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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手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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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常说,自己是贵族之后,与当今太后是同胞姐妹。
也许没错。但她是我见过最优雅的女人。我自认比不上她千分之一。她总是盘着一头整齐的旗髻,烈日下仍是穿着成套的旗袍,轻声细步的走路。早些年家里会来些其他的夫人,脸色却总是干瘦枯黄的,唯那一双眼睛,浑浊中迸发出些异样的光芒。
母亲总是不屑她们。
夫人们间流行吸食牙鸟片,可她们总要与烟馆那些凡夫俗子们分出些高低贵贱来,牙鸟片也不兴叫牙鸟片,唤作“快活散”“福/寿/膏”。年幼时也曾经被这些云雾围绕着,她们说吸了之后真的能看见神仙——语罢,便全身一软,倒在床上久久起不来。
母亲不曾让我见过这些,有也会快速地拉了我出去,抑或是训斥两句,让她们不要太放肆。
“享善总会长大,大了总要经历烦恼。烦恼啊烦恼,何不快些消失?哈哈哈哈哈哈···”享善是我的名字。
“快出去吧,和你弟弟去玩。”母亲催促我出去,带我跨出门槛,便“吱呀”一声将木门关了。
是了,我还有个弟弟。
自五年前负气出走,却在未踏入过府邸。家里人权当他死了,只有母亲时常念叨——快入冬了,享淳一个人在外不知道会不会冷。
我知道他还活着。
可他央求我不要告诉母亲。他在信上说有一日会自己回来,但万不可告知母亲。提及最多的便是找我借钱。我没办法放任不管,可也自知家父逝去之后,家中光景一日不及一日,空守着一座破败的府邸,养着几个不痛不痒的佣人,也仅仅是够日常温饱。于是,典当行成了我的日常去处。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多钱,也曾在信中明里暗里地问过。可他总是含糊其辞,或者是说自己与友人在商讨出版刊物诸如此类的话。
母亲的身体是在入冬时渐差的。前阵子大雨,宫里派人说太后想母亲了,邀母亲去宫里小叙。她那时已是咳嗽连连,我劝了她许久,终被她一句“太后懿旨”给呵斥下阵。雨太大了,我只听见了这句话;雨太大了,出了门,穿过雨幕,我看不见她挺直的背影了。回来时已是三天后,她强撑着身体跨进房间,我忙去请了陈大夫。
“有大碍吗?”我瞧见陈大夫又是摸摸胡子又是皱眉看看母亲,心下一惊。
“没什么,夫人感染了风寒,抓几贴药就行了。”陈大夫一手医治我的父亲,可他最后还是走了。我母亲不愿让旁的人给她看病,即使是每日里汤药吊着,也不去医院。我没法子,只得给享淳写信,问他归期。
卧病在床的这几日,我日日守在母亲床边。她有时候清醒着,问问我太后、陛下如何,又问问我府里的家务办的如何。不清醒的日子只拉着我的手,重复来重复去一句话:“享善啊,苦了你了。怎么享淳还没回来啊,昨天我让他出去了要早些回来的啊···”
我记不清这样的日子过了有多久,应该很久吧。
享淳回来的那天是个极其平常的日子。我迎出门便见到他穿着燕尾服戴着礼帽回来。一瞬间被日头晒得有点恍惚,鞋跟不稳,差点摔了一跤。
“享善。”其实享淳只比我晚出生几分钟,他一直不愿喊我“姐姐”。
他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母亲病了,不愿去医院,怎么办?”
“这病嘛,凡吃五谷杂粮,都会生病。不去医院啊···不去医院嘛···还是跟以前一样。还当自己是贵族?皇亲?现如今这世道,贵族、皇亲是最不顶用的了。这样吧,我去请个医院的医生来瞧瞧。”
我内心里还是担心母亲不会同意洋人医生来看。可又觉得她一向听享淳的话,兴许有转机。
不知道是母亲因为享淳回来太高兴了,还是医生的缘故,总之,母亲终是可以不用卧病在床了。可他仍是每日不见踪影,不在的时候我只得哄骗母亲是宫里召享淳进宫议事或是去找哪家大人的儿子见面。母亲不疑有他,只叮嘱我享淳回来了记得留份饭,别让他饿着。享淳今日确是回来的早,我正哄完母亲睡了,他步履不稳地往前厅走,烂醉如泥。
我虽不常出门,可风言风语也会传入耳中。享淳这几日不是与他的伙伴在酒楼饮酒就是嬉戏玩乐。舅舅也来信告知我,让我提点提点享淳,不要让他在太后和各位大人面前失了面子。长姐如母,我思索再三,下定决心想与享淳聊聊。
“享淳,你回来这几日,也不曾见过舅舅他们。”
他哼笑一声:“他恐怕不想见我,怕我失了叶赫那拉族的面子。”说罢,又忽然睁开眼看向我:“你也是来跟我说这事的。”我的心里猛然一跳,低头看向脚上的绣鞋,没说话。
“罢了,不怪你。”他目无焦距地笑了,又说:“秩序,礼仪,理想全是骗人的。社会法则,说到底还是维护法则本身,什么变法,什么新政呵,全是虚荣和贪婪的别名罢了。”他突然望着我许久,似怜悯的眼神,叹了口气:“享善,你还真是没变啊。”
我被他这句话砸的恍惚了,待他走了,我仍独自一人坐在前厅吹着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