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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他 ...

  •   人界。

      昱霄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自打他有记忆起,他就是晴雪灵人的徒弟,和晴雪灵人生活在晴雪山的庙堂里。

      晴雪山也终年飞雪,小时候他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明明叫“晴雪”,却始终不见雪停呢?

      他不知道父母是谁,也没有朋友,父母留给他的唯一念想,就是脖子上这块玉。晴雪灵人不止一次地训诫他,千万不能把这块玉弄丢,命丢了玉也不能丢。

      他以为这是什么传家宝,倍加爱护,从来没摘下过。

      晴雪灵人武功高强,便也让他跟着学,十八种武器,都要学。

      晴雪山路很难走,少有人来,晴雪灵人不常下山,他也不能下,每日的生活就是习武、习武、习武。

      以及偶尔杀死闯入庙堂的野兽。

      晴雪灵人修为极高,无需吃饭饮水,他跟着晴雪灵人,没少挨饿。

      好在他不是凡人,不会饿死。

      他整日的习武,积累起来就是好几年。但在他漫长的生命中,几年时光却是很短暂的。

      男孩的身体长得飞快,偶尔晴雪灵人也会带着他下山,去人间的城里买些吃的穿的。他喜欢吃肉,尤其是生的、带着血的肉。但晴雪灵人不让他吃,只让他吃素。

      他忘了那是他几岁的时候,总归不是很大,还称不上是“少年”。

      他照常早早起来,在院中对着木桩练拳脚,晴雪灵人独自下山,提了一袋包子回来。

      包子是肉馅的,他非常喜欢,吃了个精光。

      也就是这一日,晴雪灵人坐化了。

      他被一个自称丹青菩萨的神明带到了寒霜峰,从此与世隔绝。

      那时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晴雪山的雪不停。

      原来是为了让他早早适应这样的生活。

      他保持着每日习武的习惯,只不过由木桩变成了耸立在雪山之巅的石柱。他用冰凌打磨成十八种的武器,任凭雪虐风饕,一日都不曾停歇。

      因为太过孤独,他不止一次地想过死,也确实为了死付诸过行动,但每次血流尽之后,还是会醒过来。

      他觉得他的身体很奇怪,似乎是不死的。

      他渐渐接受了这个现实,偶尔也会找点乐子,在雪地上画个棋盘,自己与自己下棋。

      晴雪灵人在世时钟爱围棋,他耳濡目染,也会一些。

      但是每次棋局不过半,他画的棋盘就会被大雪掩埋,他一把完整的棋都不曾下完。

      后来他常常做一些奇怪的梦,醒来时感觉身体某个部位湿热粘腻。他不知道自己在渴望着什么,但总归是想要一些他人的肢体接触,想要一些关心和爱。

      他对着那个和丹青菩萨长得一样的石像倾吐寂寞,每次倾吐完又觉得很可笑,他指望一个石像回应他什么呢?

      于是他不再开口。

      再后来他连梦也不做了,那些欲望和寂寞,都不知到了哪里去。

      少年的身体长成青年,直到这一日,他被赶下山。

      在梦里,他回顾完自己的两千年,原来就是这样短短的一个故事。

      下山后,他无处可去,辗转来到不归林,被树干间的潋滟水光吸引,躺在草坡上晒太阳。

      情人坡,相思湖。

      看到石头上的字,他不甚了了,但这对他来说也并不重要。

      阳光落在他身上,异常舒适,曾经,他也像寻常孩童一样生活在阳光下,但自从他来到寒霜峰,他再也没见过太阳。

      寒霜峰终年飞雪,终日昏暗,正如他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

      以前他自我意识不强,不知反抗,时至今日,他终于重回阳光下,他拥有过的,他再也不想失去。

      哪怕不择手段,不惜代价。

      昱霄昏迷了一整日,再睁开眼时,天已经黑了。星月交辉,夜色满萤。

      他没有那么难受了,但体内仍有一股痛苦的缺失感,在折磨着他。

      他感觉到怀绮的气息在天上,本能地抬头望去。

      那深邃的夜空,触不可及。

      他艰难地爬起来,发觉手上还拿着怀绮给她的发绳,顺手缠在手腕上。

      他看着自己满身的血渍,片刻向巳阳城走去。

      白日照夏城,蝉鸣伴翠藤
      暖风徐人醉,巳阳一番盛

      穿过贴着对联的城门,城中车水马龙、花天锦地,与他记忆中的那个人间逐渐重叠。

      上一次他来人间,还是跟着晴雪灵人,两千年过去,他的记忆没有半点褪色,反而更加鲜活。

      此时正值夏季夜晚,城中最热闹的时候,人流熙熙攘攘,他一身素白,没有丝毫人间烟火气,像是初入凡尘的仙人,他所经之处,炎热的空气仿佛都一下子冷了好几度。

      过路人纷纷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更有成双结对的年轻女子像看到什么奇珍异宝般,互相戳了戳,悄悄议论起来,却又在看到他身上的血渍后,惶恐地避开。

      他旁若无人,只走自己的路。

      路边墙上贴着几张悬赏令,上面画着他的画像,然而他长相卓越,若非画技高超,画不出他半分真容。一些人看了画像,从他身旁经过,也未曾认出。

      那是予温派人来贴的,白日里昱霄带着怀绮逃跑,予温发誓一定要抓住他。

      他直视前方,目光未有丝毫移动,便已将那画像收入眼底,不屑地牵了牵唇角。

      他走进一家布庄,老板娘笑脸相迎,但一看他身上都是血,立马吓白了脸。

      昱霄:“我要衣服。”

      老板娘不敢懈怠,立刻拿来几种款式和颜色的套装,哆哆嗦嗦铺开在他面前,“公子喜欢哪一款啊?我店里还能定做,绝对达到公子满意!”

