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鹿鸣》紫菜玻璃心

33、往事

　　如果说孔昭只是孔昭，是天绝剑，是寒公子，那他对鹿鸣就绝对不会有什么好感。可他偏偏不仅仅是这些身份，他还是那个失踪已久的妖魔道上代道主，御无相。
　　御无相认识鹿鸣，早在鸣鹿山庄之前，或者更早。
　　这就要说起一件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孔昭跟在鹿鸣和鹿呦身后，看着这两人好像全然忘记之前那般危险的事情一样，跑来跑去，他就有一种幻灭之感。
　　以前是多稳重一个孩子啊，怎么成了这样。
　　他恍惚间似乎想起了当年。
　　似乎真是上辈子的事了。
　　二十年前。
　　那时候孔昭还是御无相，是妖魔道白玉京之主，掌管群魔，令人闻之丧胆。
　　有人说御无相是妖魔道千百年来最有望带领白玉京成为武林至尊的人，也有人说他的武功登峰造极，很有可能超过了昆仑道主殷俗流和阴阳道主截六安。
　　当然，具体如何，这三人并无直接交锋，因此多于揣测。但说实话，当年的御无相武功确实深不可测。
　　然而只有御无相自己知道，他的武功已经到达一个瓶颈，如果不能破开瓶颈，只怕一生滞留在哪个阶段。
　　他在犹豫，是否要修炼妖魔道至高宝典天魔道合心经。道典记载，天魔道合心经历代道主并无人完全连成，此功法虽然玄妙莫测，有不可思量之奇功，然而在他翻看了数次之后，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但那时候的御无相一心钻研武学，很难控制自己不被这门秘籍所引诱。
　　于是，他为了让自己喘一口气，下了白玉京，跨海而上，来到了中原。
　　中原文化昌盛，龙渊帝初登大宝，大赦天下，俨然一副物华天宝之相。御无相并无目的，随走随停，这日正好来到圣都。
　　彼时圣都因为新皇登基之事，广迎各国来使，最是热闹非凡。御无相久居海外，一时间竟也有些迷醉。这日，他在圣都最大的酒楼繁华楼吃了水酒，及至晚间才出门来。
　　晚上的圣都灯红酒绿，行人如织，一处怪异的吵扰搅了御道主的雅兴，他眉头一皱，便看见乌衣巷口一群华服公子聚众闹事。不知道怎么的，原本绝不会凑热闹的御无相鬼使神差的走了过去。
　　或许真有冥冥之中。
　　又或许世上的缘分早已注定。
　　“嘿嘿，阿鸣，早就跟你说过了，跟了本公子，万事好说。你姐姐的医药费对你是一座大山，可对我，不过是九牛一毛！你又何必死撑！再说了，你这小身板，做苦力能撑几日？只要你跟公子我回去，以后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一个身穿金色华服，手持折扇的年轻公子说道，只是这声音中充满了高高在上与挑逗，连带着那张原本看起来还算清秀的脸，都让人分外反感。
　　御无相微微皱眉。
　　讨厌吗？
　　说不上。
　　因为无关自己。
　　何况妖魔道群魔乱舞，什么人没有。这种地痞流氓不过是杂鱼小虾，随便一个妖魔道的魑魅魍魉出来，都可以比他们坏一万倍。
　　所以，御无相皱眉，仅仅是厌恶这个声音罢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难听的声音。
　　“金兄，依我看啊，不如直接扯了回去，你可是圣都公子榜之首，他不给你面子，那就是不给咱七公子所有人面子！是不是啊！”
　　说话直认身形瘦削，面色十分苍白，眼珠子甚至优点发蓝，看得出是在女人堆里被吸干了精气，底子塌陷的那种纨绔。御无相听他说什么七公子，心道：“难道他说的七公子就是这群人？这倒有趣！也罢，本座便看看是怎么回事？”
　　华服公子围着的，是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脸上脏的厉害，不过虽然被人打翻在地，却丝毫没有脆弱和卑微的感觉。那是一双透出坚毅和不服的眼眸，黑的透亮，亮的让人心悸。御无相很奇怪，如此一个人，如何会有这么一双眼睛？
　　白玉京很高，妖魔道很杂，他高高在上，掌控妖魔道无数群魔，见过的人不知凡几，但似乎从没有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那拥有这样的眼睛的人，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御无相产生了一丝丝的好奇。
