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问卦》方兰亭

2、第 2 章

　　自打为那位丧命睢阳的死者做了超度法事，何星又是一两日都精神不济，他也不知究竟是因为心中郁结，还是因为不复强健的身体。不过那场法事后何星得到的钱抵得上他摆摊十来天的收入，他便少见地待在了房里，只以面饼充饥。
　　院子里之前扫好的落叶堆已经完全恢复成了散落的模样，何星没有心力去管，但窗户上的破洞是越来越大，夜里寒风一起，叫人想忽视都忽视不掉。
　　何星算了算日子，又快到二十六了，无论如何，他也得出门了。
　　何星走出门没几步，便觉出了古怪。
　　不对，街上的气氛很是不对。
　　来来往往多了很多异域脸孔，少了很多城中百姓，偶尔有几个，见到那些趾高气扬的外邦人，也远远低头绕道，不敢招惹。
　　这个时候出现在洛阳城里的异域人，那应该就是回纥人了。洛阳收复后，回纥叶护便带着亲卫暂时驻扎在西城的同文书馆，怎么会突然跑到街上耀武扬威？
　　何星带着疑惑地往西街赶，还没走到摊位跟前，却先在街上看到了一个熟人。
　　“王六！王六，你等等！”
　　王六闻声驻足：“是何道长啊……”
　　何星点头，这个王六不是别人，正是张家铺子特意聘来的伙计。
　　“你们可是要重新开张？”
　　王六脸上突然就起了愁云，缄默不语。
　　“怎么……”
　　“东家说，不干了……”
　　何星心中一沉：“是张掌柜家出了什么事？”
　　“没有，都还算好。”
　　“那是为何？怎么洛阳收复了反而要关门？”
　　王六犹豫了半天，伸手将何星拉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压低声音问道：“何道长，你识字多知道的也多，我想问你，是不是朝廷说，要把我们卖给回纥人？”
　　“卖给回纥人？”
　　“是啊，何道长你没听说吗？东家说，陛下和回纥人立了字据，收复了长安洛阳，城里的钱，女人，就全归回纥了！东家准备离开洛阳呢！”
　　何星想起来了，他其实是听过这个消息的。
　　当初，朝廷向回纥求援，希望能尽快收复两京，于是和回纥定下约定，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长安收复时，回纥便想履行约定，却被广平王恳切制止，于是搁置，而现在，洛阳也收复了。
　　原来，那些回纥人是要账来了。
　　“道长，这事是不是真的啊？”见何星沉默，王六急了，“这……这不能吧，我一辈子辛辛苦苦攒的钱，我自己的家里人，这，这怎么能就成他们的了呢？不可能的吧……”
　　何星实在说不出话，王六彻底绝望了。
　　“老天爷啊！这怎么能刚走了一批强盗，又来了一批啊！”
　　“你先不要太着急……广平王还在洛阳，定不会坐视不管……”
　　然而王六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何星最后还是拿到了纸，因为王六也决定带着家人跟着张掌柜一家一起逃离洛阳了，铺中的东西他们都带不走，干脆都送给了何星。何星只取了足够糊窗户的纸，便锁上了铺子的门。
　　他们熬过了狼牙的铁蹄，却不得不在此时离开。
　　但是也许，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们还会再回来，亲手打开这满室尘埃。

　　何星在张家铺子的阶前枯站了许久，直到日上中天，才动身赶到摊位。
　　西街上更冷清了，铺子里的李娘子与何星对视一眼，一阵苦笑，何星正犹豫着还要不要开张，余光里就看到街拐角有位老妇人正拄着木棍，扶着墙艰难地喘息。
　　那人他认识，就是之前找他做法事的那位。
　　何星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放下布幡走了过去，那老妇人看到何星，眼中便露出光芒，还没等何星开口，便急切地扯住了何星的衣袖。
　　“道长……道长……求你救救倩娘吧！”
　　她又咳又喘，何星连忙为她顺气。
　　“倩娘？她怎么了？”
　　老人涕泗交加：“她……她被那群天杀的回纥人掳走了啊！”
　　何星突然头皮发麻。
　　“往哪儿走了！”
　　“书馆……”
　　“回去等着！”
　　下一瞬，何星运起轻功，疾速向同文书馆掠去。