      店内其他客人也都被吓跑了。

      昱霄没有思考,指向那套黑色劲装。

      他喜欢这个颜色。

      因为它恰好,与白色相反。

      他换了衣服,再次走在街上时,有几个女子前来搭讪。

      月光下,黑色布料泛着光泽,竟比白衣更加夺目,如果说白衣的他是出水芙蓉,那此刻的他,就是在暗夜中悄然盛开的昙花,神秘、高贵、不可冒犯。

      那些女子对他心花怒放,他只冷冷绕过她们,不曾多看一眼。

      一轮上弦月挂在空中,照亮了周围一圈云雾。今日在膺华苑发生的事,他尤为在意,知道怀绮不会放着那座石台不管。

      他思量着,如何为她做点什么。

      他向城外走去,路过一家包子铺时,老板掀起蒸笼,一团乳白色的蒸气腾升而出,他吆喝道:

      “包子!新鲜美味的猪肉包子!”

      他被吸引,停在老板面前。

      包子铺老板是个矮胖的男子,正如包子一般,他手里摇着一把破蒲扇,头发被扇子吹得四散飞起,脸颊上仍是有汗滑落。看见昱霄,他顿时换上待客的招牌笑容,热情道:“买包子呀这位公子?”

      昱霄点头。

      老板:“十铜贝一笼,公子您要几笼呐?”

      昱霄没说话,他身上哪有钱?

      老板意识到什么,立马收起笑容,吹胡子瞪眼,“没钱你吃什么包子,走走走、快走!我这不赊账。”说着就抬起手,欲轰昱霄。

      而下一刻,他反被昱霄掐住脖子,按在黑暗中的墙上。昱霄力道之大,老板后背与墙体碰撞,发出很重的一声闷响,他忍不住痛呼一声。

      路上行人看见有人打架,立马围过来,让他们住手。

      老板挣扎起来,但昱霄一只手便将他按得死死的,挣扎毫无用处。浓厚的云层在此刻飘走,月光倾洒而下,照亮昱霄的脸庞,他的表情漫不经心。

      “没钱,卖还是不卖?”他微微收紧五指,漆黑的眸子映着银白的月光,像一把利刃。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冰雪气息,隔着衣衫,老板仍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很热,近乎是烫,眼前的男子似乎有高于常人的体温,却无端让他觉得有丝丝凉意渗入血肉,这是恐惧的具象化。他不敢违抗,立刻大喊:“卖卖卖、卖!”

      昱霄满意地牵了牵唇角,将他放开。

      围观的人见状散了,老板心惊胆战地去给他装包子。

      “您、您要几笼?”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昱霄走过来,道:“一笼。”

      老板立刻给他装上,“别说一笼,就是十笼、一百笼,累死我我也给公子奉上!”

      昱霄觉得有些好笑。

      老板装好了包子递过来,昱霄冷淡地接过,转身离开。

      老板望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大松了口气,已经满身冷汗。

      昱霄攥着纸袋,离开巳阳城。

      这一路,他面无表情,行得端正,表面看不出异样,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攥着纸袋的手心沁满了汗水,包子明明不多,却似有千斤重,压得他心口憋闷。

      晴雪灵人不吃荤,向来也不让他吃。

      可是那一日,他早早出了门,回来时,手上就拿着这么一兜包子。那是第一次。

      他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将包子递给他的呢?

      他很开心地接过包子,对师傅说谢谢,但师傅一言不发,直接回了房,佝偻的背影像片落叶,一踩即碎。

      从此,再也没出来。

      他知道师傅打坐时不喜人打扰,就乖乖练武,等他出来,可等了好几个日落日升,都不见师傅出来,直到丹青菩萨将他接走,告诉他,师傅圆寂了。那时的他,并不懂“圆寂”是何意思,只知道,从师傅“圆寂”起,他的生命也“寂”了。

      那顿饭对他而言,承载了太多。

      童年最开心的时刻、师傅无声的告别、一切美好的终结、灰暗人生的开端……太多太多,压在他心头,两千年。

      如今,攥在手中。

      他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

      两千年,他总强迫自己不去回忆过去,可那些记忆,就像被黄沙掩埋的枯骨,风吹一吹,就藏不住了……

      过去都过去了那么久,为何他还会在意?

      片刻后,他像在承受煎熬般,陡然停下了脚步,紧紧闭上眼。

      什么恶心的过去,都去死吧。

      纸袋被他狠狠扔掉,一口未食的包子滚了一地,沾了灰,几条野狗迅速过来分食。

      他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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