　　这是一种很难得的心思，作为三大道主之中最年轻的一个，作为妖魔道最高首领，作为武林中人人畏惧的无妄魔主，作为白玉京十二楼五城的王，他很少有什么好奇心了。因为到了他这个地步，很多时候能一眼看穿人心。
　　一开始说话的那个金色华服又姓金的公子摇了摇手中折扇，笑道：“赵鹤飞，说你是大老粗你还不信！追求美人如果用强那还有什么意思？说到底，难道我金天舒缺美人吗？本公子要的，就是这种欲拒还迎，得不到就毁掉的感觉！”
　　他说话时，一开始还带着些笑意，到了最后几个字就就是凛冽下来，言语之中颇有些威胁，恐吓的意味。
　　“阿鸣，公子我耐心有限！虽然我喜欢你，但是你如果一直这样，少不得我也试了耐性，刚才赵飞鹤的话你也听到了，这圣都里没有我们得不到的，也没有我们毁不掉的！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跟我还是不跟？”
　　说这话时，金天舒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势，看得出身居高位，是极其富贵有权势人家的子弟，不然说不出这样的压迫感来。
　　御无相心道：“不知道那小子会怎么做？”他继续耐心看了下去。
　　只见被围起来的那年轻人轻轻笑了一声，然后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虽然他身上已经很脏了，但他还是拍着身上的灰尘。然后直起身来，抬起头来，目光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位圣都七公子之首的权贵。
　　“金天舒，我鹿鸣虽穷，却是个堂堂男儿。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让我跟你走，难道你能专心一志对我？不，当然不可能。你不过是肤浅可笑的人罢了！我是缺钱，可我有手有脚，不用你来多事！你赶紧让开，我没空跟你们在这里废话！”
　　这一番话，说得气宇轩昂，铿锵有力。街上众人听了，心中都是暗自赞叹，但他们却不敢多管闲事。
　　御无相听旁边有路人道：“唉，这鹿家姐弟也是可怜。怎么偏偏遇上了金公子这些人呢！”
　　又有人道：“你可怜他怎么的？要我说跟了金公子，以后荣华富贵岂不美哉？他家里那个痨病鬼姐姐说不定也能有钱治病。”
　　“你这话我就不同意了！若不是金公子他们总是来找鹿家姐弟的茬，依我说，人家未必不能活得更好。”
　　“嘿！话是这么说不错，可这是哪？圣都啊，天子脚下，难道是辛苦就能活的好么？这圣都贵族遍地，那七公子哪一个不是豪门望族的子弟，鹿家姐弟想活得好，难啊！”说到这里这人忽然笑了一下，“不过这俩姐弟生的真是好看，也不怪金公子他们能看上！虽然说都是男子，但贵族那些人谁家里没有养过几个美貌小厮，听说啊，咱们宫里那位，也有这种嗜好呢！”
　　正说话间，那边又传来笑声，随着啪地一声巴掌，鹿鸣被人打翻在地。金天舒一脚踩在鹿鸣胸口，狠声道：“给脸不要脸的东西！还说什么堂堂男儿！哈，说我肤浅可笑，我看你是找死！鹿鸣，我最后问你一句，跟不跟我回去！”
　　“休想！”
　　金天舒愣了一下，脸上顿时失去了所有的耐心，变得阴沉起来。
　　“好好好！既然如此，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来啊！给我打，只要别毁了脸，给我狠狠打！”
　　一群人涌上来，拳打脚踢，鹿鸣起初还有抵抗，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不一会儿便浑身是伤，连肋骨也不知道断了几根了。
　　“给我带回去！好话说尽不听，我看你就是犯贱！带回去我看你还怎么硬！”
　　几人将鹿鸣强行拉扯起来，乌泱泱的一会儿去了。
　　街上行人散了。
　　御无相看到地上散了一堆米，有米行老板站在店门口，叹了一口气。
　　“唉，真是造孽啊！”
　　“掌柜的，这也是没办法。您尽力了，这圣都里谁还敢给他工作啊，也就是您心好......”