　　耳边风声呼啸，何星心急如焚。他既恨朝廷软弱，回纥人如此猖狂，也恨自己没能早点知道此事。不到一刻钟，何星已经赶到了目的地，昔日静谧安宁的书馆，此时却被回纥士兵重重把守，他趁守卫不备，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院墙外的树上，借着枝叶的遮蔽打量院内的情况。
　　同文书馆共有前后三进院落，何星根本不用细看，就在第一进院子的东北角落里发现了几个被劫掠来的年轻女子，她们瑟瑟发抖地缩在一起，几个回纥士兵围在旁边，不时动手动脚，猥琐不堪，那些女子不由得失声尖叫，士兵们却哈哈大笑。
　　何星看得心头火起，恨不得立刻提剑斩过去。但他也明白，若真的杀了这些回纥人，事情一定会闹大，若被回纥当作借口，恐怕要叫朝廷和百姓付出数倍的代价。
　　何星正思考着对策，却不想那群回纥士兵忽然从劫掠来的女子中将一人拽出，眼看那女子拼死挣扎还是被拖行数步，何星情知没有再思考的余地，飞身径直落到了院子中央。
　　院中人皆是一楞，那女子抓住机会奋力甩脱钳制，逃回了角落。
　　回纥士兵重重包围了上来。
　　何星忽生一策。
　　“我小妹何在！把她还回来！”
　　房门打开，屋中走出了一个高大粗犷的壮汉，用官话喝道：“何人擅闯！”
　　这人大概是回纥士兵的首领，何星大声道：“你当谁愿意闯你的驻地！把我的小妹还来！”
　　那汉子大笑：“你们皇帝自己说的，钱财，女人，现在都是我们的！这是他对我们的感谢！”
　　何星冷声道：“朝廷如何与我无干，但你今日若不把我小妹交出来，定要叫你留下命来！”
　　“做梦！”
　　那大汉猛扑过来，何星横剑挡住，四周回纥士兵一拥而上，何星却认准了那首领，每一招都直冲他的要害。那大汉空有一身蛮力，却被何星步步困住，没走几招何星的剑便架上了他的脖子。
　　“都别过来！否则让他人头落地！”
　　那些士兵并不能听懂官话，但看到眼前的情景也知道不可妄动，纷纷后退两步。
　　“你跟他们说，放了那些女子！”
　　“呸！你杀了我！老子绝不做苟且偷生的小人！”
　　何星倒没想到这大汉脾气又硬又倔，宁死不肯屈服，他正想着下一步的行动，忽听到耳后风声异动。
　　是暗器！
　　何星回剑格挡，那大汉立刻挣脱想要反击，何星却似多长了双眼睛一般，一脚踹中他的腰腹，大汉立刻“哎呦”一声后仰摔倒在地。
　　“好功夫。”
　　何星顺着声音来源看去，竟又是一个会说官话的回纥人，与大汉不同，这个年轻人生得颀长精瘦，穿着锦绣的衣袍，更像个贵族。
　　大汉爬起身，向那人行了一礼，用回纥话说了些什么，何星虽听不懂，但看大汉的动作，应该是在告状。
　　那人抬手制止了大汉的话，对着何星辨不出喜怒地道：“你们大唐人，就是这样对待伸出援手的朋友的？”
　　他开口就把话往大了说，何星却不能叫他如意。
　　“别的什么东西我都不管，但谁也不能带走我小妹！便是今日广平王在此也不能！”
　　“你倒是重情义，为了你的小妹什么都敢做？”
　　何星毫不避退地与他对视。
　　二人僵持许久，那男子突然负手一笑。
　　“罢了，也算是条汉子……莫度，去把那些女子带来。”
　　“叶护，这……”
　　“我说带来！你既输给了他，难道还有脸逞强？”
　　那叫莫度的壮汉脸色一阵难看，恨恨地让士兵把那几个女子带到了何星面前。
　　“就她们几个！”
　　何星一看，眉头立刻紧锁。
　　“不对！这里面没有我小妹！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莫度瞪着何星：“你少冤枉老子！就这么几个，没有了！”
　　“不可能！有人亲眼看到她被你们带走了！”
　　“莫度，怎么回事？”
　　“叶护，真的没有了啊……”
　　莫度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紧张。
　　“莫度！”
　　那人严厉的语气让莫度一个激灵：“是……是还有一个女子……”
　　何星急忙道：“她人呢？”
　　“在后院……我可得先说清楚，我们真没对她做什么，是她自己……”
　　何星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莫度引着叶护和何星到了后院，何星终于看到了倩娘。
　　她已经死了。
　　尸体被遗弃在墙角的大梨花树下，颈间一道又深又长的狰狞伤口，皮肉外翻。她流了那样多的血，肤色灰败，身下的落叶却被染得鲜红。何星愣愣地一步步上前，替她阖上了那双倒映着天空的眼。
　　他终究是没能救下她。
　　何星咬紧了后槽牙：“你们……”
　　“真没人杀她！”莫度大吼，“她刚被带到这里，不过是有个兄弟碰了她一把，她就疯了一样自己拼命往刀口上撞！拉都拉不住！然后就……”
　　莫度似是也自知理亏，没有继续说下去，何星惨笑两声。
　　叶护的面上有些挂不住，说要放人，要放的人却已经死了，还是死在他眼皮子底下，自己还不知道。
　　他怒视了莫度一眼，轻咳一声开口道：“既然如此……你把那些女子都带走吧。”
　　何星沉默良久，抱起了倩娘的尸体，冷了的血沾了满手满身，阳光刺得让人睁不开眼，在两侧回纥士兵的注视下，何星带着那些哭泣的女子，走出了同文书馆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