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发对称破缺》弗rar

5、家乡

　　月考成绩下来之后，庞冲年级17，唐镇29，周振宇44，申小深112。这是申小深高二以来考得最靠前的一次。
　　而他这有史以来最好成绩其实大部分功劳在语文。他作文还是不上不下的47分，可是那篇巨难的现代文阅读理解只扣了两分。年级这道大题的均分是五分。于是，申小深的语文拿了123，成了年级并列第二。
　　第一名是平行班的一个女生，并列第二有三个，其中一个是童宸。
　　卷子发下来之后那节语文课，陈艺淼穿了条红裙子走上讲台，手里就拿了薄薄一张试卷。她把试卷往讲桌上一拍，说：“来吧，今天讲讲让你们怨声载道的月考卷子。”
　　整个班里一片唉声叹气。
　　陈艺淼带班的年数也长了，知道这个学校的学生得顺毛捋。所以她直白地承认了卷子本身的问题：“知道你们很迷惑啊，我们就直接先讲那篇现代文阅读。来，卷子都拿出来吧。这篇小说本身是很好的，但是删改得有些问题。”
　　写到这种程度的短篇小说，说白了，就是没有一个字是废话。任何删改都在牺牲本该给出的信息。申小深考试的时候看得就觉得心里滴血，结果读到最后发现连结局都删了，就差直接在答题的时候开骂。
　　陈艺淼的视线扫过了他，但又不动声色地移开了。
　　“童宸，来，说说吧。”
　　陈艺淼的课上回答问题是不需要起立的。童宸只是稍微坐直了一些，抬起了头：“说哪一问？”
　　“嗯……我看很多同学就没读懂这篇文章，那我们就从最后一问也是最根本的一问开始。这篇小说题目叫《家乡》，那么’家乡’有几层意思，分别是什么？”
　　童宸手上还在转笔，转了两下之后放在了桌面上。他皱着眉，叹了口气：“说实话我觉得文里信息给得不全。我答了三层意思，但是最后一层是猜的。”
　　“猜的？怎么猜的？”
　　“看着作者的意图，感觉他会那么写。”
　　陈艺淼点了点头：“扣了一分，知道为什么吗？”
　　童宸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这话让班里一片哗然。
　　天塌了。大神承认自己“不知道”了！
　　陈艺淼笑了笑：“行了，安静点。童宸先把你答的三层意思讲一下吧。”
　　“嗯。第一层就是西柳村，就是’我’成长的这个地方，这个特殊的封闭的小村落。第二层是这里塑造出来的那些人们，比如虽然心里同情’妈妈’但还是对她使用了家法的乡贤，比如从小就教育’我’一定要离开的父亲。在’我’的心中，家乡就是他与这些人的情感和联系、爱和恨。第三层是属于家乡的那个’我’，是他想要逃离，但也永远无法逃离的那部分自己。”
　　很多人越听越懵逼，但也有人点头顿悟的样子。陈艺淼则慢慢走到了申小深的身边。
　　“很多人答了什么四层、五层，但大多数都是把童宸说的第二层或者第三层拆解出来好几个意思多重复了几遍。童宸扣这一分，班里倒是有一个人答出来了——申小深，说一下吧。”
　　申小深看着自己卷子上的四层意思，叹了口气。庞冲眉头紧锁，已经在回去重读那篇文章了。
　　“前三层童宸分析得挺到位，我觉得比我理解的还要深入一些……但是其实这篇小说最重要的还是第四层意思：家乡就是祖国。因为小说开头有提到背景，但是被删得就剩一句了。’我’离开家乡是去公派留学的。其实从’我’去参加考试那段也能看出来，这个考试是面对整个省的资格考试。因此，家乡最重要的是指当时破碎、落后的中国。”
　　庞冲猛地抬起头，直视着他：“可是他最后离开了家乡，还在心里决定永不回来？这怎么还能指祖国？”
　　“嗯，人们对于真正爱的东西，都是又爱又恨的嘛。他可以不回西柳村，但他最后也承认了自己永远有一部分是属于这里的，是无法逃开的。这就是他对祖国的复杂感情。即使知道它不好，但仍旧不愿意完全忘记和割舍，所以最终还是爱。小说结局是开放结局，不过暗示得挺明显了，’我’读完书还是回国了。”
　　陈艺淼看差不多了，就走回到了讲台上：“这一层太难了，而且因为删改，答不上来是正常的，大家没必要执着。申小深看过原文是吧？”
　　“对，前几年看到过。”
　　“所以，虽然我知道你们学习也很忙，那么多科，是吧。但是在能力允许的程度上扩充自己的阅读面也是很有必要的。行，再有什么不明白的一会儿继续分析，我们先从这篇阅读的第一道选择题开始详细讲。”
　　等这一篇阅读理解讲完，一节课过去了小半。庞冲听到最后只能承认：“童宸确实挺厉害的，如果他没看过原文，还能理解得这么清楚……”
　　“嗯，我也觉得他看得很透，这么复杂的意象也能分析得很有条理。”申小深发自内心附和。
　　庞冲回头看了童宸一眼。童宸那动作一看就是在下边看手机。陈艺淼也不管。或者说哪个老师也没管过他。因为他一直都很有分寸，不会特别明显，也注意不让教导处的人看见。
　　下课之后，童宸拿着手机径直走向了申小深。
　　“我把《家乡》原文看完了。”
　　申小深眼里立刻有了神采：“怎么样？”
　　“写得好。”
　　语文课之后是大课间，要跑操。铃一打，大家都已经收拾东西准备下楼了。童宸就笑了笑，露出来八颗牙齿，说：“回来再聊。”
　　“好！”申小深应下来。
　　等他转过头的时候，庞冲正把手机放在衣服口袋里，同时盯着他出神。突然被申小深的眼神撞到，他低头舔了舔嘴唇，有点尴尬地说了句：“走吧。”
　　下楼的时候，他问申小深：“你应该很喜欢和童宸聊天吧？”
　　“啊？”
　　“不得不承认，咱们班的大多数人都还是对理科更有感觉，不像他，各个方面都能了解一些，都知道。”
　　申小深摇了摇头：“我不喜欢和他聊天。”
　　这让庞冲无比惊讶：“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但是……”
　　“如果一个人和你说完每一句话，都好像在等你说下一句，而他其实在脑子里早就已经猜到了你们两个人接下来几句话会说什么。你能明显感觉到他在等你，你跟不上他的节奏，你被他看得很准。你还会喜欢和这个人聊天吗？”
　　“哦……原来是这样。”
　　“是啊。原来是这样。”申小深自嘲地笑了笑，“至少在我这，大神和我连朋友都算不上。”