　　“心好有什么用，还是救不了他。对了，他姐姐那边，你抽空还去看看。别让人瞧见。”
　　“知道了，掌柜的。”
　　御无相转身离开了。
　　世人皆苦，他是魔，不是佛，不会救人。
　　御无相在圣都逗留了三日，三日之后，他本来要离开，然而那天下了场雨，因此延迟了出城的时间。
　　御无相喜欢下雨，当时他就站在客栈的窗户边上欣赏着街道上大雨滂沱，潮湿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无边的雨幕似乎能让他烦躁的内心获得短暂的平静。他是白玉京的王，是无数魑魅魍魉妖魔鬼怪的主上，但身在高处有身在高处的苦，还有不为外人知道的孤寂。
　　这些年沉迷研究武学，可似乎他的武功到了瓶颈。仙岳山的苏红衣下山入世，以穷奇道法打遍天下无敌手，一至而为武林至尊，虽然他并未与之交手，但长久以来，御无相心中总想着此事。
　　穷奇道法为天下第一武林奇功，任何一个武者都不会放弃见识的机会，可惜当年苏红衣初入江湖，恰逢御无相闭关修炼太乙素心诀和娲皇功，是以错事了比试的机会。这些年他的武功越发精进，却也越发明白穷奇道法的可怕。因此，对于修炼白玉京至高武学天魔道合心经的念头也逐渐浓重起来。
　　“或许，这次回去，我便可以着手参悟天魔道合心经。”
　　正想到此处，忽然，他心念一动，朝街道尽头望去。透过重重雨幕，他看到一个人影步履艰难地行走在大雨之中。
　　那人浑身尽湿，鬓发凌乱，几乎是衣不蔽体，但他那双眼睛，却一下子落在了御无相的目光里。
　　“是他？那个被带走的年轻人？”
　　御无相露出些看好戏的神色。
　　只见那人一瘸一拐地从雨地里走过来，自从三日前被带走，看来这三日明显遭受了很多苦。御无相心里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一般人经历这种遭遇，只怕一生都活在阴影之中，有的走不出来而自杀，有的疯魔成狂，还有的黑化，将一颗心变成铁石一般。在妖魔道这种人多的去了！”
　　可御无相想知道的是，三日前那个气宇轩昂，虽穷苦遭难却依旧高傲的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是无妄魔主的怪癖，看着一块美玉被污染，看着一块琉璃被磨灭，看着纯洁最后变为可怖的狰狞。
　　嘿，魔道之人，能在恶之花中欣赏出绝世美感来。
　　那人从窗下走过。
　　雨幕隔绝了两个人。
　　一个在上往下看。
　　一个在下往前看。
　　命运的齿轮扭转，宿命的蛛网交织。
　　走在街上的鹿鸣永远不知道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有一双眼睛见了他的不堪。
　　但没人知道，鹿鸣从不怕被人言语侮辱或身体上的折磨。
　　他内心如玉，心志如铁。
　　他目光坚定，脚步虽然虚浮，却每一步都走得硬气。
　　一把伞从街上的米铺里飘出来，挡在了鹿鸣的头上，他晃了晃神，微微一笑，点头道：“阿叔，谢了。”
　　老掌柜有些难受，有些哽咽，“孩子苦了你了。那些杀千刀的，绝不会有好结果的！”
　　鹿鸣似乎不想说这些，他道：“我没事，伞能借我吗？雨停了我给您送回来！”
　　老掌柜心善，他以前受过鹿家的恩惠，所以见到鹿鸣这个样子，实在是不放心。
　　“我送你回去吧！”
　　“我真没事。阿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想给你惹麻烦了！”
　　说完从老掌柜手里接过雨伞，将老掌柜送到屋檐下，然后点头去了。
　　御无相将一切看在眼里，也将一切听在耳中。
　　都这个模样了，还想着别人？真是个怪人。
　　是啊，在妖魔道的观念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独善其身才是正道。
　　受尽苦难，心不变已经是万苦千辛，何曾见过这种深处污泥间，心坚如磐石的？
　　御无相越发好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