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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孟钧自己也没有料到,他登基之后最想见的人还是她。

      他在心底说服自己,他着急见她不过是因着他如今御极,是九五之尊、天下之主,最能令她不堪。

      他召见她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三两颗星缀在天边,在一片空旷中显得孤寂。

      他坐在雕龙宝座上,看着星楼被黄门引着走进皇极殿,然后恭顺地在他脚边跪下,对着他三拜五叩行大礼。

      他上一次见她还是三年前,如今想来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悲凉。

      三年前,她还是太子妃,是他的妻。他待她千般好,恨不得将天下的珍宝都捧到她面前。

      如果没有那些曲折意外,他们的长子算起来也有两岁了。两岁的孩子会是怎样的呢?他经常会去想。那孩子的身量应该刚好到他膝头,会满殿跑,还会用稚嫩的嗓音唤他爹爹。可是,这些都只能止于他的想象了。

      那年,他的母后因为违逆先帝被赐死,他也受了牵连。只是他没有想到,他刚刚被废去太子之位,生死未卜,她便迫不及待地与他划清界限,逼着他写下休书。

      那时,她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人们常说虎毒不食子,可她不顾忌,用一碗汤药送走了他的骨肉,斩断了与他所有的纠葛。

      那个时候他才明白,两年的相敬如宾不过是他一厢情愿,而她只是迫不得已、逢场作戏。又或许从一开始,如果他不是太子,她根本就不会嫁给他。

      可惜命运本就荒唐莫测,谁能料得到,被削去爵位的废太子到了封地后卧薪尝胆,三年磨一剑直指京师,反而成了万乘之尊。

      她跪在地上,他没有让她起身。他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冷一笑,“都说你们益州袁氏参得透天命玄机,怎么也有失算的时候?”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落入旁人的耳中却是雷霆万钧。殿中的宫人都知道他们之间的渊源,吓得乌泱泱跪了一地,唯有她垂着眸子恍若未闻。

      他原想装作不在意,可到底动了气,抬手掐住她的脖子,逼着她与他对视。

      他这时才真正打量她,她的面色苍白如纸,那双眸偏偏还同当年一样波澜无惊。

      他生来尊贵,底下的人都畏惧他,只有她不怕。她总是淡淡地望着他,从前他喜欢她这样,可物是人非,如今在他眼中,这样的眼色已然成了挑衅!

      她有什么资格在他面前骄矜无礼,无非是仗着他从前爱她。

      帝王的尊严使得他的手又紧了三分,怒道:“朕多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瞧瞧,看看那副寒冰铁石究竟是什么模样!”

      “陛下三思啊!”殿中的宫人都吓坏了,跟了他十年的老黄门斗着胆子开口求情。

      他一个眼风压过去,老黄门立即噤了声。他昨日才处死了自己的皇兄,他现在的确什么都做得出来。

      整个皇极殿鸦雀无声,殿外有风呼啸,檐边的铁马叮咚作响。

      他望向她——他只要她求他。可她铁了心让他难堪,嘴角微微抬起,朝着他笑了。

      他怒不可遏,红着眼如一头困兽。可他还没有用力,她便没撑住晕了过去。瞧她之前的脸色,想必是一直抱恙的。

      “朕要你给那个孩子陪葬!”含了三年的狠话还在嘴边,他的手却揽她入了怀,没有一丝的犹豫,“唤太医!一个个还愣着干什么?混账东西!”

      那副柔软的身子倒在他怀中,没了清醒时的疏离与冷漠。他的下巴抵在她肩头,发上熟悉的幽香钻进他的鼻尖。

      年轻的帝王缓缓闭上双眼,一脸倦容。他知道自己做不到,做不到杀了她,甚至是……忘了她。

      (二)

      他把她安置在离他最远的一处宫殿,虽然嘱咐太医院用最好的药材,但没有下旨给她任何名分,也没有去看她。

      他虽然忘不了她,但也不能原谅她,他仅存的那一丁点儿帝王之尊容不得他那样做。

      那一晚,他宿在了他新册的妃嫔那里。那妃子是杭州知府的女儿,江南的水土最养人,滋养出了凝脂一般肌肤,桃瓣一样的软唇,吴侬软语唱起曲来更是听得人心醉。

      美人就坐在他跟前,一双眸子含笑望着他。他本就生得俊朗,又是一国之君,没有谁不想得到他的垂青。

      他喝得微醺,一把揽过美人,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凑近了却闻到她身上熏香的味道,不知是什么香料,他不曾闻过。他的眉心蹙了蹙,清醒了几分,立即抬起头来。

      不该是这个香味,不该是这双眼,也不该是这样的逢迎谄媚,不对,哪里都不对!

      一股无名火不知从哪冒出来,他猛地将她推开,掀翻了身前的案几,“滚!都滚出去!”

      这天下的女人他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他原以为一头钻进温柔乡里,就能忘了谁。可到头来还是活成了孤家寡人。

      他将自己锁在寝殿里大醉了一场,最后一个人跌倒在墙边。月华如水,从窗棂漫进来,清清浅浅映在他脸上。

      这样好的月色,照得他有些恍惚。他朝窗外望去,突然想起来他第一次遇见她也是这样一个夜晚。

      宫闱的深处有一座司天台,台高三十丈,传说立于顶层的星台上,伸手即可摘星辰。他第一次登临司天台,是六年前的一个月夜。那天他的皇兄告诉他夜有流星,约他同去司天台观赏。

      当他登顶之时,没有找到他的皇兄,却在星台上看见了她。

      高处不胜寒,星台上云雾缭绕。她逆着光站在台边,身后是一轮圆月与满天繁星。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觉她得清清冷冷,像是从星月中走出的神女。

      他的视线过了许久才收回来,“你是谁?”

