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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 烟火 ...

  •   他们商讨乐谱的修改方案时,笔杆快被李见珩咬秃了。
      他两耳不闻窗外事,还在和三角形作斗争。
      段澜把手机往桌上一扔,李见珩头顶一缕卷毛不服输地向上翘起,前后摇晃。段澜叹了口气: “还是用正弦定理,把b、c变成sinB和sinC。”他读“sin”的时候,尾音会使得上下牙齿轻轻碰撞,卷起舌尖,凭空听出一点懒散的缱绻。
      “为啥?”
      “因为你要找范围,三角函数是有范围的。A已知,ABC都是三角形的内角,内角和已知,代入到只剩下一个未知量,再用万能公式配凑,就做完了。”
      李见珩一知半解地眨了眨眼睛。
      段澜伸手抽过那张草稿纸,又从李见珩手里取走笔,替他把过程写下来。他很瘦,手背又白,用力握着笔的时候,鼓起的青筋很明显,甚至能隐约看到脉搏的跳动。就像看到了这个人的心跳一样。
      他写好过程,把草稿纸还给李见珩:“这种题都是这么做的。”
      李见珩说了声谢谢,埋头浏览那些工整的公式。段澜写字母、数字时,习惯性把那些圆圈画得很饱满,整齐地一排展开,有一种顽童般的稚气。倒不像他的风格,他是个警惕的小野猫。也许野猫露出肚皮时也会是这种圆润的可爱。
      段澜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窗外一团橘黄色的灯火,原来从李见珩的窗子可以直接看见附中的教学楼。他没有带书包在身边,此时无事可做,觉得有些无聊,正神游,一根手指伸到段澜眼皮下,敲了敲桌面。
      “段澜。”
      段澜抬眼。
      “我送你回去啊。”李见珩盖上笔帽。

      李见珩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这烟也许一直装在衬衫里,受了潮,他用手罩着打火机,“啪嗒”地点了几次火,烟头才亮起火星。
      “住学校里?”
      “家属楼。从后门进去就行。不用送我。”
      “我顺路买包烟。”
      风迎着李见珩刮过来,吐出的烟雾也如水波一般荡到段澜面前,他嗅到一股淡淡的烟草香。但烟味总归是呛鼻的,没有憋住,他轻轻咳了两声。
      李见珩把烟掐了。
      他送他到附中后门的路口,便不往里走了,低头摆弄着新买的烟盒,撕开包装。
      “进去吧。”他说。
      “谢谢。”
      李见珩摇了摇头:“晚上不要走那些小巷子,杂人很多。”
      段澜才知道他为什么执意要送他走这一路。
      “我又不傻。”
      “我看不见得。”李见珩嬉皮笑脸。
      段澜只好招了招手。

      后门的保安认识段澜,知道他住在学校里,因而见了也没说什么。段澜走了几步回头,李见珩还歪在墙角,又点了一根烟,下颌边一点微弱的火光,映得皮肤呈现一种暖黄色。他被烟雾包裹着。等段澜再向前迈两步回头,那人便不见了。

      他刚出电梯,听见楼道里穿来说话声,还伴随着高跟鞋跟不耐烦地在地上剐蹭发出的刺耳的尖叫。
      一个烫着卷发的女人正靠在瓷砖墙边,挎着一只皮包,手里还拎着两个塑料袋。她的头发长至下巴尖,向内翻卷,把化着精致妆容的脸掩藏于黑暗中,只露出一张鲜艳的红唇,正上下开合着,和电话那头的人吩咐合同的事情。
      她听见电梯的声音了,匆匆结束对话。门边,一道瘦弱的影子被灯光拉得老长,越来越近,白色的运动鞋出现在拐角。
      “你去哪了?”她问。说着抽了抽鼻子:“怎么身上一股烟味。”
      段澜脚步顿了顿,低着头从她身边挤过,在口袋里找钥匙:“你怎么来了。”
      “今天正好有空,来看看你。给我吧。”刘瑶抢过他手里的书包。那是他刚刚溜进教学楼拿出来的。班里已经在上晚自习了。段澜不大喜欢留在班里自习,那儿总让他觉得压抑。
      “我去买辅导书了。可能店里沾了点烟味。”他面不改色地说谎,摸索着在黑暗中找到钥匙孔,转动门把手。“啪嗒”一声,刘瑶把客厅的灯打开。刺眼的白光照进眼睛,他不由皱眉。
      “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也没接。”
      段澜摸了摸裤兜。那是瘪的,空空如也。他想起来了——和唐若葵加完微信,他把手机反扣在李见珩桌上,之后便被作业本和草稿纸覆盖。他忘记拿了。
      “调了静音,没听见。”
      “下次记得开振动。你不接电话,我担心得要死——我给你带了汤,放了好多虫草枸杞,补身体的,你等下喝了。”塑料袋发出“滋啦”的声音,被搁在餐桌上。一只只碗在桌面上排开。
      段澜有时很惊异:她为什么可以如此装模作样、面不改色,哪怕前不久他们之间爆发过一次歇斯底里的争吵,第二天就如没事人一般,和和气气地说话做事,对他投以关爱,让那些矛盾就那样横亘在两人之间,只要不去提起,就当它不存在。
      还会把争吵美名其曰为“一时气话”。

