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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愤恨 ...

  •   三月晌午的日光并不刺眼,柔柔和和撒在宫殿石阶上,撒在跪着听旨的人身上。
      大郢王朝的太子妃,那个曾被父兄捧在掌心的将门之女,却觉得阳光万分刺目。她起头,眼前一片模糊,张口蠕动着唇畔,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只急剧地喘息着。

      “潼关战败,这是何时的事?如何半点风声的都没?”

      “司徒大人怎可叛国,且不论其他,他女儿是当朝太子妃,他叛国图什么?”

      “这、如何说得通,可、可是弄错了?”

      穆婕妤絮絮而言,看着眼前人,又拦着江士林,急道,“公公,这中间可是有什么误会……”

      “错不得。”江士林再三叹气,四下扫过,只悄声道,“半月前太子前往潼关督军,此乃殿下亲自带回的消息。他为裴二公子所伤,左手断了三根指头,率亲部死战冲出重围方得以活命赶回。眼下人正在宣政殿,太医们都赶了过去。”

      话至此处,念及昔年靖廷长公主之恩惠,他亦朝着裴朝露道,“宝林,左右太子爱重您,如此情境下,亦是他磕长头保下了您性命。”

      “况且,您还有皇长孙呢……”

      裴朝露已经辨不清人声人影,只木然接了旨意,随着看守她的人回了东宫。

      是夜,不见星月。
      承恩殿门启开,李禹面色苍白向她走来。

      “孤在,不怕的。”他抚着榻上人披散的长发,轻声安慰,“以后,阿昙便只有孤了。孤,会好好爱惜你。”

      烛光幽幽,映出裴朝露失神的双眸。

      她盯着他的脸,半晌又盯着他受伤的手掌,涣散的神思终于慢慢重新凝聚起来。

      江士林说是二哥砍的,还说二哥逃了。
      真好!

      烛火流下珠泪,罗帐落下,两人对卧而眠。

      “如今父皇在气头上,褫夺了你太子妃之位。但没什么大不了,你还在东宫之中,每日里孤亦皆在,和从前无甚区别!”

      话一字字,一句句落下,裴朝露咬牙听着,却还是止不住浑身的战栗。

      “别怕!如今,潼关要塞,皆已换了孤的人。孤承诺你,待孤登上大宝,皇后之位还是你的。”李禹亲吻她额头,俯拍她背脊,当真温柔哄慰。

      “知你心中难受,且好好歇着。天长日久,总会过去的。”李禹声色中有难掩的兴奋,“到时候,孤给你换个身份便罢。我们便永远在一起,谁也碍不了我们。”

      ……

      阿爹碍了他,所以他亡了裴氏阖族。

      月向西落,已是漏夜。
      身畔人呼吸声渐匀,裴朝露静静睁开了眼。

      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但是她死了,也定如此刻般,双目圆睁。
      当人死而眼不闭,看如此大郢何日亡。

      *

      日子如流水,如死水,菜市口前裴氏族人鲜血未干,白骨成山。
      裴朝露因身上一半的皇家血脉,得以苟活,却比死更痛苦。她被困在这座宫牢中,自然见不到问斩那日的场景。
      多来是从宫人口中听到的。
      听到了,她也没有什么反应,她能做也唯一可做的就是“等”。

      转眼四月暮春,原该草长莺飞的季节,长安城却彻底陷入了阴霾。

      东宫承恩殿里,初时几日,守卫还秉着规矩对裴朝露严格看守,然如今已然懈怠。譬如裴朝露此刻倚门坐在这外殿的门槛上,他们也懒得去多言。只不过时不时用淬毒的眼光剜她一眼。

      他们的心思如今更多地都在汤思瀚的身上。

      自从裴氏反叛,汤思瀚便势如破竹,七日攻破潼关。若非扶风的一支勤王军队来的快些阻了数日,如今长安便该沦陷了。

      而眼下,长安城破也不过三五天之内的事。
      太极殿中的天子,已经做好弃城南下,迁都蜀地的打算。

      这是昨夜里,内侍监江士林奉君令悄悄来给李禹传的话。

      而前□□会散后,李禹明明还同她说,陛下预备留下守皇城,要护得天家最后的尊严。原来不过是对着朝臣们散播的迷魂药罢了。

      天子携妃带子逃亡,可怜前朝大半臣子还不知实情,尚在守着这大郢江山。
      彼时裴朝露亦在一旁,闻言只是扯嘴笑了笑。

      大郢国破,在听到父兄出关迎战,潼关被破的一刻,裴朝露便已经想到。她不会相信父兄卖国求荣,临阵倒戈。

      李禹所思所为,她再清楚不过。但她需活着揭露真相,向世人证明裴氏的清白。况且,二哥逃了,尚有生息。

      这两点,足以支撑她活下去,支撑她等到皇城破开,走出东宫,走出长安。

      甬道上,偶尔走过的宫人,见了这位昔日的太子妃亦是愤愤私语。

      “怪不得当年齐王殿下宁可削发为僧,也要抛下她,原是一家子的狼子野心!”

