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妖Ji

8、第 8 章

　　次日一早，东方微白，一众起身准备上路。

　　用膳时，秦素弦看到一名男子驾着一匹快马拜别梵生，先一步朝京都方向疾驰而去，应当是梵国使节，给朝廷带去了回礼与王女入关的消息。

　　昨夜阿曼的那句和亲，令秦素弦如坐针毡，尽管她知国与国联姻，是各有所图的必要手段，可她终究还是无法接受——上一世已不属于她了，这一世或也不完全属于她。

　　前世那人走后，她曾不止一次为自己的人生感到遗憾。在那人心慕自己后，自己后知后觉，百般拒她，甚至还曾派人刺杀她，把心思都用在了复仇与谋位上。也确实是没有办法，那个时候她只是母妃的一颗棋子，自身难保，谋位对她来说才是首要。不登上帝位，她将死无葬身之所，如何还能与人相知相守。

　　何其悲哀，但那就是不争的事实。

　　“阿弦，我好了。”

　　身后忽然传来阿曼的声音，伴着随之而来的匆忙脚步声，阿曼下楼来了。

　　秦素弦自桌前站起，转身，朝阿曼微微扬起唇角。

　　马车等候在驿舍门外。

　　二人并肩而行，再过几步台阶，就通往大门外了。

　　昨日入了驿舍后，阿曼见秦素弦原来那身衣服脏了，又轸恤她行囊遭了劫，便自掏腰包带她去镇上买了身新衣换上，这一身浅浅的水红裙裾，从头至尾，将秦素弦的身段与肤色衬得恰到好处，因边陲寒冷，又给她加了一袭浅驼色的兽皮披风，披风倒无多别致，只坠了顶软帽，素雅又能御寒。

　　阿曼一面走一面看，只觉自己眼光独到，迟迟收不回目光，不想前头已无台阶，踩空了一脚，险些撞在了马腹上。

　　秦素弦连忙伸手将她扶住，一抬眼，看见梵生坐在那马背上，身侧跟了一名男子，面容消瘦，目光炯炯，是昨日将粗布递与梵生拭鞭的那名男子。

　　昨日阿曼与她说了颇多，她知梵生身旁有个名为敖的近侍，颇得倚重，几不离身。这会见他，便知应是敖了，且看他二人的样子，似乎是等了有一会了。

　　秦素弦见梵生目光扫向自己，心中不禁有些发慌，低了低头，松开扶着阿曼的双手，压手屈膝，生硬道：“王女殿下。”

　　虽然那层假面皮犹如再生肌肤，青｜天｜白｜日也瞧不出什么端倪，但见她看向自己，依然不可避免地心慌起来。

　　梵生视线从秦素弦未裹帕子的头顶往下，停在她低了头仍露出一截的细密长睫上，片刻，夹了夹马腹，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走了。

　　敖也跟了上去，倒不忘催促她们：“快些上马车。”

　　望着那人的身影渐渐远去，秦素弦觉自己有些可笑，两世加在一起已过花甲，何等大风大浪不曾历过，竟还如此气浮轻佻。

　　今世毕竟不是前世，天意使然，她仅用一年的时间就找到了她，无比顺利，又如此之近。面对一个不必要的皇位，自己完全可以无忧，甚至能够倚仗强大的前世阅历，助那人攘外安内，稳固江山。

　　三世情缘，此为第一世。这句话，她曾记了二十三年。

　　按照前世国师所言，她与她应有三世，既有三世，总不至三世皆孽缘。

　　秦素弦舒了口气，不再慌乱，随阿曼登上马车。

　　......

　　这一年秦素弦的生辰，在二人几无交集的赶路途中过去了。一月后，到了一个名为茂川的小城，穿过前边几十里的一片盘山道，就要入宜城的境地了。

　　天下归一之始，数百年后故地重游，秦素弦感慨良多。

　　快到傍晚，天色暗沉沉的，风吹过如刀刮过似的，像是要降雪的样子。虑及盘山道不好走，一行人停了下来，就近寻了个驿舍落脚。

　　朝廷安排的马车里有火炉和褥垫，但即使这样，整日下来，浑身也冻得发僵，何况梵生与敖，二人驾马与骑兵同行，敖便罢了，好歹是男子，皮糙肉厚又有内息护体，可梵生到底是名女子，纵身强体健，又如何经得起寒风侵肌。车厢里本就宽敞，初登马车那日，秦素弦是曾与阿曼提过，不如请殿下入马车取暖，但阿曼拒了，说殿下与铁骑同住同行惯了，最忌矫情，她若去请，必定挨骂。好在将要入春，气温日渐回暖，等到了宜城，就不会这样冷了。

　　驿舍虽破旧，却比外头温暖许多，众人投宿后，皆放松了下来。

　　梵生这趟入中原，身边除数十名骑兵外，既没带成群的下人，也没几个近侍，唯二的敖是名男子，贴身服侍多有不便，阿曼则更像是来游玩的，除去给梵生做饭食，推揉筋骨，其余时间皆无需她伺候。倒非阿曼不愿伺候，而是梵生嫌她嘴碎，不喜她近身侍奉。

