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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
天色晦暗,滂沱大雨砸落在地,污泥飞溅,屋檐满载的雨水滴落下来,浇湿了少女的脸庞。
时至深秋,雨水带着蚀骨的冷意,连少女身后裹大袄的男人都禁不住缩了缩,可她丝毫未动。
那双空洞的、毫无生气的眼眸盯着一处出神。
“陈然…”男人声音粗哑,“坐进来些。”
被他叫了名字的少女背着他坐着,不置一词,却悄悄地,更用力地搂紧了怀中的骨灰坛子。
这两只坛子釉质粗糙,做工低劣,但被擦拭得非常干净,纵然四周都是灰蒙蒙的水汽,它们却没有染沾一点水分。
一只手搭在了陈然的肩上,她悚然回头,眼底透着浓烈的抗拒。
男人悻悻缩回手,注意到她红肿青黑的眼眸,深叹了口气。
少女很瘦,积年累月导致的营养不良,孱弱的身躯彼时仿佛一压便会折断。
她动了动唇,喉咙冒出含混的声音,辨不清字节。
男人蹲到她旁边,伸手想要接过瓷坛,被她侧身避开,冷冰冰的瓷坛是她现在唯一的依靠。
“厂里发不出补贴金,房子归到了你叔叔名下,陈然你知道我虽然是一村之长,但徒有名号,许多事情根本做不了主。”
男人顿了顿,看着她湿漉漉的发尾紧贴这脸,嫌她这样可怜,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你最好的去处,就是嫁个人,依附着男人,就没人会来欺负你。而且,大家听说你的事都嫌晦气,我托人打听,只有隔壁村的张叔肯松口。”
陈然抿了抿唇,“……张叔么?”嘶哑的嗓音有一丝明显的讽刺,“他比村长您的年纪还大上几岁。”
她低眉顺眼,侧脸白净,线条轮廓依稀能看出来日后清丽的影子,收拾一下应当也很漂亮。
男人回过神,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钞票,抿了点口水数数。
“我这里刚好三百块钱,你全拿去。如果那男的欺负你,你就……”
“我就?”陈然低声念叨,她患癔症一般喃喃自语,“或许你们说得对,我生来就是不详的人,拖累得父母双亡,有什么活着的必要?”
她忽然起身,身子摇晃了个趔趄,但两只胳膊始终牢牢护着骨灰坛。
“陈然,你要去哪?”
陈然摇摇晃晃,往村中心的湖走去。
大雨天,四周并没有人,灰暗苍茫的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伶仃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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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人。
对陈然来说很陌生,却也不算太。
陈然上初中时,突然有一天,和她玩得还算好的同桌没有来上课。
一连许多天,直至后来整张桌子被搬走。
偶然听见班上有学生讨论女孩爸妈让她嫁人,拿来的钱好为她弟弟盖新房。小小的陈然内心没有什么波澜,她只顾着读书,争着考班里的第一,为的是等回家看见爸爸妈妈脸上露出灿烂。
爸爸一双黝黑龟裂的手拿着金灿灿的奖状,禁不住抚了抚她的头顶,“好孩子。”
眼中漫着陈然不懂的复杂情绪,有赞叹,有惋惜。
陈然想,自己没有弟弟,应该可以一路读到大学吧。
她好喜欢读书。
喜欢周围同学用仰慕的目光看她,喜欢父母向她投来慈爱的眼神,喜欢从村里走过,能听见有人说,“看看老陈家的女娃,好厉害的,年年班上考第一。”
再后来,某一天,陈然听说自己的同桌生孩子,大出血,死了。
她才知道原来嫁人是这么一件可怕的事,会死的。
再后来,上了高中,生物课学习到新知识,陈然终于不再懵懵懂懂。
嫁人意味着不能再读书,意味着没有自己的人生,意味从今往后她便不再是她了。
陈然站到湖前,打开骨灰坛的盖子,抓了两把灰色的粉末撒入湖中。
“爸爸、妈妈,要是我…”她忽地低头笑了笑,恋恋不舍地拿袖子擦干坛身,尔后,将两只坛子丢入湖中。
她仰头,深深吸了口气,走远了一些,又不舍得太远……像一块僵硬的石头往水里砸去,忽然,腰上一紧,一股力量将她拽了回去,
“陈然!”
