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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罗绮娘之恨 ...

  •   “雷公子,你可认识吴晓妆?”日月道长问他。
      雷棠愣怔了半晌,“我睡多久了?”
      “好几年了吧。”兀灵随意答道。
      “绮娘下葬了么?”雷棠扶着摇椅的扶手,想要站起身来,发现自己浑身已经没有任何力气,甚至知觉。
      日月道长有些惊愕,“绮娘?”
      雷棠虚弱地躺了回去,看向了他,“你不是家里的下人?”
      “不是,贫道日月,有事想请教雷公子。”日月道长回道。
      “道长请说。”雷棠仍有些错乱。
      “贫道想问雷公子关于吴晓妆的事情,或者是雷公子的婚事……”
      话还没说完,日月道长和兀灵就发现雷棠的脸慢慢变得扭曲可怖了,两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怕着了什么道。
      “那个女鬼……是替绮娘来报仇的。嫁给我的根本就不是人,抬进府的是一个空花轿,一阵阴风从里面吹出来,把两个铜铃打得叮当乱响。”
      “我爹抓住媒人问,新娘子哪里去了。媒婆说新娘子就在轿子里,我爹看不见,媒婆却说所有人都看见了……轿夫、迎亲人都看见了……”
      “我爹觉得瘆得慌,就让我去看轿子里有没有人。我勉强起了床,去看那轿子。里面果然有个鲜衣如血的女人,垂着头,挽着的发髻上,别着两根交叉的铁锈红簪……我跟我爹说真的有人,他害怕地躲了起来,那些看不到新娘子的下人都害怕,想逃跑,结果都把自己撞晕了。”
      “新娘子慢慢地抬起头来,模样和绮娘不一样,但是双颊都有绮娘最爱化的新月妆。我想跑,可是她已经从背后抱住了我,叫我相公,那声音特别渗人,我求她放过我。”
      想起了那个新娘,雷棠就压抑不住自己的畏惧。
      “后来呢?”日月道长问他。
      “应该是阴阳媾和,伤了精神,然后被渡气续命,折磨到魂魄渐散了。”兀灵看着雷棠这惊惧不敢回忆的模样,猜测道。
      “那你知道新娘是谁吗?”日月道长复问道。
      雷棠痛苦地摇了摇头。
      “那,你能告诉贫道关于绮娘的故事么?”日月道长退而求其次。
      雷棠平复了许久的情绪,才缓过神来,点了点头,道,“绮娘是我在青楼的一个相好的女子,她十三岁出嫁,未进夫家门,就成了望门寡。因为她是寄居姨家,望门寡不好再嫁,姨父便将她卖去了青楼,做了娼妓。”
      “初见她,我发觉她完全不识人间险恶,单纯得一尘不染。那年我十七,年少,很喜欢她。所以,我成了她的第一个男人。”
      兀灵看着沉浸在回忆里的雷棠,忽然煞风景地说了一句,“传闻中,雷公子好似不是个痴心人。”
      雷棠眼神闪烁,道,“我是真心喜欢过绮娘的,本来想弱冠之年娶她为妻,毕竟她只有我……”
      “可是?”兀灵又开口。
      日月道长转头看向了一旁用鄙夷目光看着雷棠的兀灵,兀灵对雷棠摊了摊手,“痴心女子负心汉,冥界的怨鬼都这样的。”
      日月道长又将目光移回了雷棠身上,雷棠继续道,“可是我爹看不惯我这样的生活,更看不上绮娘,他断了我的钱,让我接手家里的生意。还没有谈成的生意,爹也没有给我钱,绮娘是风月场中人,没有钱就没有风花雪月……”
      “所以,我离开了绮娘,在生意场与人周旋、钩心斗角。每天在酒桌上和人虚与委蛇,争抢分割利润的权力,无暇顾及绮娘如今的境遇。”
      “直到有一天,我与人上青楼谈生意。在那个走廊,迎面而来一个身姿纤细的女人,她靠着一个富商,脸上带着风月场中十足的假笑。即便她画了很浓的妆,我还是认出她是绮娘。绮娘和我四目相接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她的假笑僵硬了。我们各自有需要敷衍的对象,所以就这么擦肩而过了。”
