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妖Ji

2、第 2 章

　　掺满了沙粒的狂风吹了几天几夜，遮空蔽日，宛如黑夜。

　　这是西出玉门关的戈壁腹地，夏季里自然条件最为恶劣的一段路。除去无水源，一人便要带够走出沙域所需的水，还须防范随时出现的流沙与尘暴。尚有那令中原商旅谈之色变的魔鬼窟，据传常有吞噬活人的沙怪出没。

　　一支不见头尾的蜿蜒队伍，在去往明月城的路上举步维艰，除去大部分战争中俘获的奴隶，还有一支数千人的梵国军队。

　　成王败寇，战俘是这个国度里最为卑下的人群，地位甚至不如牲口，遇到口粮紧缺之时往往会被就地屠杀，沦为敌国军队的腹中之食。

　　已经走了大半路程，再有月余，便可见绿洲了。

　　这一支往梵国去的战俘队伍，刚开始的时候还算齐整，后来慢慢地，内部出现了几个团体，或为争夺越来越少的口粮，或为抢到相对安全的过夜地盘，开始自相残杀。

　　通常这些冲突都是在俘隶内部自行解决，他们不敢因此向敌国人寻求帮助，因一旦将事捅到敌国人处，就意味着叛国。更何况即使敌国人出手干预，最多也不过是将领头闹事者抓去施加暴行，过后，弱的一方还会遭到更多报复性的欺压。

　　这几日，一路都有冲突发生，到了眼下，几乎所有俘隶都已虚脱，庞大的队伍拖拖拉拉，使得行进的速度大大降低。梵国军士考虑到所剩无几的食物，为避免届时为争夺口粮而暴｜乱，便抽了一大半士兵先行，剩下一小半继续押着战俘上路。

　　当夜，梵国人与俘隶宿在了距离楼兰遗址不远，一处凸起在地表之上的巨大风化土堆之后。

　　近百座军帐平地而起。

　　月上中天，营中燃起篝火。沙地上歪七扭八地排了一排俘隶，缓慢地向火堆靠拢，有负责看守的梵国士兵手执斧形长戟，三三两两地来回走动。

　　火光之下，一声声哀嚎响彻。

　　为了防止战争中俘获的敌国人逃走，胜利的一方会在他们的脸上打下战犯烙印，此刻营中正在进行的，便是此事。因俘隶人数庞大，至今日，方轮到最后一批。

　　风沙已停，漫天星汉。

　　战俘的世界是如此残酷而现实，头顶的深蓝夜空却是无法想象的美。

　　啪——

　　忽然，篝火处起了一阵皮鞭抽打在皮肉之上的声响。

　　俘隶们一时便甚紧张，站在原处不敢动上一动。稍胆大些的往前探出半个脑袋，看到地上躺了个人，一侧面颊上的烫印尚在冒烟，却口吐白沫，不知是被吓死的，还是被烫死的。边上立着名汉子，神色愤恨，双目瞪圆。

　　“此是我兄弟！”他咆哮道。

　　梵国军士本就不耐烦一路被俘隶拖累，此时更被触怒，厉声喝道：“你与他皆是俘隶！不得闹事！再敢闹事便将你也处决，与他一同弃于荒野！”语毕，见那汉子还直挺挺地立着不动，挥起手中皮鞭，朝他劈头盖脸地抽了过去。

　　皮鞭应声落，汉子的面脸便又多了一道鞭痕。

　　汉子岿然不动，梵国军士大怒，正想将他就地处决，下一刻，竟被他一把拽住了鞭身。

　　“西华国的国人们！梵人毁我家国，掠我妻女，如今又杀我兄弟！我早有听闻梵王凶残，梵王之女更如獠牙恶鬼，梵人生啖人肉已是家常便饭！我等便是入了梵国也逃不过一死，不如趁今日还有一口气，与梵人拼了，许还能博一线生机！”

　　汉子满目凶光，大声吼着，说完便将皮鞭绕上梵国军士的脖颈，猛地一收，活活勒死了那名军士。

　　随后近旁的俘隶立刻有了反应，数百人团团围了上来。事发突然，毫无防备的守夜士兵被抢去了兵器，对方人数又多，很快不敌，被围剿在了营中。

　　那名汉子其实早有准备，之前就在暗地里不断与族人联络，商议伺机发动暴｜乱，无奈一路行来风沙太大，保命都难，一直寻不到时机，眼见着要入梵国了，恰好今夜天公作美，梵国士兵又仅余不到原来的半数，索性就铤而走险了。