      她这时才注意到他,虽然讶异,却只是凝视着他,并不言语。

      他只得自报家门,“我是皇四子孟钧,姑娘有没有看见我的皇兄?”

      话音未落,她突然朝他跑过来,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殿下,跟我走!”原来她是会说话的。

      她走过来,他才看清她的眉目,似是在哪见过。一时没回过神,竟也跟着她走了。

      她刚带着他在浑天仪旁藏好,便有成百侍卫拿着火把上来搜查。他那时才知道,这司天台事关国运,除了皇帝与司天监一族,谁都不能擅闯。连同他这样的皇子在内,都是死罪!她是在救他。

      好在侍卫们也不能上星台,都停在了下一层,“听说有人夜闯司天台,你看到了么?!包庇窝藏可是同罪,你可想清楚了。”

      “并未有人上来,我一直都在。”她的语气冷淡而笃定。

      侍卫们将信将疑,将余下的十几层搜了个底朝天,仍是一无所获,最终还是走了。

      待他们走后,她才唤他出来,引着他从暗道离开。

      离别的时候,他没有道谢,却问她:“今晚会有流星么?”

      她抬头望了望天边星宿,回眸的一刹,她的眸中倒映星辉,一瞬间明暗交错犹如飞星。

      “今夜不会有。”

      他却喃喃自语:“我看到了……”

      大恩不言谢,他曾一度将她铭记于心。如今想来也用不着,她救他不过是知道他是皇四子,更是占出了皇四子于第二年将成为储君。

      (三)

      如今,回过头再去看他们当年的婚事,仓促得像儿戏,更多是他一厢情愿。

      那时他还不是太子,却到了出宫开宅建府的年纪。既然要建府,便意味着离成亲不远了。

      她母后隔三差五派人给他送画像,不是吏部尚书的女儿,便是宰相的孙女,可他通通看不上。

      他怎么不明白他母后的心意?他母后虽然贵为皇后,但其实是宫婢出身,朝中根基浅薄,并无多少人照应。

      每每提及皇后,大赢上下无不议论纷纷。无非是她的品貌并不出众,可皇帝偏偏宠幸她,竟从一介宫人扶持到母仪天下的地步。因此,背地里戳脊梁骨的人也不在少数,还落了个狐媚惑主的名声。

      从低位而上者,即使后来身份尊贵,内心深处反而会比寻常人更加不安,因此想在朝中为儿子寻个倚仗。

      他母后是为他好,可他不领情。他瞧着那些人像,思绪却早已游离,脑海中浮现的是一片清冷的月色。待他回过神来,自己也觉得莫名,愣了片刻后却笑了。

      好在他父皇开明,对他道:“你也不小了,你的王妃自己去挑,无论看上谁家的女儿都行。”

      他太过欣喜,竟忘了礼数,追问了句,“当真?”

      他早已查明星楼的身份,她是前司天监袁长穆的女儿,属益州袁氏。

      寻常百姓禁止占星卜卦。自开朝以来,星台都由袁氏一族看守,世代相传。人们都揣测,是袁氏一族天赋异禀,才会自太祖皇帝起就如此受倚重。

      袁长穆前几年过逝,便由她女儿星楼守着星台。前朝也有过这样的先例,世人唤她们作司天女,司天女直至出嫁才会从星台下来。

      虽然以往还没有皇子迎娶过司天女,但依他父皇所言,也不是不可以。

      可他总得过问她的意思,星楼一直在星台,他见不着她。一时情急,他冒着死罪从暗道登上星台。他那时历了世已有城府,不再是那个白白被皇兄算计、差点被人瓮中捉鳖的皇四子,早已掂得清犯险的轻重,可他还是去了。

      她见到他的时候,也吃了一惊。他不以为意,对着她笑。从袖中取出一堆小玩意给她,大概是些泥人、皮影、花灯……

      她虽然是司天女,与星月为伴,卜得出天机。可到底年纪轻,这些东西还是入了她的眼。

      他心中高兴,但不急功近利,只是时常偷偷上来给她带些新鲜玩意。她天性清冷,他知道急不得,只能慢慢去接近她。

      直到有一天,他告诉她,他马上要离宫建府,再也不能来看她。

      这星台太过寂寞,只有他陪她,她的眼中有稍纵即逝的怅然,他察言观色,“还有一个办法,我带你一同离开这里,外头有车水马龙的街市,满大街都挂着花灯,有人在街边唱皮影戏,还有人卖糖葫芦。”他终归没有底气,用尘世的热闹诱惑她,最后才问:“星楼,嫁给我,跟我走好么?”

      她咬下一颗他给她的糖葫芦,凝眸望着他,从贝齿中含糊不清吐出一个“好”字。

      那一晚,他欣喜若狂,满天星子在他眼中显得格外绚烂,他第一次对一个人这样上心。

      他其实骗了她,天家规矩多,哪能有说的那么自在?他为此也懊恼过,他不该去算计她,于是下定决心待她好,去弥补她。

      不过事到如今,他的懊悔早已烟消云散,更多的是在心底嘲讽自己,他不仅至始至终都没有得到那个女人的心,而且还小瞧了她。打动她的并不是那一两串自作聪明的糖葫芦,而是他今后的太子之位。

      他们成婚后的第二年,她告诉他,她们益州袁氏都有观天象的本事,能前瞻一年,看透人的命轨。所以她救他的时候就知道——他会是今后的太子。

      成也萧何败萧何,她后来看到了他一年后的寥落便离他而去,他却用三年的时光告诉她什么叫作人定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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