　　秦素弦观察了一月，觉今世的梵生既好相与，也不好相与，性情与上一世何啻天壤。

　　前世她平易近人到了可说是不知羞耻的地步，却于膳食上颇为挑剔，无盐无味不吃，无肉无腥不食，以致她入宫仅一月便瘦了一圈。而今世她为人只能说不算苛刻，但膳食极好将就，食的也少，常常一盘配菜足矣。

　　令秦素弦有些意外的是，这一世梵生的精力极其旺盛，甚至远超于上一世内息浑厚的她。每到一城，不管多晚，梵生必带敖离开驿舍，也不知去了何处，往往到深夜方回，随后略眠一两个时辰，天亮又继续赶路。对此，秦素弦隐有猜测，或可能是在考察每城的攻守难易。

　　只是梵生自己这样无妨，照样日日精神抖擞，却累到了阿曼。

　　梵生身上，有着不少战事中留下的旧患，俱是不轻。一到冬季，或湿气较重的雨天，会因病邪侵体而复发，以致全身疼痛，严重时，见骨节无法屈伸，继而发热，极是不适，需有人在旁不断揉按方可缓解一二。

　　敖身为男子，如何能替女子揉按？故此番入中原，姬后无论如何要梵生带上阿曼，梵生虽不大情愿，却也知入京不比军中，无需侍女回避，况且，旧疾发作确实要命，有阿曼随侍不至误事。

　　这几日便是如此。一路下来连着几日雨，梵生旧疾发作了，却也不见她有一日消停，该赶路赶路，该考察一样要考察，只是会在夜里将阿曼唤过去，替她揉按疏解。

　　每每困意正浓，却要从被窝里爬出来，还须等到王女阖眼了方能回屋补眠，阿曼觉痛苦万分。

　　虽苦不堪言，倒也不敢怠慢，只要王女传唤，她必随叫随到。

　　几个晚上过去，阿曼已感到十分疲累了，却还跪坐着，腰背挺得笔直，方便借力，一下一下揉捏着王女的伤处。揉了许久，手和腰都酸到不行，一双眼皮也控制不住，慢慢地粘合起来。

　　梵生躺在炕上闭目养神，屋里除二人均匀的呼吸声外，再无旁的声响，催得人愈发困顿。

　　阿曼手里的劲渐渐弱了下来，直到完全停止，脑袋也失了重心，猛地一垂，惊醒，抬头飞快地看了眼，见王女两道似笑非笑的目光觑着自己，忙咧开嘴讪讪地笑，打起精神继续揉按。

　　“已不疼了，你去睡吧。”

　　梵生淡淡地说道，将臂收回被衾中，不予她再按。

　　阿曼实是困到失魂，也未看到她额上的细细汗光，便恍恍惚惚地告退出了屋。

　　此刻已是很晚了，驿舍内黑漆漆的，只有王女这间屋的门窗里还透出些灯火的影子。阿曼甫一关上门，觉眼前一片漆黑，只能在原地呆立片刻，待双眼适应黑暗，方转身回屋。

　　随时要听王女传唤，故她的屋就在隔壁，与秦素弦一道。

　　进了屋，阿曼看到一个人影慢慢晃了过来，认出是阿弦，有些诧异：“阿弦你怎还没睡？”

　　秦素弦道：“我睡醒了。殿下好些了吗？可入睡了？”

　　“该是好些了。”

　　阿曼打着哈欠摸上了炕，半睁半闭着眼道：“还未入睡。”

　　秦素弦未再问什么，只看了她一眼，见她睡了，便抬步出了屋。

　　廊道上空无一人，秦素弦原地站了一会，走到隔壁屋前，轻轻叩门。

　　“进。”

　　她可入内了。

　　秦素弦定了下神，推门而入。

　　二人视线一交，梵生目光凝然。

　　秦素弦走到近前，行了一礼：“阿曼说殿下尚未入睡，我猜必是因伤处还疼，故前来替殿下推揉。”

　　声音平缓，落落大方，仿佛侍奉她已久。

　　梵生双眸凝于秦素弦脸上，瞧了片刻，想说不必，却是说不出口。

　　旧患疼了几天几夜，一直不见好转，此刻已能感觉到骨节有些僵硬了，保不齐明日还会发热。她确实需要按揉，方才已是有些后悔叫阿曼去睡，这会这人要替她按，心里虽不愿，但总好过明日下不去床。

　　于是她什么都没说，只将臂伸出被衾，转回头，阖上了眼。

　　秦素弦便在床旁跪坐了下去，抬手，待手落到那控制不住微微打颤的臂上，眼中迅速湿润了起来。

　　她抬眼望去。

　　烛火映出额间因忍痛而沁出的薄汗，眼前人双目紧闭，卷翘的睫毛在眼睑下拖出两道暗色阴影，丝丝分明，却颤颤微微。

　　秦素弦的心被刺痛，目中漫满了心疼怜惜。

　　抱歉抱歉，最近身体时常不适，更新又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