      “但是,这次擦肩让我想起了被我抛弃的情人。我向青楼的鸨娘打听绮娘,她用一种很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我不是往昔那个等着爹给钱挥霍的公子哥,但鸨娘还是用嘲讽的语气与我说话。平生见过情爱死的伎子,没见过痴心疯的商人。”
      “在青楼的外廊,对着清风霁月,我见到了后来的绮娘。为了见我,她又化了新月妆,但早就没有了初见时的那种感觉。初见绮娘,她化着新月妆,带着恬静的笑。而现在的绮娘,艳丽也风尘。”
      “她告诉我,没了我这棵摇钱树,鸨娘对她便没了以往的耐心。几次压服以后,她便认了命,老老实实做了这风尘女子。”
      “经过了这次的重逢,我对绮娘充满了歉疚。这时的我,又有了风花雪月的资本,所以我又与绮娘重温故梦。可是……”
      他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可是她浸淫在风尘里的艳俗让你厌倦了,你又想抽身离开。商人无所谓名声,却不能无所谓利益,你把在生意场上的那些蝇营狗苟用在了和绮娘的感情上。她气质风尘,却没练出风月场、生意场中人的七窍玲珑心,才会被你利用,成为你谈生意的筹码和棋子。”
      一个阴沉的声音,续上了雷棠的话。
      雷棠听见声音,双目直愣,浑身僵直。
      日月道长看向了兀灵,兀灵双手一摊,“我没说话。”
      日月道长仍看着兀灵,兀灵只好挪开了身,露出了后面那个穿着破红衫的狼狈女鬼。
      雷棠看向她,她阴沉的脸上,化着绮娘最爱的新月妆。
      “命运捉弄……”雷棠试图为自己辩解。
      “不是!”吴晓妆撕扯着自己的嗓子,抬手指着雷棠,“是你,是你的捉弄,你至始而终都没有爱过绮娘,只是把她当成一个玩物。清纯的绮娘,满足了你情窦初开的需求,风尘的绮娘,为你在生意场谋利,香消玉殒的绮娘,保全了你们雷家的声誉,也保住了你一生的富贵荣华。”
      在吴晓妆与雷棠的争辩中,日月道长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雷棠与罗绮娘重逢后,利用罗绮娘让雷家的生意蒸蒸日上,为了旧日情郎,罗绮娘委曲求全,却也忧思成疾。
      而雷棠意气风发,一日兴起来寻绮娘,无意间听见绮娘怀了别人的孩子。
      绮娘纠结再三,不忍伤害这个孩子,于是让人传信给那位恩客,决定瞒着鸨娘生下这个孩子。
      雷棠十分生气,当即离去,后来派人送来了一碗莲子汤。
      绮娘毫无防备,喝下以后腹痛难忍,孩子就这么没了。
      雷棠来探她,假意将孩子误认为是自己的,佯装怜惜。
      绮娘无法看清雷棠,只问他能否收留自己做他的妾室,她没有听清楚雷棠所说的道理,只是看见了他闪烁的双目。
      虽然她不如旁人精明,却并不是不会察言观色。她知道自己在雷棠的心里,比不过金银,比不过声誉。
      自己像他养的金丝雀,只能谄媚他一人,却得不到任何回报。
      忧思成疾、忧思成疾。
      在后来的日子里,雷棠的声名浪荡,仇家为了收拾他,以他和绮娘的关系挑拨他与其父的关系。
      其父虽然明白其间道理,却也不想让此事成真,于是对雷棠施压。
      雷棠羽翼渐丰,而绮娘花名愈衰。
      这段关系冷淡了不久,绮娘便留书,跳了悔情井。
      “悔情井。”日月道长觉得这个井的名字确实有点意思。
      吴晓妆见到雷棠精神奕奕的模样,不由得恨起,她想用自己最后的那点冥术,让雷棠永不超生。
      于是,她伸着双手,向雷棠扑了过去。
      兀灵眼疾手快,从怀里掏出了谢华仙君给仙家道符,贴在剑上,刺向了吴晓妆。
      吴晓妆闪避过去,化出了一柄阴冷的剑来与兀灵缠斗。
      兀灵剑术奇绝,非她数十年道行能够匹敌。但吴晓妆利用传说,摇动铜铃弱化兀灵。
      兀灵畏惧之下被吴晓妆钻了空子,举剑欲伤兀灵,没想到被兀灵的“百步穿阳”反杀,毁了全部道行。
      日月道长有些惊愕,散去伪装,变回了兔儿神本尊,看着躺在地上,怨恨地看着雷棠的吴晓妆。
      “晓妆姐姐!”
