳,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她不敢打断,生怕扰乱了翁妈妈的“思路”之后她又疯了起来。
      可她饶是未曾插话,好景依旧不长,翁妈妈说到这里,忽然眼睛直竖,浑身战栗,口中含糊不清地说道:“你,你不要过来!不要杀我!我不会告诉阿陶你偷了她的镯子的,我也不告诉别人你让康贵太妃发烧,你别杀我!”
      沐夫人再追问下去,翁妈妈就语不成话了。
      她摆摆手,命人将翁妈妈带下去,独自思考着她的只言片语,试图理清话中的逻辑。
      首先是玉树的“武器”,虽然翁妈妈口中千变万化,一会是斧头,一会是锄头,一会是橛子,一会是镰刀,但若总结其共同点,都是可以侍弄庄稼或者花木的工具,当然,也可以用来当作利器。如果玉树拿着这些东西伤人,事态严峻,消息是瞒不住的,暂且可以排除。玉树没有发疯,应该也不至于私藏一个农具只为了种花种树。如此想来,极有可能是为了破坏什么东西,比如上了锁的门,走不通的路什么的。联想到皇后命人重修万安宫,虽然对外宣称是为了铲除天花的痕迹,但若要解释为修补玉树造成的破坏,也是说得通的。
      那玉树为什么要搞破坏呢?疫情期间,万安宫失序,内部的所有宫室都没有上锁,只要她不想离开万安宫,哪里都通行无阻,没必要破坏什么。
      沐夫人不得不回到方才被她排除了的思路,有没有可能玉树拿着利器确实是为了伤人,只是未遂,才没有在宫中引起轩然大波。她想伤害谁呢?她跟谁有过节?殷太后?那个不知身份的、说动她变节的人?
      沐夫人脑中纷乱,她意识到自己再想下去就要走火入魔了,赶紧换了个思路,转而考虑翁妈妈说的别的话。
      她两度提到“陶”这个姓氏,还有镯子,翁妈妈发病请求陶养娘不要找她索命的时候,也喊过“陶娘娘”、“陶大仙”之类的称呼,可见说的是陶养娘无疑。听起来,似乎是玉树偷了陶养娘的镯子。难不成翁妈妈口中的镯子,就是皇后提到过的、疫病的源头?
      这样不祥的东西,玉树偷来做什么?若说她是想用镯子传播疫病,也没有必要——她身染天花,自己就是个行走的传染源。在重病之际还要千辛万苦拿到这个镯子,只能说这对她而言是很重要的东西。
      沐夫人回忆起皇后同她叙说的细节,翁妈妈在没疯的时候,一口咬定从未见过陶养娘戴那个镯子,怀疑她是偷来的。这一信息还一度误导了她们,让她们浪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寻找镯子的真正主人,还惊动了慈宁宫的林女官协理。难不成——这东西本来就是玉树的?
      沐夫人脑海中灵光乍现,对于管理着数千人的皇后而言,想找到一个物件的原主有如大海捞针,但沐夫人想知道这东西究竟是不是玉树的,却并不困难。送玉树进宫之前,黔国公府内部会自行检查玉树带进宫的东西,她只消得将黄藤叫来问一问就是了。
      黄藤管着沐夫人的首饰和器物,素来细致,记性又好,非常肯定地回答说,她确定黄嬷嬷有一个鱼戏莲纹的荷包,里面包着一个环状物。彼时黄藤要打开验看,却被黄嬷嬷阻止了,说那是她一个重要的友人的遗物,贸然打开,太不恭敬了。
      静谧的空气中骤然传来不知源头的嗡鸣,仿佛还伴随着极为突兀的铮然之响,沐夫人脑海中的弦绷断了,黄藤信誓旦旦的话语沦为背景音,她无暇顾及玉树的东西为何出现在陶养娘手里,玉树拿着利器究竟为着什么,翁妈妈口中的“让康贵太妃发烧”又是什么意思,只有一个信息横亘在她的脑海之中,仿佛厉鬼的低语,注定成为她余生的梦魇。
      是她自己,亲手将疫病的源头送入了宫廷,是她自己,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外孙,逼疯了自己的幼女!
