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方》妄界

4、便当

　　“包子，下午把这个材料整理一下。”
　　金大拿着一叠斑斓的A4纸走过来，见我桌上一团狼藉，把材料搁在了桌子交接处的隔板上。
　　午饭时间到了，敞开的大门外走廊上响起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幸然和汪冈都已边收拾东西边站了起来，汪冈伸了个懒腰往垃圾桶走了几步，舒畅地把一坨废纸扔了进去。
　　财务室的小芩跑来找幸然了。我从背包里翻出三明治，撕开包装咔哧咔哧啃起来，没啃几口，就听见汪冈的声音从后面蹿起来：
　　“喔！这伙食真不错啊！”
　　我也叼着三明治跑过去凑热闹，幸然从背包里拿出来了她惯常用的那个长手把铝饭盒，白绒绒的米饭上层码着油麦菜、丝瓜、干煸土豆丝、红烧排骨还有花生米。
　　旁边小芩的饭菜更为豪华，比她那小手大了好长一截的塑料饭盒上层格子分得很细，摆着整齐的卤藕、烧海带、宫保鸡丁、茄汁焖豆和香辣虾仁，下面堆叠着那种电饭煲40分钟才能蒸出来的颗颗饱满的甜米饭。
　　“你的呢你的呢？”两个人争吵着要看汪冈的饭菜。虚荣心成功被哄抬起来的汪冈从包里拎出好高一个桶状的饭盒，整整分了三层，里面包含着要花很大一番功夫才能做出来的番茄龙利鱼、黑椒牛排条、十样菜①、手切肉糕，底下一层是鱼汤，乳白色的嫩豆腐和鱼肉在微微偏黄的汤底中起起伏伏。
　　“呜呜，都是肉，有老婆真好……”
　　两个人夸张地吸着空气里不存在的香气，金大站在旁边，端着一杯热气袅袅的白咖啡，一边转动着吹气等它冷却，一边漫不经心地用眼角余光瞄着我。
　　“包子，中午就吃这？”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您倒是，都不去吃饭吗？”
　　正说了两句，突然听见了“吭、吭”的敲门声，李禁穿着修身黑衬衫和黑色西裤的颀长身影出现在我们办公室门口。我瞟了一眼金大，一溜烟回到座位上，目光盯住电脑屏幕，嘴里不停咀嚼着三明治。
　　李禁走了进来，见我一副加班加点埋头苦干的样子，有点揶揄地伸过头来问我：“小包，吃的什么三明治啊，这么好吃？”
　　我鼓着塞帮子，把剩下的面包掰开给他看，里面沙拉黄油混合着生菜叶子肉饼碎块一股脑往外流，吓得他倒退两步，生怕被油流到衣服上去似的。
　　金大见惯不怪地在那小口啜咖啡，跨在肩膀上的皮背带都不晃动一下。
　　“喂，老金，你员工就吃这种东西你也不管管，太苛刻了点吧，啊？”
　　金大面不改色地伸出手指，从我兜着三明治的纸包装里面，抽出混着沙拉酱的唯一一块鸡蛋卷丢进嘴里，然后熟练地搭着瞪大出牛眼的李禁的肩膀走出了办公室。李禁牛叫一样的惊呼声像汽车驶过一台撞钟，腾了好几下才从我耳朵里消失。
　　我一抬眼皮，发现汪冈、幸然和小芩三人都围着我，手里各自拿着比我好出不知多少的中饭，不知是对吃三明治的我，还是对我手里的三明治啧啧称奇。
　　“阿莫，要不把你的三明治也给我们尝尝吧。”
　　“……走开啊！”