      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众人错愕地看着闯入的小姑娘,她抱起了吴晓妆,紧张地问她,“你怎么样了?”
      兀灵对兔儿神道,“神君,吴晓妆犯了冥界禁忌,我必须把她带回冥界受审了。”
      “不急,缘事未解。”兔儿神回道。
      “何意?”
      “吴晓妆自从撞死在赵府门前以后,便游离世间,不曾去投胎。花柳之地,多的是怨与冤,加上悔情井里的数数冤魂。替她躲避了冥界的索魂令。”
      兔儿神说完,取出了自己的姻缘册,摊开来时,上面仍旧只有吴晓妆那个暗红的名字,与一个空格。
      “隐匿青楼的吴晓妆遇见了郁郁寡欢的罗绮娘,两人身世命运如出一辙,便成了同病相怜的密友。女子情,极少会为世人所察,遑论人间冥缘。”
      “只是,吴晓妆终究不是生人,是索魂令追究下的孤魂。所以,没有能力改变绮娘悲惨的命运,绮娘自伤境遇,与情郎重逢,又入泥潭。我想,雷棠口中的那个鸨娘其实正是吴晓妆。而私下里,吴晓妆也劝过绮娘,但绮娘的苦没有人能够感同身受,即便终日与她相伴相随的吴晓妆,亦不能够。”
      兔儿神的话,让小姑娘怀里的吴晓妆倍感凄怆。
      “绮娘太想脱离苦海,吴晓妆无能为力,才终致二人分道扬镳。吴晓妆沉沦邪道,修炼冥术,对抗阎君府,也为祸云鼎城。而绮娘将雷棠作为脱离苦海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惜自轻自贱为他筹谋,最终被辜负。改变命运的最后一点希望磨灭,吴晓妆的离去,也让她失去了最后的精神支柱,跳悔情井,已是必然。”
      “吴晓妆悔不当初,又恨又怨,便要寻雷棠复仇。才会有雷府,如今之祸。只是我很好奇,此事无关赵家,既然当年你已经放下了,数十年后为何还要牵连无辜?”
      兔儿神虽然有七分确定,仍出言相问。
      吴晓妆看着抱着她的那个小姑娘,欲哭无泪、想说话却已经没有任何气力。
      最终,是兀灵说了出来。
      “因为赵瑶儿就是罗绮娘的转世,赵三郎先妻之女。虽然赵老汉十分疼爱怜惜赵瑶儿,但是赵瑶儿今后的命运还是掌握在赵三郎与其续弦之妻手中。”
      吴晓妆看着赵瑶儿,有太多的话想说,太多的泪想流,却只剩下了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
      赵瑶儿虽然并未能够想起前世种种,却十分感伤吴晓妆的境遇,更是对她有种莫名的依赖情愫。
      “晓妆姐姐……”
      此处只有赵瑶儿与雷棠是生人,也唯有他们有“落泪”的能力。
      兔儿神抬头望着屋顶透进来的皓月清辉,转而看向了赵瑶儿,问她,“赵瑶儿,你是真心喜欢吴晓妆?”