陈然睁开眼,扭过头,恍惚了两秒。
拉回她的人是住在隔壁的刘阿姨,她就跟只小鸡崽似的被对方掐住衣服后领。
刘珊胸口起伏,神色仓皇恼怒,扇了她一巴掌,“你爸妈含辛茹苦养育你十几年,你就这么回报他们!好好活着的人有什么一定要死的理由?”
陈然不吭一声,只是沉默着红了眼。
刘姗钳住她的胳膊,将她拽得离湖远了好多,余悸仍在,心突突跳个不定。
刘珊一脸后怕,没好气地道:“年纪轻轻就要死要活,等你到了我这岁数岂不是要把自己生吞活剥了?”
脸上火辣辣的疼,陈然没有去捂,她抬起脸,苍白的脸庞透出一丝红润,“刘阿姨……”
她猛地一把抱住了对方。
刘珊喋喋不休的训斥忽然顿住了。
眼中泪花闪烁,怜爱地拍了拍陈然的背,“你想想,总有别的路可以走吧。”
跟着刘珊来到她家里。
陈然接过刘珊递来的热水,将手心贴在瓷碗边取暖,刘珊提出可以跟着她去附近的服装厂赚钱,至少不用嫁人。
陈然摇了摇头:“可是我想上学。”
听到这话,刘珊沉默了。
服装厂克扣工资,一个月就算每天工作十几小时也才几百块钱,根本支撑不起昂贵的书学费。
何况陈然读的还是镇里最好的高中。
陈然的父亲缠绵病榻多年,靠陈然母亲那点微薄工资陈然也不可能读到现在,以前她和陈然母亲一起做工时,反复听过她念叨陈然上学的事,似乎后来得到了资助,便没再过分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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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装厂的员工宿舍异常简陋。
地下室潮湿阴暗,打通的房间放置了十几张铁架床,统一的薄被,通过床尾堆着的乱七八糟的私人物品,才能够分辨出那张是陈然母亲的床。
地上有许多没清理的垃圾,不通风的房子透着难闻的气味,但陈然此时顾及不了这么多。
尽管希望渺茫,但幻想的一丝可能仍然让她呼吸略微急促,她翻找着母亲的衣物。
刘珊也帮着她,“我记得你妈她喜欢把东西收拾在铁盒子里。”
终于,从床底下翻出来一只盒子形状的物体。
拆开外面层层包裹的红色围巾,露出来曲奇饼干盒子的模样,边角掉漆的部分都被摩挲得很光滑,陈然摸着盒子,眼角冒出来潮意。
陈然记得,这是她十二岁生日央着妈妈买的,年幼的她嘴馋,自从在来拜年的叔叔那儿尝了一块,念念不忘。
后来,无意间她听见父亲责怪母亲浪费钱,她便学会面对喜欢的东西,绝不会多看多想,克制着渴望。
陈然小心将上面的一堆老照片收好在怀里,她屏住呼吸,翻了翻,直至看见一叠汇款单被妥善地放在最底下。
心跳微微加快,很快…很快,她就能知道帮助她的人是谁了。
陈然以前没有见过汇款单,看了半天只看出来对方是通过了什么银行转来钱,上面根本不会写联系电话和汇款人名字。
失望轰然袭来,陈然无力地垂下了胳膊。
仿佛一瞬间坠入了泥潭,难道一生就这么到头了…陈然双手覆盖在眼睛上,前所未有的恐惧。
“小然,你看看,这还有一张纸。”刘珊惊喜道。
陈然忙接过来看,原来是一封信,对方和母亲约定,只要她保持住年级第一,会一路资助她读到大学毕业。
落款:Y
Y?是姓还是名?甚至看不出来对方的性别。
可陈然莫名笃定对方是一位极为温柔大方的女士。
信的背后留有一串数字,字迹整体娟秀,勾和峰疏朗有力,陈然背下电话号码,重新将信纸放回铁盒。
刘珊帮她借来了厂里的电话。
陈然一一输入号码,每输入一个,她的心跳便加快一分。直到嘟声响起,她忍不住挂断。
大口喘气。
“小然你……?”刘珊不明所以。
陈然摇了摇头,摁着听筒颓然地靠着墙。
她再一次质疑自己,对方凭什么要帮她?非亲非故的陌生人,就凭她一句话吗……
可是,陈然闭了闭眼,再一次想起信中所说。
她捏紧拳头,鼓起勇气把刚背烂熟的号码输入。
嘀的一声,电话被接通。
传出女人温柔动听的声音,“你好。”
陈然像是被掐住了脖子,陡然哽咽。
眼眶整个红了,脸上也透露着尴尬又难堪的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