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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花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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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皇的御苑樱会说推就推。
幕府得势,五条家与外夷勾结,不敬天皇,成为攘夷志士刺杀的主要目标,这早已不是秘密。
当春风吹起满树樱花的时候,禅院甚尔还在想,自己是不是他不敬天皇的借口,是不是他对禅院家的打压,是不是他对浪人刺客的羞辱。
或者三者都有。
其实禅院甚尔联系上攘夷志士,并非为了从未见过的天皇。
他只是全身心地憎恶着所有大家族,首当其冲是禅院,然后是五条与加茂。
三家同气连枝——至少看起来是如此,只有摧毁其中的主心骨,五条家主,三家便不攻自破。
他本以为那是一个性情古怪孤僻又手无缚鸡之力的政客,趁无人时刺杀不会费吹灰之力。
却被反将一军,落得如今这个匪夷所思的境地。
樱花树下,甚尔咬下一颗三色团子,腮帮一鼓一鼓,脚趾因为满足而轻轻蜷起。
他不讨厌吃甜,就像他不讨厌和草莓牛奶味的人待在一起。
五条悟墨镜之后的眼睛注视着他,看到少年装作一脸漫不经心,耳尖却开心得发粉。
他将装着樱花小馒头的盒子向少年推了推。
甚尔瞥他一眼,并无感激之意,抓起松软的樱花小馒头就吞了下去。
五条悟却笑了。
侍候在旁的仆妇轻咳一声。
甚尔猜都能猜到这些人想说什么,无非是“用餐需无声、慢速、少量、侍奉大人之后再动筷”之类,只是碍于家主本人在场,不便逾礼管束他罢了。
他皱了一下眉毛。
“你们先下去,千尺以外候着。”五条悟挥退下人。
待人走之后,甚尔问:“你在小瞧我吗?”
五条悟坐姿轻松了不少,他也咬了一只三色团子,毫无礼数地边吃边说:“为什么这么问?”
“我的伤都好了。你把天逆鉾还给我,还遣散护卫。”甚尔盯着他说,“你应该防备我,我可是要刺杀你的浪人刺客。”
“甚尔是我的夫人。”五条悟笑着品了一口茶。
听到这种不认真的回答,甚尔皱起眉毛。他眉峰越蹙越紧,最后沾染着汗水,淹没在草莓味的甜香之中。
沉闷的黑色布料点缀着无数粉嫩的小花瓣。
“想杀死我的话,随时欢迎。”五条悟咬着他的耳垂,“不过我现在更想你用另一种方式。”
作为回应,他宛若蟒蛇绞杀猎物般凶狠,之后却面露迷茫,不太满意似的瞥他。
“这么贪吃吗?”
“这样没有孩子。”
“甚尔喜欢孩子?……可你本身就是个刚成年的孩子。”
“进来。”
五条悟笑着喘了口气。
“你分化太晚,孕|囊还未发育完全,不可操之过急。”他说,“不过,如果甚尔想要的只是那种感觉,我倒是可以效劳。”
攀着他脖子、埋在银白的柔软发丝中时,甚尔还在想,怎么最开始没发现这人话那么多。
*
闲话未了,日影一点一滴缩短,五条悟出现在家中的时间似乎日益见长。
“不可玩物丧志”,族中长辈抖着胡须规劝他。年轻的家主只是笑笑,笑容中一贯的轻浮与玩世不恭,安定了惊疑者的心。
不论真实态度如何,五条悟如一道屏风,隔开了黏在禅院甚尔身边那些甩不脱的腐朽烂泥,让他的新婚妻子轻快得多。
以至禅院甚尔有时发觉,自己如同金笼中被驯服的鸟雀,逐渐淡忘了笼外的天空。
不过他终究比金丝雀幸运。
金丝雀需尽一生的婉转啼鸣供人赏玩,而他只用下一颗黄金卵便能让那些人满足。
毕竟野鸟嗓音沙哑,残损的黑色羽毛也并不被人需要。
……无论鸟羽和主人的手有多么契合。
正因为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并非金丝雀,才不会将那手的温度错当是温柔。
屋檐下的走廊,五条悟抚摸着鸟雀的丰羽。
“想念家人了吗?”
禅院甚尔淡淡望着前方。
五条悟在他身边坐下,共同观赏满庭花树:“甚尔如此无情,我的学生知道了定会很伤心。”
“你的学生?谁?”
“禅院真希。”
甚尔眉目间漾起了暖光:“真希什么时候拜你为师了?”
“婚礼之后。”五条悟说,“真希似乎很挂念她的堂兄。”
甚尔怔怔发了会儿呆。
他不悦于五条悟亲昵地直呼真希的名,转念想真希是名天乾,不会被人占便宜,转念又想身边这位五条家主似乎一直被传喜欢同性天乾……顿时焦头烂额。
“你,教导她的时候,不要动手动脚。”他最后只冷着脸憋出一句。
五条悟大笑,前额碎发颤抖,折射出银白的光晕。
“这是在以五条家主夫人的身份命令我吗?”