　　那死在地上的也并非他兄弟，不过找了个引子。

　　俘隶越聚越多，呼喊声四起，有的朝梵国人的大帐冲去，有的逃跑，更甚者，趁机劫掠。那名汉子便在其中，且劫的不是敌国人，而是他片刻之前那番义正严辞中的国人。

　　他正从一名妇人手中抢包袱，妇人不从，被他一拳敲在了沙地上，夺了包袱，又恶狠狠地在逃散的人群中搜寻下一目标，却听“砰”的一声炸响，他的头没了。

　　如同爆裂的焰火，在空中溅散开来，飞迸到了满是脚印的沙地，骨碎与血肉弹射在附近的西华人身上。

　　......

　　明月城距玉门数千里，土地肥沃，居西域中部以东。

　　数百年前，前朝最为强盛之时，西域诸多属国曾完全归附于中原。明月城所在梵国的位置山脉蜿蜒，河流潺潺，全然不似戈壁沙域那般荒芜，位置得天独厚，前朝便在那时入明月城设立总督府，掌管西域数十国之事。然而，不幸的是中原在百年后陷入了动荡，外邦人伺机而起，朝廷自顾不暇，再分不出心治管西域。数年之后，此处被一外来小国占据，据传最早的梵国人多肤白高鼻，体健貌异美，后逐渐与原生西域人通婚往来，到如今，梵国人无论容貌还是作风，皆与本土相差无几。

　　至吴朝立国，梵人借先祖的庇佑，绵延生息，靠着族人的智慧，与锐不可当的骑兵，历经了百年间数以万场的战争，当下，已成长为对西域诸国掌控最多的强国。

　　在信奉弱肉强食的西域政权里，如战神一般存在，便是威望无二。

　　相比中原京都，梵国的主城不大，但在梵王的统治下，人来人往，物阜民丰。不算宽敞的街道两旁摆满了来自东西方各国的货物，街上入眼便可见牵着马匹与骆驼的各色发肤商旅。

　　梵国王宫建在了明月城以北一处绿洲之上，两侧与后方是自然攀高的风化山地，再过去便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

　　水源乃生命之源，在茫茫沙海中更是如此。这座已有百年的王宫，尽管看起来古老，却因建于绿洲之上，显得尤为柔美。

　　“王后！王后殿下！王女回了！王女凯旋了！”

　　伴着一道嘹亮的嗓音，一名侍女飞奔入了辉园。

　　“王女带着西华国的战俘回了！王子大仇得报了！”

　　姬后一颗提了近半载的心彻底放了下来，欣喜无比，急忙移步往阿伊宫，却在到了中央广场时停住了脚步。

　　远远地，她看见了自己的孩子被一群人簇拥着现身，虽风尘仆仆，但神采奕奕，与她的父亲一同谈笑风生地自穿廊走了进来，随即消失在了阿伊宫中。

　　瞧见了，心安了。

　　姬后在广场中站了片刻，知他父女尚有正事要处理，便悄悄地回了辉园。

　　消息随后就到，侍女们一趟趟来回奔走，不断为梵国王后带来王女此行的经过。

　　姬后慢慢地在脑海中拼凑。

　　其一，便是此行的目的，将塞塔国吞并。

　　西域诸国当下的处境，或归投梵国，或依附邻国，或接过中原朝堂递来的橄榄枝，向吴朝供应源源不断的金银食粮。塞塔国便是个中之一，如同走狗，为日后吴朝总领西域助力。

　　塞塔国与梵国国力相差不大，国王的野心也是不小，这些年一直想灭了梵国称霸西域，但无奈兵力略薄，吴朝又方立国不久，国中尚需维｜稳，暂无派兵之意，便一直未有轻举妄动。却万万没想到，梵国会联合娜美国攻打塞塔。

　　娜美国作为这片土地上最为古老的国家，与西方帝国常有商贸往来，不缺粮不缺钱，常备的军队更达十万，是前朝鼎盛之时都不敢轻易触碰的死角。即使百年前西域陷入大乱，遭各国各族人多次侵袭，也始终稳固，既不与他国为营，亦不欺辱小国。