　　回家的路上，我脚步不由变得雀跃，又雀跃中带着点踌躇起来。童话中的田螺姑……不对，是田螺汉子，会不会只是我一时的幻想？
　　我打开了门，狭小的客厅里飘出一股从厨房传递过来的缈缈香味。
　　“得得，我回来了。”
　　妙逸得正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30寸左右的显示屏上播放着《深夜食堂》②中小林薰用筷子拨弄煎蛋卷的场景。见我回来，他从电视柜后面拖出折叠小桌展开，把一叠炸鱼块和一盘白灼菜心放在桌上。菜心盛在一个有些深的盘子里，里面淡青色的汤汁显得非常清新。
　　煎蛋卷的声音滋滋响着，从电视机老旧的音响中传出来。得得站在桌前摆着碗筷，被积水侵蚀出一圈圈黑色印渍的天花板，压在他高高的个头上，显得人有些憋屈。光线因为有菜品冒出的袅袅热气而更显昏暗，许久不用的桌子占据了客厅一大半的面积，另一半连接着房门和玄关，得得大大的皮鞋乖巧地摆在柜门旁边。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这副场景，感觉有点恍惚。桌边传来轻微吭哩亢啷碗筷碰撞的声音，好像在催促我，我忙脱下自己的小鞋子和得得的靠在一起，两双鞋子的对比看上去有点滑稽。
　　走过去刚要拿起碗筷，得得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把我的袖子往上卷。我意识到了什么，赶紧跑到洗手池边搓了个肥皂，然后一溜烟过来坐下，端起碗筷开始吃饭。
　　得得看我的目光中流露出一股温和的满意之情，我不好意思抬头看他的脸，只得闷头扒饭。
　　这米饭好像有两种不同的口感，仿佛精米中夹杂着糙米，又如同有细碎的锅巴散落在米饭之中。我从饭碗边缘抬起眼皮，夹起一个炸鱼块，和着米饭咬下去。虽然都是有些干的食物，但鱼块炸得外焦里嫩，肉层间渗出河鲜的水汁来，糅合着嚼过的米饭淀粉在口中滋生出的甜味，反倒一点都不嫌干，还越嚼越香。
　　另外一盘广式菜馆里常见的白灼菜心，没有用猪油，只是简单的清水焯了一下，保留了菜心本身的清爽口感，还外加了几片口蘑，特别鲜爽，正好能中和鱼块和米饭干燥的感觉。那层薄薄的菜汤可以直接用勺喝，无需多加一道汤，稍微拌一点在米饭里，顿时有了一些烫饭的味道。
　　我怀着一种迷蒙、满足和感激交杂的心情吃完了这顿饭，看着干干净净仿佛被狗舔过的碗，有点出神。
　　得得的一只手从对面伸了过来，小臂横亘在桌上，托起我面前的碗筷。那上面显露出非常明晰的肌肉纹理，我忽然想起这只小臂曾伸过我的头顶，帮我拿下一只玻璃杯，他厚实的掌心垫铺在杯壁之外，因使劲而略微皱起的掌纹透过玻璃展现在我的眼前。
　　我“腾”地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不知脸庞为何燥热，没有管得得疑惑地看向我的眼神，直杵杵地趿着拖鞋吧嗒吧嗒就把自己锁进了卧室房门里。