“是以真希堂兄的身份警告你。”甚尔用刀柄捅他肚子。
真希是他唯一有好感的禅院。
他们出自不同的分家,甚尔是侍妾之子,而真希和她的双胞胎妹妹是分家正妻之子,三人年岁相差不大,甚尔略长。
他们接触的机会不多,但是自从小时候因为误会兄妹二人大打一场之后,便成了互相之间唯一的朋友。
直爽、强势、体术优异的天乾,甚尔与其说喜欢她,不如说是羡慕着她,想要成为她。
就连现在真希拜入五条悟门下,拥有师徒之间的平等与尊重……他也一样暗中羡慕着。
如野蔓荒草,在不被本人发现的地方暗自滋长。
“我助你们兄妹重逢有功,可否从夫人这里讨个赏呢。”五条悟摩挲着他嘴角的疤痕。
甚尔从来没有拒绝的能力,他轻轻阖住眼,等待阴影落下。
不喜欢,不讨厌。
不接受,亦不拒绝。
*
五条悟从未见过禅院甚尔那样的笑。
畅快淋漓,无拘无束,挥洒在阳光下的汗珠闪着光。
堂兄妹手中的竹剑相触又转瞬相离,穿梭在同样的黑发间,倒映在同样的翠色虹膜中。
五条悟羡慕起自己的学生,同时也隐约念起了他的地坤尾调的甜。
是的,甚尔并非纯然的辛辣味道,情至浓时偶尔会渗出一丝独属于地坤的甜意——曾被五条悟认为是低廉而普通的、累赘的甜。
现在他却留恋着那丝甜意。
他已将血与刀纳入掌控,却低估了自身的贪婪。
“真是不爽。”甚尔遥望真希走远,对五条悟说,“她的剑道染上了你的风格。”
嘴上说着不爽,眼睛则是笑的。
只那笑是为了堂妹,不爽是为了堂妹的老师。
话还未经过思量,便从口中脱出——
“想和我练武么?”五条悟说。
甚尔颇为惊异地挑了挑眉,随即便勾起嘴角:“你还真是好为人师。”
“人总会有一点爱好。”五条悟微笑。
他狡猾地含糊了回答。
所谓的爱好是“为师”亦或是“看到甚尔对他笑”,或许连他本人都不曾知晓。
*
山花开谢,最后一瓣残英为刀风卷落。
练武之后,天逆鉾躺在新生的草叶间,禅院甚尔枕在五条悟腿上,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他的视线随着那花瓣碰在五条悟睫毛上,没再移开。
那双蓝眼睛似乎也在注视他,目光相触,时间安静无声。
甚尔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在乎。
直视五条家主是一种冒犯,若是被看到了或许会遭受惩罚吧。
但无所谓了。他只是单纯想这么做。
“太漂亮的东西会让我产生过分的想法。”五条悟看着他的眼睛说。
“什么想法?”
“比如挖出来收藏,永远不让外人看到……之类的。”
“那被你看上可真倒霉。”
甚尔分不清对方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反正与他无关。
但他由衷怜悯五条家主的那位“挚友”,并不无恶毒地想,那位的尸体会不会还在这宅院的某一处,供人“收藏”。
他的发丝在五条悟指缝间流淌,因为太短,柔软的触感总是过于短暂。
这引发了抚摸者的不满。
“又剪了。为什么不留长?”
“麻烦。”甚尔说。
和野兽不同,人的头发又不能像尾巴一样保持平衡,这种既无用、又容易被他人握在手中的把柄,没有存在的必要。
他注意到五条悟的长发。
如同月光织就的银白绸缎,每日由下人精心打理。就算以甚尔带茧的手掌,也会产生类似舒服的触感。
古典、尊贵,若宫廷画中之人。
不过……
“只有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少爷老爷们,才有闲情逸致蓄发。”他略带嘲讽,“庶民可没那个闲工夫——把头发卖给夫人们做假发或许来得更实在。”
五条悟的手略微顿住。
甚尔看到他的表情,心想这种话对于从小锦衣玉食的少爷来说,是不是太过难以理解了。
于是他捻着额发解释:“我这样的头发,能换十几匁银——够饱餐一两个月呢。”
这却引发了更久的沉寂。
良久,五条悟才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
甚尔眨了眨眼,分辨不出天乾眼中流露出的动摇与疼痛是什么。
或许有一丝歉意吧?他想。
不过世事如此。
樱花只知春之绚烂,未念及冬之霜雪。
他们各自生于相异的季节,本不该有所交融。若有春日飞雪,也不过是上天错神时的偶一失手。
短暂的花期之后,便是春花早凋,冬雪易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