      段澜烦躁地扭开头:“我吃过了。”
      “再吃一点,喝点汤没事的。我——”
      她的电话忽然响了。

      刘瑶背对他压低声音讲话,段澜大致听到什么“签名”、“开会”、“新的方案”一类的字眼。他凝视着这个女人瘦小的背影。
      她那么纤细,身体被贴身的黑色短西装紧紧包裹,长裙下露出的脚踝不足一握,怎么可以踩着那双高跟鞋风风火火地发号施令,把一切都牢牢抓在手中。包括她唯一的儿子。

      刘瑶挂了电话,回过头来:“澜澜,我等下——”
      “你去吧。”段澜打断她:“我会喝的。”
      “……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钱不够就说。我看了你们月考成绩,别的都挺好的,就是数学和理综,数学退了十几名,这样不行的,到高考的时候,最拉分的就是数学和理综——”
      “我知道了。”段澜抬头看她的眼睛。

      、他和刘瑶最像的地方就是这副眼睛,都是纤长与圆润并具的奇妙形状。但女人并不喜欢那点圆润,总是用深色的眼影将整只眼睛包裹起来,用粗长的眼线拉长眼尾,将眼睛化得虎虎生风,怒目圆睁。他看着这双眼睛,几乎想不起幼时记忆中她平和温柔的样子了。
      “你知道什么……你别嫌妈妈烦,妈妈是过来人,吃过亏,不想让你走弯路。算了,你自己警醒着点,少玩手机,早点睡觉,”刘瑶不喜欢他扫来的那一眼,不甘下风地瞪回去。直到段澜别开目光,才一边提着高跟鞋一边吩咐:“多给我打电话。你总也不记得。”

      她就匆匆忙忙地又走了。段澜有时拿不准她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门“啪”地一声关上,高跟鞋踩在瓷砖地面上,一摇一摆地越走越远。段澜杵在门边,听见电梯门“砰”地合上。他的手下意识地戳进校服裤子的口袋里,什么也没摸到,才想起手机还落在李见珩家。
      可他刚下到家属楼门口就停住了。门外路灯下,李见珩正倚在他的电动车上,背对着他吐出一口烟圈。他听见响动,回过头来:“你的手机。”
      段澜一愣:“你……麻烦你了。”递到他手上的除了手机,还有一袋蒸饺。
      “姥姥怕你们太用功,晚上学习饿,叫我带给你当宵夜。”
      “我把钱给你——”
      “收着吧。”李见珩叼着烟冲他笑一笑。“走了。”
      他不等段澜反驳,跨上电动车,一踩油门,顺着路灯隐入夜色之中。

      五点半时,手机闹钟准时响了。
      段澜从噩梦中解脱。起身时头痛欲裂,他盯着被套上扭曲的格纹,结结实实地受着这种疼痛。仿佛是他应得的。
      他习惯早起,利用早上这清醒的一个小时背语文英语。昨晚的汤还摆在桌子上。他出门前喝了一口,油放冷了,格外的腻,但那是刘瑶带来的,因而最终没舍得丢,只是盖紧盖子放到冰箱里。
      家属楼楼下就是学校饭堂。段澜打了一碗粥、一份面包,端着盘子找空位时,一眼看见徐萧萧在角落冲他招手。
      徐萧萧吃饭像饿狼,三口两口将撕成小块的面包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丝毫不在乎作为一个姑娘家应有的优雅。她费含糊地和段澜解释:“我着急补数学作业。”
      徐萧萧花了一整个早读课的时间把作业补完。
      她很聪明,如若不是凭着这点聪明劲,以徐萧萧的用功程度,是怎么样也混不进重点班的。比如许多人讨厌背书,徐萧萧却可以只用五分钟就把一整篇英语课文背下来;许多人很难理解数学上的放缩和配凑,徐萧萧总能一眼看出构造方法。段澜经常这样说:你要是有江普一半用功,这年级第一也没她什么事了。
      但徐萧萧总装没听见,咧嘴傻笑蒙混过关。

