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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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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肆!哪里来的无名小官,胆敢冲撞殿下!”
殿下?看来是没让他撞上最坏的情况,只是不知冲撞的是哪位公主。
李珵稳了稳身形,后退两步,躬身作揖道:“微臣李珵,见过殿下。”
“李大人……”
那宫人一怔,显然未曾料到眼前的年轻男人正是当今位高权重的丞相,毕竟外臣无召不得踏足后宫,公主殿下又深居简出,她们跟着伺候的自然也不认得。
“不知李大人前来御花园有何要紧事?陛下可曾恩准?倘若没有……”
“本官本无意叨扰,只是三殿下盛情难却,再三推拒岂非不识抬举?正是前来赴约,路过御花园,瞧见春光乍好,便多停留了些时候。乱花迷眼,冲撞了殿下,还望殿下海涵,莫要同我这一心赏春之人置气。”
“你……”
这番话听上去没什么诚意,实际上连礼数也不甚周全,得亏他肆意妄为、作恶多端的恶名在外打得叮咣响,宫人畏惧,面上显出些为难。
李珵躬着身,眼观鼻鼻观心,没人应他让他起身,他便一直乖巧地保持着作揖的姿势。
那丛被砸得看不出原本模样的花圃中,摊开着一大片衣摆,余光看不太清模样,只能隐约瞧出一团明艳的色彩。
这位殿下被手忙脚乱的宫人们搀起来,又众星捧月似的被围在中央打理着衣饰。
李珵低垂着眼睑,目光所致的视线里,只能看到一卷淡绿色的衣摆,绣着青粉的蝶翅,翩翩栖在花上。
衣摆的主人弯了弯腰,从袖口里伸出两只嫩白纤细的手,指尖染着一层淡淡的桃红蔻丹。
她提起裙摆轻轻抖了抖,抖落了附在上面的碎叶,随其举止,露出一双素荷翘头履。
鞋尖似乎因碾过落花而染上些许花汁,犹带着残存的余香。
“无碍,起身吧。”
李珵应声缓缓直起身,目光也随之往上看去。
入眼的那张脸,饶是李珵自居阅美人无数,也不得不承认,实在是令人——
见之难忘。
尤其是那双眼。
天真得像只不谙世事的小狐,两片殷红的唇瓣却浓烈极了,宛如在上好的白釉面上,添了两笔恰如其分的好颜色。
既纯又欲,美得不可方物。
但对李珵而言,眼前人最叫人难忘的不是容貌,而是她身上与这张脸完全不搭的气质。
一种超脱凡尘、看淡世俗的佛性。
没有一分半厘属于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该有的明艳,一举一动皆完美诠释了“老气横秋”四个字。
仿佛下一刻便会坐地成佛,头顶光环,捻着兰花指,对他挥出一条沾着圣水的柳枝。
福玉公主。
心中下了定论,李珵松了口气,退至一侧。
“多谢殿下,臣尚有邀约在身,先行告退。”
说罢佯装出一副焦灼的模样匆匆离去,方走出去没几步,便听得身后落下轻飘飘的一句。
“大人且留步。”
李珵警觉道:“殿下还有何嘱咐?”
不会要他赔这两摊的花钱吧??
汤浅浅从衣襟上挑下片海棠花瓣,捏在指尖,微微用力撵了撵,碾出的花汁把指缝都染成了水红色。
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她轻声道:“不知大人方才……有没有听见一声很是凄厉的尖叫?”
“没有。”
“是么,那便是我听错了。”
“公主……”侍在近旁那宫人紧了紧领口,低声道:“奴婢们也都没听见,怪瘆人的,天快黑了,咱们赶紧回去吧,赶明儿再来看花。”
汤浅浅略作沉思,微微颔首:“也是,回吧,李大人请自便。”
“公、公主,丞相大人他……”宫人指了指身后,小心翼翼道:“早就跑了。”
汤浅浅:“?”
一回过头,果不其然,空荡荡一条石砖路,哪还有什么丞相大人。倒是不远处的四角凉亭下,冬青灌木间隐约还能看见袭深青色的衣衫。
汤浅浅的眼角不动声色地抽搐了一瞬。
走得倒是四平八稳,方才回答得也干脆利落,只是那背影……似乎怎么瞧都有些慌乱。
忆起方才那声几乎刺破耳膜的尖利叫声,隔着衣衫,汤浅浅隐约感觉到一股叫人汗毛倒竖的阴冷气息,缓缓附着于骨隙之间。
“罢了,随他去吧。”
“是。公主……这些压枝海棠该如何是好?”