      赵瑶儿点了点头,“这世上,除了娘和爷爷,只有晓妆姐姐真心待我。”
      兔儿神手中红册,在皓月清辉的照耀下,终于显现出了罗绮娘的名字。
      “缘事作结,兀灵官可以收魂了。”兔儿神合上了红册,对兀灵官道。
      兀灵点了点头,收走了吴晓妆的魂。
      “她带晓妆姐姐去哪了?”赵瑶儿眼中带泪,问来牵她的兔儿神。
      “去一个无忧无虑的世界。”兔儿神敷衍道。
      随后,他牵着赵瑶儿离开的时候,转头看向雷棠。
      雷棠颓然地躺在摇椅上,像是察觉到兔儿神的目光,便开口道,“我想就此了结一生,以弥补我对绮娘的亏欠。”
      兔儿神没有回应,牵着赵瑶儿离开了。
      ……
      “瑶儿!”
      云鼎城,深夜的街市里,一个老人愁眉苦脸地喊着。
      他走的上气不接下气,双目泛红,十分焦灼。
      “爷爷!”
      赵瑶儿大喊,随后往老人怀里扑去。
      “瑶儿,你跑哪里去了?让我好找!”赵老汉憋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爷爷,我以后不会让你担心了!”赵瑶儿道。
      “你去哪里了?”赵老汉问她。
      “我出去玩了,找不到回家的路,是道长送我回来的。”赵瑶儿转身指着身后站着的日月道长,没有告诉赵老汉,日月道长会变成一个粉色的漂亮男人。
      赵老汉看向日月道长,正要向他致谢,忽然便见到他身后火光冲天,与皓月争辉。
      赵老汉惊愕,用手指着雷府的方向。
      日月道长转头望去,看见那一番红火,没有言语。
      他心里明白,这场火烧灭的不只是雷府,还有雷棠与罗绮娘的孽缘、吴晓妆与罗绮娘的人间冥缘。
      云鼎城自从慎吉元年,有了作祟的吴晓妆,便留下了鬼神传说,或许将来,再不复人间城的盛名。
      ……
      雷宅焚化,灵官归府。
      兔儿神也当回到兰皋城去了,只是这云鼎城他也是初次来,不□□连了一番。
      他坐在云鼎城著名的茶楼——旋楼上望着街市上来来往往的人,从他们的衣着、举止与表情揣摩他们各自的人生。
      这犹如品茶,初饮不识滋味,久品方知意味悠长。
      兔儿神只觉,这云鼎城确实无愧人间城的名头。
      这儿的人,没有神鬼信仰是其次,最似人间的便是雷棠口中的“钩心斗角”、“虚与委蛇”。
      人心即欲望,有了欲望便有这诸多的争斗和厮杀,也有诸多的牺牲与辜负。
      但云鼎城能在浩瀚天下得名人间城,只是因为抹去鬼神信仰后,人心昭然。
      兔儿神手中茶冷,于是留下了一点银子,下了旋楼,将自己匿入了芸芸众生。
      无意间,他看见了一个白衣绿袍的清俊公子,他提笔在卖字摊边写了一副对联,交给了卖字的秀才。
      秀才看了一下,皱着眉头,道,“这字倒是不错,可是这对联,卖得出去么?”
      公子笑了笑,“怎么卖不出去?且挂着。”
      说完,他便从卖字摊上拿走了秀才原先答应给他的一本名为《华灯初上》的野史。
      兔儿神觉得此人颇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
      神仙好易容便装,从来只能从气质分辨。
      兔儿神还未认出,便见那公子身上飘落了几张花笺。
      看似是神仙之物,周围无人察觉。
      兔儿神上前拾起了几张花笺,读罢以后,他冷哼一声,“好一个谢华仙君。”
      他抬头之时,已经不见谢华君的身影。
      转身正瞧见秀才把谢华所写的一副对联挂上,“痴心女子负心汉,多舛命运无情天。”
      兔儿神看罢,问秀才,“敢问,雍京往哪走?”
      秀才回道,“您出了城门直往东走,到了磐门城,再直往北,过了几个关卡就能到京城了。”
      “多谢。”
      兔儿神就此离开了云鼎城,辗转到了人间繁华地——雍和城。
      此时的雍京,正值慎吉四年的华灯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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