      段澜是纪委,每天早上负责登记到校情况。第一节课的上课铃敲响时,前排仍空着一个位置。
      “庄妍呢?”
      “没来。”
      他问了一圈无果,回到座位上。徐萧萧和庄妍同属一个宿舍,听见段澜四处打听,随口答:“昨天不是发月考成绩吗?她在宿舍楼哭崩了。”
      庄妍是个娇小的女孩,长得十分漂亮——成绩一般,总是班里倒数五六的样子。这几乎是段澜对庄妍唯一的印象了。
      “她考得很差吗?”
      “班里倒数第四吧……也没什么啊。”作为倒数第五的徐萧萧耸了耸肩。“在我们班倒数第四,上中大那也是稳的呀?”
      “可是她妈特别不满意,”徐萧萧压低了声音和段澜讲悄悄话,“你不知道,有一次她妈来开家长会,在宿舍大门口骂她,骂得特别难听。他们跟我说,她妈以前是做那个的,你知道吧,和她爸是二婚,家里的亲戚都不喜欢她妈,也不喜欢她,所以就……”
      段澜皱眉:“别说这些了。”
      徐萧萧缩了缩头,话锋一转:“昨晚她和江普一个比一个能哭。”
      段澜失笑:“江普又是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徐萧萧翻开英语书:“没考好呗。好像说昨天下午那个小测,最后一道大题算漏了一个答案——多大点事儿啊,她哭得像完全没分似的。”

      段澜向徐萧萧要了李见珩的微信,下课时缩在位置上打字。
      他把两份蒸饺的钱还给李见珩,不一会儿,那边慢慢悠悠地打来两个字:不要。
      段澜头疼。这家伙死活不肯收这二十来块钱。但他不想欠一个人情。
      正揉着太阳穴,段澜忽觉自己被一个高大的人影笼在身下。
      郭朝光从北侧的洗手间往南侧的办公室走,路过三班窗边,恰巧抓到一个违规使用手机的现行。

      “如果是别人其实我也不想管,但偏偏是你,段澜。”
      段澜低着头站在郭朝光的办公桌边。他只能看见郭朝光抓着水杯的手指。苍老的手,指甲的边缘皮肤皲裂,藏着掉落的粉笔灰。
      “级长强调过很多次了吧,不准在教学楼区域用手机——你成绩掉的多快,你心里没数吗?”
      郭朝光眯着眼睛看他。他把水杯放下了,段澜只好盯着他的皮鞋。他的皮鞋鞋头上沾了很多泥,也许是因为最近一直在下雨。
      “说说吧,拿着手机干嘛呢?”
      徐萧萧在门口探头探脑。段澜一直不说话,她忍不住冲进去:“郭老师,他在帮我改音乐节要用的歌词。”
      “音乐节?什么音乐节?”
      “十一月份学校举办的歌手大赛……”
      “胡闹!”
      “砰”地一声,陶瓷水杯重重地敲在办公桌上。摆在桌上的红笔被震得跳了起来,骨碌碌地滚到地上。徐萧萧被吓了一跳,立刻噤声,听得郭朝光说:“音乐节就是个屁!天天整这些没用的东西,我早该跟学生处投诉了!那东西能当饭吃吗?耽误了学习谁来负责?”
      他喊得太大声,路过办公室的学生都频频回头。几个老师抬头朝这边望了一眼,但只是望一眼,很快又回过身去忙自己的事情了。大概他们觉得郭朝光说得也没错吧,段澜想。徐萧萧脸一下涨得通红,段澜的余光瞥见她垂在裤缝边的手握了个拳,猛吸一口气,仿佛要说些什么。
      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向下轻轻地拽。她看段澜,段澜微微地摇头。
      “您说得对。”段澜松开她的手,“是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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