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如雪》年影

1、一、求神

　　已是早春，空气干净澄澈，巫山上那些在严寒中光秃秃地站了一整个冬季的树木纷纷冒出了叶芽，连山脚下的江水也显出一片葱茏的绿色。
　　峡谷间回荡着婉转的鸟鸣，似乎在宣告着寂寥了一整个冬天的巫山终于活了过来。

　　一个姿容绝世的白衣女子自天空中缓缓降下，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一树开得正艳的桃花上。伸手，无限柔情地抚摸娇艳的桃花花瓣，接着嘴角缓缓地牵起了一个弧度。
　　如果此刻有人站在她的旁边，便会发现。那一树桃花正长在悬崖壁上，而女子的脚下，便是奔腾的长江之水。

　　“姑娘，我劝姑娘还是赶快从树上下来。那里很危险。”
　　耳畔响起一个好听的男声，女子的身形一颤，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闪过刹那的惊异。
　　她蓦地回过头来。
　　崖上，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俊眉修目的年轻男子，一身月白色的长衣，身上还背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风尘仆仆的样子。此刻，他的脸上正挂着善意的笑，目光从容镇静。
　　人？
　　竟然是个凡人！
　　白衣女子脸上的表情刹那凝住，柳叶般的眉毛渐渐拧在了一起。区区一介凡人怎么可能看得到身为巫山神女的自己？
　　白衣女子踮一下脚尖，如一片扬起的花瓣般轻盈地落在了距那男子三尺远的地上。她抬眸，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前的男子。
　　那年轻男子毫不在意女子逼人的凝视，从容地回视着她，目光干净澄澈。
　　白衣女子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明明是普通人，那个人的目光中却有着一种修炼了多年，看透了世事的方外之人才有的平静与剔透。
　　她想起楚襄王匍匐于自己脚下时那惊艳的表情，那样的表情才是普通人见到神女时该有的。
　　“小女子瑶姬，是掌管这巫山的神女。”白衣女子的目光直直地射入年轻男子的眼中，嘴角勾起一个戏谑的弧度。
　　“难怪。”年轻男子淡淡一笑，打躬作揖，“衡山柳文卿，刚才唐突神女，还望神女见谅。”
　　柳文卿说完，复又抬头，从容地凝视着瑶姬。
　　瑶姬没想到自己自报家门之后，他依然能够保持如此镇定的仪容，竟有些怔忡。自己是天帝最宠爱的女儿，上天入地，无所不能，龙为坐骑，云作翼。纵使被贬下巫山，天上的仙人见了依然要礼让三分。
　　眼前这个男子不温不火的态度，让她有种被亵渎了的感觉。身为神女的骄傲让她决定要想办法惩罚一下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
　　瑶姬眼波一转，计上心头：“相逢即是有缘。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柳文卿蓦然一怔，他上前一步，目光熠熠地望着瑶姬，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热切：“任何愿望都可？”
　　瑶姬心下暗笑。果然，不过是普通的人类，小小的试探就露出真面目了。掩饰下眼中的轻蔑，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想要变老。”好听的男声缓缓地念出这几个字，一字一顿。
　　瑶姬一愣，那一瞬她竟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变老？”
　　“对，变老。”
　　柳文卿深深地点头，眼中竟是满满的期待。
　　瑶姬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男子。一般人不是都应该希望长生不老的吗？这个人却想变老！
　　既然，这是你自己提的愿望。那么，我就成全你。瑶姬邪邪一笑，毫不犹豫地发动了法术。
　　普通的时光法术对于她来说根本算不上是一件难事。瑶姬满意地看着柳文卿脚下的草地枯了又荣，荣了又枯，一遍一遍。数够五十遍之后，她自信地抬起头来。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刚刚那个风神俊秀的男子并没有变成她想象中老态龙钟的老翁。他的额头依然光洁如初，额前的几丝乌发被风吹得轻舞起来，却是完全没有丝毫变老的痕迹。
　　“果然还是不行吗？”
　　失望的声音传入瑶姬的耳朵，她拧了拧拳头。不知为何，心中竟升起一丝从未有过的寒意。
　　柳文卿眼中的期待一点一点熄灭，他苦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想到自己竟然在一个人类面前如此丢脸，瑶姬的脸刹那间涨得通红。她恶狠狠地瞪一眼柳文卿，不死心，再次发动了时光法术。
　　时光如水般在那一尺见方的土地上流泻着，野花在一瞬间完成从种子破土到绽放枯萎的全过程，雪花与烈日交替着出现。
　　柳文卿身旁那株刚才还只有手指般粗细的小树现在就算两人合抱也不一定能够抱住。然而，他却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从开始到现在，没有丝毫的变化。
　　瑶姬终于颓然地收住了法术，瞪大眼睛怔怔地望着眼前温润如玉的男子。
　　春日的风穿越幽深的峡谷呼啦啦吹来，拂动他月白色的长袍，他那如绸缎般的黑发迎风飞扬，犹如舞动的藤蔓。
　　他是谁？
　　他，真的是人吗？
　　可是，如果不是人，他身上为什么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仙、妖或者魔的气息？
　　瑶姬不由自主地咬了咬嘴唇。