      沐夫人疯得更厉害了,最严重的时候,糊涂的时辰竟还多过清醒的光阴。宝庆隐隐察觉她病得不寻常,似乎与翁妈妈脱不了干系,但她连黄嬷嬷的真实身份就是祖母身边的玉树都不知道,也没有同翁妈妈打哑谜的功夫,自然无从查起。
      在慈宁宫里与祖母闲话,听殷太后自责的时候,宝庆也只当是殷太后在责怪自己不该把翁妈妈送回黔国公府,害得她将疯病“传染”给了沐夫人,加重了她的病情。
      听闻宝庆的开解,殷芷沅却是摇了摇头:“祖母说的不是这个,祖母是觉得自己或许不该把宴哥儿交给宁妃抚养。若宴哥儿仍旧在长寿宫里,或许他就不会染上天花。又或者就算他染上天花去了,庄嫔陪过他最后一程,心中也能安宁些,或许不至于造成如今这样的境况。”
      陶养娘是宁妃的宫人,如果六皇子不曾被送到宁妃膝下,陶氏不会成为六皇子的养娘,也没有机会把病传到六皇子身上。
      仿佛确实是这个道理,宝庆不惯于安慰人,沉默片刻后,向殷芷沅道:“祖母,人算不如天算,您也不用太过自责。您当初做这个决定,本意是为了竹因妹妹和六皇子好,这就足够了。”
      殷芷沅有些疲惫地回了一个笑,摆摆手示意宝庆退下。宝庆离开后,她以手支颐,一个人静静地坐了很久。
      总有一些事远非人力可控,初衷明明在情理之中,最后的结果却南辕北辙,无可挽回。譬如自己,令宁妃抱养宴哥儿,不过是为了让宴哥儿有更好的成长环境,也让庄嫔记住教训,规行矩步,却未曾想造成了眼下死的死,疯的疯这样的局面。又譬如玉树,拼着残烛之余辉,抱着玉石俱焚的念头,不惜穷尽人力之所能及,携带天花病人旧物入宫,又挖地道从万安宫逃逸,原也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最终却也未能如愿让卢氏染上天花,反而害得宴哥儿等无辜的性命陪葬。
      宴哥儿夭折的那一夜,亦即玉树试图与卢氏玉石俱焚的那一夜,在殷芷沅雷厉风行的谕令之下,迅速控制住了佛堂混乱的局面,在天色大亮之前,彻底抹去了玉树存在的痕迹。目击玉树寻卢氏复仇的宫人及侍卫未曾见到其人真容,殷芷沅又以防疫的由头第一时间毁尸灭迹,其偷跑出万安宫、跑来叩佛堂大门的行为也被解释为弥留之际失去理智。
      及至天色晶明,皇后调派完六皇子的身后之事,拖着一身疲惫赶到佛堂之时,遍布着血浆肉糜和指甲抓痕的旧门已被销毁,佛堂已经安上了新门,地面上康贵太妃被拖行留下的可疑水渍也被擦去,迎接皇后的是一切如旧的佛堂,一群噤若寒蝉的宫人,一队守口如瓶的侍卫,以及一个从容不迫的太后。
      殷芷沅三言两语向皇后解释了佛堂的动静,称是万安宫的黄嬷嬷在病魔与恐惧的折磨下神志不清,不知怎的越过万安宫的隔离带,胡乱跑到佛堂叩门,还试图把康贵太妃拖出来。幸好当值的侍卫及时赶到,阻止了她。黄嬷嬷在一场闹剧之后力竭而亡,由自己做主焚毁了尸体,打扫了现场,并圈起一座空置的楼阁预备让经事的侍卫们隔离观察。虽然黄嬷嬷未能进入佛堂,不过佛堂的宫人们也须得观察是否被她的飞沫溅上。受到惊吓的康贵太妃此刻正昏睡着,看起来并无大碍,等她醒来,还得请个御医仔细检查。