      “太子殿下那样贤德宽厚的一人,不嫌她二嫁,捧在手心护着,如今差点被那裴氏狗贼砍了手掌!”

      “就是,也就太子仁心,到如今还留她住着这承恩殿……”

      “苍天无眼,七万将士战死沙场,你却还这般金尊玉贵地被供养着!”也不知从哪里冲出来的一个宫女,拨下头上簪子便向她刺来。

      她尚未来得及躲开,守卫便拦了上去。

      “我阿兄就是七万战士里的一个啊,再过三个月我就可以任满出宫了,到如今,到如今我阿娘也死了,撞死在她裴氏司徒府的大门上。”

      “凭什么,她还活着!凭什么!”那宫女在守卫禁锢中拼命挣扎,拆环皆散,披发赤目,字字珠玑。

      “她尚且是贵人,你这般白日昭昭,如何伤得了她分毫!”守卫在她耳畔低语,“姑娘快走,我们只当什么也未看见!”

      宫女怒视裴朝露,几欲将她剥皮拆骨。然中间横着两个高大的守卫,根本就是以卵击石。

      “你会有报应的!天会收你的!”宫女满腔愤恨,望着被殿内其他守卫护在中间的人,竟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开来,抽过近身守卫腰间的刀,劈向裴朝露。

      春光烂漫,明光光一侧刀刃,映出两个女子的面庞。

      杀人的,和被杀的,竟是一样的神色。
      那是对人世的绝望,亦是对即将同已逝亲人聚首的期望。

      只是那把刀到底没有落在人身上,只听“咣当”一声,跌落在地。

      血溅了裴朝露一身,她眼前一片黏腻,胸前脖颈尤觉湿热。
      半晌,她才反应过来,是侍卫拔剑杀了那宫女。

      尸身被拖出院外,所行之处蜿蜒成一道细长的血路。转出殿门时,头颅歪跌过来。

      她看见,那姑娘没有闭上眼。

      她追着尸体往前走去,殿门口侍卫横刀拦住她,“主子莫让我们为难。”

      她顿了足,呆呆望着那具鲜血未凉的身体。

      “王妃……”一僧人从此过,停下与她作揖,一时口误唤了昔日称呼,“老衲失礼,贵主可安恙?”

      裴朝露抬眸看他,是当年齐王府中的空明大师。齐王府阖门后,部分高僧得天子赏识,便留在了宫中的宝华殿里。

      “生死由命,乃天数定数。老衲已是方外人,不结尘世恩仇。师弟们在潼关一战中丧生,想来因果业障罢了。”

      空字辈的其余几位高僧,当日随李禹同去潼关,乃是为先前战死的将士超度,却不想亦失了性命。

      空明这话,自是为了宽慰裴朝露。
      裴朝露听得懂,只双手合十,感激拜首。

      “大师既脱了红尘,便还是回方外去。”她望着天上日头,“天色不早,早去早好。”

      这话矛盾,正午时分,分明是天光正好。
      原不过是她特意的暗示,早些离宫逃生去。

      “谢贵主好意。”空明亦望了眼当头的骄阳,只道,“原是陛下传召老衲,如今君命已复,自当归去。”

      抬步离去,空明却又停下,摇首笑道,“老衲去时,以为陛下要问敦煌郡一带的人事风貌,毕竟那处是大郢开源地。亦或者是让老衲诵经超度将士亡魂。”

      “却,都不是!”

      空明白眉连银髯,立于漫天流云下,兀自缓缓而言,“陛下问老衲如何得长生,如何修来世,如何可名列神位或鬼雄!”

      问得好,问得妙!
      久入红尘的高僧手持禅杖远去,捻佛珠长叹息,“不如归去!”

      裴朝露望着那背影,垂眸看见自己一身血污,突然便笑了。

      帝王呵,不问苍生问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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