　　“你到底是什么人？”
　　瑶姬听到自己的声音幽幽地响起，干涩，疲惫，透出深深的狐疑。
　　“衡山柳文卿。”面前的男子恭敬地回答，他的目光依然沉静，却已失了刚刚的神采，僵硬而木然。
　　柳文卿说完，转身，在崖畔的一块大青石上坐了下来。却不想，他身上的那身月白色长袍在他坐下的一瞬间“卡啦”一声裂了。
　　“噗哧——”
　　瑶姬掩面而笑，一拂手，柳文卿身上的衣服已恢复如初。
　　柳文卿抬头，朝瑶姬感激地笑笑，接着，便转过头去，失神地望着如洗的碧空。
　　不老的凡人。
　　瑶姬抿着嘴，饶有兴味地望着眼前这个神色哀戚的男子，感觉心中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兴奋。连刚刚法术失效的不快也霎时消去了大半。
　　瑶姬盘腿在柳文卿附近的一块大石上坐下，用充满了期待的眼神望着眼前的男子。
　　这个人到底活了多久了呢？五十年？一百年？五百年？或者是一千年？
　　他不是神，也不是妖，他只是人。
　　神至少还有守护封地之内的生灵这件事可做。尽管如此，瑶姬自己也已经渐渐厌倦了这种一成不变而又永无止境的寂寞。那么，身为人的他又是如何面对那如长江之水般绵延不绝，漫无尽期的生命的呢？
　　她也曾经化身为人在尘世生活过一段时间，然而，仅仅只是五十年不到的时间，所有的朋友都已化为一抔黄土。直到如今，她依然记得那些白发苍苍的人们望着她几十年不变的容颜时那混合着震惊与嫉妒的眼神。
　　然而，又有谁能够懂得她眼神中的寂寞与无奈。
　　回忆着在人间时经历过的一切，瑶姬渐渐开始发现眼前这个男子其实也并不是那么讨厌。

　　柳文卿在那大青石上一坐就是七日。
　　整整七日，他粒米未进，却似乎完全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唯一改变的是他的眼神，那双本就透着寂寞与沧桑的眼睛已经彻底地黯了下去。远远望去，犹如一潭毫无波澜的死水。又仿佛溺水之人被夺去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瑶姬曾问过他是否在等什么人，他点了头。问他在等什么人时他却又摇了头。
　　“长生不老，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不忍看着他这样下去，第七天，坐在他对面的瑶姬终于站起来，缓缓地向他走了过去。
　　柳文卿怔了一下，接着慢慢地抬起头来。
　　“你不明白。”
　　声音很低，透着至深至深的疲惫。
　　“这尘世间还有比长生不老更重要的东西。”
　　“更重要的东西？”瑶姬凑近他，目光熠熠。
　　“我答应了她，要和她白头偕老的，可是……”柳文卿抱了头，眼神疼痛而绝望。
　　“等一下，你……你是神……”柳文卿忽然仿佛想起了什么般猛地抬起头来，一把抓住了瑶姬的手。
　　“帮我。”
　　他抓得那样紧，以至于瑶姬感觉手腕一阵发麻。
　　“我还欠你一个愿望。”瑶姬没有缩手。
　　“帮我找到那个人。她既然能将我变为长生不老之躯，那么一定也有办法将我变回来。”
　　“谁？”
　　柳文卿叹了口气，低下了头：“我只知道，她是个仙女。”
　　瑶姬长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天界的仙女数以万计，我怎么知道你要找的到底是哪位？”
　　柳文卿悻悻地松开了手，面露苦涩。他低下头，直直地盯着面前绿绒绒的草地。仿佛呓语般讲述起自己的过往。
　　“我本是衡山一名普通的书生。五十年前，不慎从巫山之巅坠下，幸得一位仙女用一丸刻了古怪符文的金丹相救。从此以后，便有了长生不老之躯。”
　　古怪符文的金丹？！
　　瑶姬的手一颤。如果没有猜错，那应该是龙族的龙珠。
　　原来他吃了龙珠，难怪……
　　这么多年，那龙珠应该已经和他的骨血融为一体了吧。
　　可是，龙族没了龙珠，便会丧失所有法力成为普通人。龙族一向不理世事，怎么会宁可舍了一身的修为来救一个普通人？
　　“你不可能再找到那个仙女了。”瑶姬皱了皱眉，失了龙珠的龙族比普通的人类还要不如，不但会和人一样生老病死，而且，之后的每一天都不得不忍受胸口如万蚁噬心般的剧痛。为了一个人类，值得吗？
　　“虽然无法让你和那个人一起白头偕老，不过，我可以让那个人和你一样长生不老哦。”
　　瑶姬忽然有种想恶作剧的冲动。
　　一个清俊的年轻男子跟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婆婆以夫妻的身份生活在一起，似乎相当有趣的样子。
　　在云端坐了无数个春秋，看惯了芙蓉花成断肠草这样的悲剧。瑶姬已经不再相信人世间会存在真正的爱情。眼前的这个人竟然愿意为了某个人而放弃长生不老的生命，那么，就让我看看你们的爱情能持续多久。
　　听完瑶姬的话，柳文卿蓦地抬起头来，眼中射出兴奋的光芒。
　　“不过，我的法术只能让她保持现在的样子。这样也可以吗？”瑶姬似笑非笑地望着柳文卿，眼中有期待，更有怀疑。
　　“当然可以！”
　　柳文卿的回答斩钉截铁，他那刚刚还一直如锅底般漆黑一片的脸上竟缓缓绽开了一个微笑。
　　瑶姬淡淡一笑，轻轻挥了挥手，她的拇指食指中间出现了一粒红色的丹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