　　第二天、第三天，随着越来越多的员工知道公司新添了微波炉，各种不同口味的饭菜和形状不一的饭盒开始在茶水间的大冰柜里堆积起来。像我这样还在啃三明治、面包和各种速食食品的人，仿佛一下子到了被人群孤立的边缘，市场部三巨头每每聚在我旁边，一边吧唧吧唧吃着煞有介事的中饭，一边同情地对我说：
　　“包包，早点起床做个饭嘛，天天三明治，没有营养的啦。”
　　说的都是屁话，微波炉转的饭菜才没有营养呢。我略微有些心理不平衡地想着，嘴上便说：“冰箱串味，还是贩卖机里的东西比较好。”
　　“年轻人，你太小看这种开销了……自己做饭要省很多，不过你也没时间吧，要是有个恋爱对象在家，天天不愁饭吃啊。”
　　“哦嚯嚯，出现了出现了，不会做饭的男人仗着有老婆在这自吹自擂了！”
　　“怎么，幸然，难道这饭是你自己做的？我可不信……”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争得几乎要打起来，我看着他俩打闹的样子，想起了得得还在公司时带来的便当。那么精致的饭食，如果我也能每天带到公司来的话……
　　不行，得得是我的朋友，不是伙夫。我强迫自己坚定地在内心这么想，三口两口把充饥的食物咽下肚去。
　　又过了四天、五天，最初带饭的人都渐渐尝到了早起晚睡做饭的辛苦，又开始回归速食的浪潮了。可我却是一天比一天心痒痒了起来，每晚回去吃着格外好吃的饭菜，到了公司却只能用这样的食物打发饥饿，莫名感到有一点憋屈。
　　不行不行，你要的实在太多了。我挥着手驱赶自己脑海中撒娇的欲望虫，却有忍不住期待地想：
　　得得最近总在看那个电视剧，他是想要学什么新菜式了吗？
　　手指在电脑上噼里啪啦地敲打，想到得得一个人在家，不仅要分担一半的房租，还要出钱购买食材，也没有什么经济来源，越发觉得自己好像亏欠了他，突然没了摸鱼的心情，只想快点把事情做完，好赶紧回家。
　　“叮咚”一声，手机上的短信提示音响了。我拿起来一看，惊喜的发现是这个月的奖金到账了。
　　“包子是我们这个月的业绩王，大家给他鼓掌。”金大从电脑桌前站起来，偌大一个办公室里响起三个人稀稀拉拉的掌声。我完全没能沉浸在这种喜悦里，有一件更令我激动的事情正等着我去做。
　　“金大，我先下班了！”
　　“包包是不是谈恋爱了啊……”
　　我把汪冈这句嗫嚅的话抛在了脑后，一股脑儿跑出了公司。夜晚的路灯都已亮了起来，我踩着小皮鞋在吹拂着凉风的道路上嗒嗒嗒地飞奔，转过拐角冲进了几天前刚开业的那个进口商品市场，把架子上还在打折售卖的东西全部清了个空。
　　“牛蒡、秋葵、深海鳕鱼、那不勒斯意面……”
　　得得一脸吃惊地看着我一边数，一边把大包小包的食材往冰箱和食品柜隔间里放，末了还仰起头，插着腰，脸上流着汗水做出得意的表情道：“这些东西都和电视剧里的很像，一定会很好吃的！”
　　他伸出双手鼓了鼓掌，走过来一把抱住了我。我被捂得差点不能呼吸，他伏在我耳朵边上说：“明天做。”
　　……明天做什么？
　　我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一些不该在此时出现的乱七八糟的画面，羞愧地推开了他，自己猫到房间里去了。
　　得意忘形的臭包包，你活该是一个找不到对象的成年人，对着自己的朋友乱想些什么呢！

　　第二天一早，一个只有在我梦中才会出现的、跟电视剧里一样用布包起来的四四方方的塑料便当盒，被得得端着捧到我面前。
　　我“喔！”地惊呼了一声，给足了得得面子，一上午都心脏砰砰跳着，对这个便当盒里的东西期待得不行。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指针终于挪到十二点了。我迫不及待地把便当盒拿出来，汪冈和幸然像是嗅到了什么新事物的香气，瞬间聚拢过来啧啧惊叹道：“天啊，这才是正儿八经的便当，太日式了吧！”
　　他俩的欢呼也给足了我的面子。拆布袋的过程好像某种仪式，揭开盒盖的一刹那，我们三颗头都屏息凝神看着里面即将出现的画面——
　　金黄的煎蛋卷，乖巧的小番茄，金平牛蒡拌的凉菜以及用新鲜的菜汁染过、捏出樱花花瓣图案的饭底……
　　而在那平整的饭面上，居然用千岛酱写了一行中文字：
　　老公，你辛苦了。

　　感受到周围两人的呼吸瞬间凝滞。
　　我捧着饭盒，一时语噎。

　　注①：一种传统过年才会做的什锦凉菜，通常用千张、香干、胡萝卜、芹菜、菠菜、藕、木耳等十种蔬菜切成丝，添加酱油、醋汁、麻油、食盐等作料进行凉拌加工制成的菜品。不同地域依据地方食材和口味，制成的菜品会有所变化。
　　注②：日本著名美食题材漫改电视剧和电影，此处妙逸得看的是电影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