“菁儿,你去我那花圃里铲几棵开得好的紫云绣球,挪土的时候小心些,别伤了根,送去长姐那吧。”
“公主,这可是极为罕见的绣球,紫云更是凤毛麟角的一支,当真要拿这去赔五公主那些病恹恹的压枝海棠?再者说,原本也不是您弄折的……”
“好了,去便是,究竟怨谁并不要紧,不必斤斤计较,几株花而已,以和为贵。”
汤浅浅柔声柔气地说着,那宫人见劝不动,便也不再多言,搀着她折身往回走。
青粉蝴蝶扫过石砖,落下些淡淡的金粉,方才还在指尖的花瓣,此刻落在地上,印着些深深浅浅的指甲印,仿佛带着些恨意,几乎碾成了花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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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守灯的宫人最后转着检查了一圈,确认无异后,吹灭了手中的宫灯。
偌大的喜禄宫顿时陷入一片昏暗当中,黑漆漆见不得一丝光亮。
幽暗当中,唯有主卧窗前一灯如豆,散发着微弱的光。
一只白烛在屋里静默地燃烧着,时不时发出“噼啪”的声响,爆出些火星的同时,缓缓淌下粘稠发烫的蜡油。
汤浅浅光着脚站在窗前,耷拉着眼皮,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昏黄的烛火映在她的面容上,长发遮住了大半神情,只在油纸上投出一个模糊的剪影。
汤浅浅盯着那火光盯了有一会儿后,伸手握住烛台的铜柄,走到床边,从铜镜后摸出只娃娃。
那娃娃任谁瞧见恐怕都要倒吸口冷气,且不说粗糙的针脚和浑身上下一瓦白,眼睛看不出眼睛手看不出手的模样,娃娃的头上被敷衍地缝进去几根黑色粗线当作头发,再拧成两个环髻,毫无生气地垂在肩上。
尤为可怖的是娃娃的脸——咧至耳根的嘴角,和两个血窟窿拼凑而成,勉强可以称之为五官。
白烛还在继续淌泪,汤浅浅一手握着烛台,一手掐着娃娃,呆站片刻后,兀得把白烛的烛火置于娃娃顶端,让流淌下来的蜡油全部滴在了上面。
蜡油很快便凝固,糊成一团,给这副本就扭曲的五官增添了几分雪上加霜的诡异。
汤浅浅轻声笑了,在这张白日里既天真又惑人的面容上,出现了一种近乎扭曲的妒火。
“汤雪聆……”
无端地,一阵冷风从背后刮过,卷得火光大盛,狂躁地跳跃起来。
透在窗纸上的剪影逐渐膨胀、扩大,最后如破茧成蝶般,从背后撕裂出另一道人影。
缢鬼。
“想她死吗?”
惑人的嗓音柔柔落在耳边,几欲勾出人心底最真实的欲望。
汤浅浅眸光微暗,毫不犹豫地点头。
“把你的血给我。”缢鬼的手抚上她的脸颊,温柔地蜷曲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蹭着,“我帮你。”
“好。”
汤浅浅乖巧地应声答道,茫然地四下张望一圈,垫着聊从储物柜顶摸出把匕首,对着手腕比划两下。抬手便要割下去。
缢鬼冷眼旁观,抱着手臂从鼻腔里带出声冷笑。
“这么多年了,宫里这群女人还是一个死样,一点变化都没有。谁能想到白日温柔娴静的福玉公主,夜深人静时……也会像个妒妇一般,扎小人诅咒自己的手足姐妹。倘若叫那些奉你为活菩萨的人瞧见这般光景,真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缢鬼把玩着脖子上的麻绳,原本只是随口讥讽两句,话音落下,却见汤浅浅兀得停了动作,将那利刃将将停在手腕前一寸,缓缓抬眸望了过来。
她的目光澄澈得吓人,既清醒、又平静,就这样沉默地盯着缢鬼,半晌,缓声问道:“你是何人?”
“何人?”缢鬼嗤笑一声,充满恶意地刻意把隐在烟雾中的下半身露了出来,撩一把头发:“你看我像人吗?”
汤浅浅面无表情,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
“那么——你看到了多少?”
“……什么?”
“我问你,看到了多少?”
“若我说从头至尾?”
汤浅浅低眸:“那就没办法了。”
刹那间,缢鬼从眼前这不过十几岁的人类小姑娘身上,感受到了强烈的恐惧。
不等她反应过来,脖子上的麻绳便被人猛地向后一扯,她仰面朝天,看到汤浅浅握着麻绳,神色平静,逐渐收紧了手。
“?”
缢鬼陷入了极度复杂的情绪当中,到底谁才是煞鬼啊?
只是她已经死过一次了,冤魂不散的鬼怪,又怎么会……!
缢鬼猛地挣扎起来。
阔别已久的窒息感席卷而来,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舌,久违地缠上了她的脖颈。
“你……”
“别怪我,若怨就怨自己这双眼,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缢鬼此刻万分后悔,更诡异的是在这小姑娘手底下,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绝望挣扎之际,听得一声轻咳。
汤浅浅抬眸,透过半敞的窗,撞进了月光下,端坐在墙头上那人的眼中。
李珵端着罗盘,尴尬地扑了扑发间的枯草。
“咳,抱歉,深夜造访,叨扰了、叨扰了。容臣确认一下,殿下抓着的那玩意,是缢鬼没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