      皇后虽然十分吃惊,但见太后已经将一切安置妥当,也没有过多忧虑,只令人仔细搜寻黄嬷嬷逃离万安宫的路线,发现她居然在中庭的大树后面挖了一条密道。平日里培着一层土,不引人注意,要用的时候只要把浮土挖开,就能看见密道。土皇后大吃一惊,略加思索,决定大事化小,不欲传扬开来。
      黄嬷嬷挖密道的行径与当年白氏私逃出长阳宫的举动如出一辙,她此番脱逃,虽然是疯病之人的无差别攻击,但险些伤到的是皇帝的生母康贵太妃,以皇帝爱迁怒于人的性子,很可能归咎于万安宫主位宁妃,治她一个失察之罪。宁妃已经痛失养子,眼看还要迎接庄嫔和黔国公府的迁怒,若再被皇帝记恨,只怕也会如半个时辰前的庄嫔那样发疯。
      皇后念及此,遂指了一个万安宫内的健康的宫人将密道草草填埋,等疫情控制住了,再以除病气、去晦气为由,重修万安宫,将密道夯实,不留痕迹。
      至于黄嬷嬷为何而疯,都用不着殷芷沅再把缘由描补得合情合理,皇后看见已经半疯的翁妈妈,自己脑补了一个合理的解释:黄嬷嬷和翁妈妈都是庄嫔的心腹,庄嫔素来待人严苛,宴哥儿不幸夭折,伺候宴哥儿的人绝对会受到重罚,最坏的结果,只怕会被迫“追随六皇子于地下”。黄嬷嬷和翁妈妈两人在压力和恐惧之下,理智的弦就绷断了。翁妈妈心性脆弱一些,早早地显露出要疯的端倪,今夜听闻六皇子的死讯,就彻底疯了。黄嬷嬷虽然比翁妈妈坚强一些,但她不似翁妈妈幸运,染上了天花,在病痛的折磨之下,本能地产生了逃离万安宫的想法。
      一切尘埃落定,玉树来得悄无声息,死得寂然无声,除了殷芷沅和澧兰这两名硕果仅存的知情者,没有人知道她是谁,她为何而来,又缘何而去。她的骨灰这就这样栖息在慈宁宫中,这里长眠着她半生的眷恋与不舍,也缠绵着尖锐的嫉妒与不甘。
      只是尚未可知,在恐惧之中将玉树错认作敬妃的卢氏,清醒过来之后,是否能回想起来者的真实身份。亦不知将玉树送入宫中的沐夫人是否知晓她的真实身份,若她得知是自己将玉树送入宫的举动,阴差阳错地导致了宴哥儿的死亡,她又如何能承担得起余生绵绵无绝期的后悔与自责呢。
      殷芷沅有时候忍不住想,既然玉树入宫的目的是为了寻卢氏复仇,她为什么不来找自己。她本可以用一种更明智、更合理、风险与损失都更小的方式实现自己的夙愿。也不需要她跪倒在自己脚下痛哭流涕地忏悔罪愆祈求原谅,甚至不需要她回到臣属或者仆从的位置成为自己的附庸,哪怕只是向自己寻求合作呢。自己肯定不会让她冒着染上天花或者让无辜之人染上天花的风险去复仇,事态也不至于发展成如今这样的悲剧:万死莫赎的人不过是受了个惊吓,发了几天高烧,无辜的人却遭受病痛的折磨,甚至失去了生命。
      事已至此,想也无益,命运的车轮一往无前,人若总是向后看,除了徒增痛苦,并无益处。至少,玉树以生命为代价换来了一条宝贵的信息:在佛堂中两个无字牌位的无声谴责与日夜对峙之下,卢氏坚如磐石的心终于裂开一丝名为悔恨或者恐惧的裂罅,她在害怕敬妃母子。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24章 无意无心自作自受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