　　在西域人眼里，娜美国更像是个不存在的国家。

　　闻梵国突然来袭，塞塔国国王本就错愕，想那梵国不就区区数万铁骑，若全数派出，往返最快也需两月，届时家国危殆，防不胜防。这边却有守军三万，即便梵国派半数骑兵攻来，塞塔国将周边连同附属小国的军马调来也不过三日，合起来足有四五万人，梵国人如何能赢？待听得还有娜美国的军队，又确认是否那个仿佛不在人间的娜美国，不禁破口大骂，骂娜美国国王不干人事，却到底不敢应战，急忙归降，以求保全族性命。

　　至于此番押解回的西华国俘隶，则要从姬后已不在人世的爱子说起。

　　他们有过一子，在长女之后。名为梵息，聪敏又活泼，是全家人的心头之肉。梵王常年在外征战，与姬后聚少离多，是一双子女陪伴着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

　　日子虽平静，却无比美好。只是未想到，在梵息四岁那年，长女八岁那年，他们的命运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巨变。

　　十年前的那一日，梵王亲卫陪同姐弟二人往戈壁滩等待他们的父亲得胜归来，却在步入一座奇形怪状的沙丘之时被几双自沙地伸出的手拖进了沙堆。亲卫们都在近旁，亲眼所见那几双手长满黑毛，犹如鬼怪，尚来不及反应，姐弟二人转眼便就消失。到最后，纵使梵国人将沙地翻了个底朝天也未寻得踪影。

　　姬后痛失一双子女，肝肠寸断，连着几次自尽未遂。直到，爱女满身血污地出现在她眼前。

　　曾经那样爱说爱笑的孩子，一月之间，像是彻底失了声，变成了一个哑巴。

　　后来，梵王与姬后用尽方法开导，方使得爱女开口言语。

　　他们是被沙怪掠去的，而非鬼怪。应是百年之乱被侵占了领土后被迫躲进魔鬼窟生存的西域人后裔，他们多数已失了灵智，以人为食，与兽无异。

　　但梵息，却不是被沙怪吃掉的。

　　“我与弟弟被捉入野巢后，里边已被屠了，他们称领头男子为王子殿下。弟弟说我们是梵王子女，他们不信，取笑我们满身是沙分明是小沙怪。”

　　“过后不久，他们便将弟弟杀了。而我，逃了出来。”

　　她的声音清晰，却一字一顿，艰难异常。

　　至于如何杀如何逃，她从未主动提起，梵王与姬后自也不会去逼她回忆。成年人仅仅只靠猜想都觉可怕至极，更何况是一名八岁孩童。

　　十载光阴，弹指间过。

　　当年的王子殿下已继承王位。

　　靠着依附塞塔国稳坐多年王位的西华王对此毫无准备，做梦都没想到塞塔国竟如此不堪一击，更想不到梵国如此大费周折与娜美国联手来袭，是为屠他城池。

　　直至昏迷的前一刻，他仍未想通。为何塞塔国投降未伤一兵一卒，而他投降却惨遭爆头。

　　据说，就在城门缓缓打开，西华王带着家眷现身城门投诚的那一刻，前头密密麻麻的骑兵突然兵分两路，哗啦一声齐齐站开，从中间走出一名身形颀长的女子。

　　那名女子着一身火红战袍，微卷的长发乌压压地堆在后背，以同色纱巾遮了半脸，暴露在外的皮肤呈淡淡的铜色，既是细腻，又是健美。一双略微凹陷的明眸直勾勾地目视前方，眼中俱是锋芒。

　　她单手执鞭前行，不同于梵国军士手中的单色皮鞭，她的鞭不仅足有一丈长，且黑金相间，凝神细看，能从皮鞭的缝隙中清楚瞧见泛着些微金光的骨节。

　　只见她手起手落，朝城门口的一干人等挥去，鞭鞭爆头。

　　扬起的血雾与骨碎如同春季里的飞絮，甚至飞溅到了立于城墙之上西华国士兵的面上。

　　西华王何曾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转眼之间，家眷皆死于鞭下，骨鞭尚未落到他头上，他便被吓破了胆，原地昏死了过去。

　　那名持鞭女子，便是梵生。

　　西域最大统治者梵王的长女，生得若神女般玉曜，却以骁勇善战闻名，以暴戾狂骜骇人。

　　对不起，忘记设置时间了。
梵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