　　一中月考的成绩都是直接系统短信推送到预留的家长手机号里。不过确实有那么十分之一二的学生留了假的手机号。老师对这方面并不太在乎，反正家长会总要开那么一两次，这种时候很难瞒住，怀抱着侥幸心理的学生们面临的可是比没考好时候激烈千倍的狂风骤雨。老师们虽然同情，但不会出手阻止。毕竟人长这么大了，总要学会作死的嘛。
　　所以申小深周末回家的时候，他爸自然已经知道了他的成绩。
　　考好了总是好事。他多少是有点高兴的。回去之后本来准备借此机会要求玩两天的游戏。他拿钥匙开了门之后，刷刷两下把鞋踢掉，卸了书包，脱了外套，张口就要喊：“爸——”
　　可是有什么东西让他没喊出来。
　　人对气味是最敏感和熟悉的。厨房里的动静显然说明有人在做饭，但厨房门缝飘出来的味道却让申小深的心沉了下去。那是他妈妈做饭的味道。也就是说，今天他又没得清净。
　　怎么老天总是和他作对，要毁去他的一切短暂的快乐？
　　他这么想的时候，厨房的推拉门被打开，果真他妈端着两盘菜走了出来。她脸上的笑容是申小深很久没有见过的灿烂。她换了拖鞋，换了居家服，头发不是散下而是随便扎起来。申小深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往前走过去。因为那个人又变回了他的妈妈，可他觉得这一切都不对了。
　　那女人看见了他，立刻把菜放在了桌子上，朝他走过来，还伸出了手，像是要去碰申小深的脸：“深深回来了！”
　　申小深后退一步躲避她。
　　她的笑容立刻僵硬了，但很快，又带着让人愤恼的笃定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申小深知道今天有些东西不一样。他感到危险。
　　“妈妈给你做了黑椒牛肉粒，你最喜欢吃的。快去洗手，快。”
　　说完，那女人就转身回了厨房。
　　申小深可以看到厨房里他爸的背影。也就是说，今天的这一套都是他们俩商量好的。申小深去洗了手，挪到了餐桌旁坐下。桌面上摆着牛肉粒，他下意识吞了吞口水，然后又为自己的这点食欲而感到反胃。
　　他妈再从厨房走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碗筷。而他爸端着一盘虾和一条鱼。他们时间点掐得很好，刚坐下没多久，餐桌上的电饭煲就发出了完成的“滴滴”声。申小深拿了个碗给自己盛了饭，坐在他一贯会坐的位置上。这一切都太可怕了，太像很多年前的情景。申小深能感到父母的眼睛都盯着他，盯他的筷尖，盯他的表情。申小深把一块牛肉粒夹进了自己的碗里，放在了白米饭之上。
　　“你俩不吃吗？”他看着他爸妈问。
　　“哦，吃，吃。”他爸赶忙接话，同时站起来先是给那女人盛了一碗饭，又给自己盛了一碗，“我收到你月考成绩了，真是不错。吃完饭之后，爸爸妈妈也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那女人剥了个虾，放到了申小深的碗里。申小深一时觉得自己米饭盛多了，怎么看都吃不完。
　　她盯着他咀嚼、吞咽，像是盯着被喂食的猪仔。她剥完虾之后想要找纸巾擦手，可申小深他爸已经将纸巾递到了她的手里。她露出了满意的、贪婪的笑容。牛肉粒嚼起来像塑料，虾尝起来像尼龙绳，米饭吃起来像半干的胶。
　　那两个人那样迫不及待，申小深刚刚把碗放下，要站起来离开，就被拉住手臂重新按在了桌前。
　　她很严肃地放下了筷子，他爸也把碗往前推了一些，手肘撑在桌面上。
　　“深深，爸妈之前有些事情做得不好，这两年也反思了很久，都想再试试做出一些改变。”他爸停了停，补充说，“我们也是考虑到你马上要高三了，正是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才能心无旁骛地学习。”
　　申小深了解他爸谈话的套路，很及时地跟上了节奏：“嗯，你说。”
　　他爸没有立刻接话，而是看向了旁边——申小深他妈此时眼眶已经红了，蓄上了泪，一脸母慈子孝的迫切样子。
　　“深深，”他妈前倾着身体对他说，“妈妈决定了，从今天开始回来住。”
　　那女人的声音是真挚的——真挚的自我感动。申小深一时实在接不上话，就直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两个好笑的成年人。陈艺淼高一下学期有节课讲莎士比亚，上课先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大字：这世界是个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不过是演员而已。申小深没记错的话，是《皆大欢喜》里的一句台词。
　　“什么叫回来住？”他问他妈。
　　“就是妈妈不走了。妈妈回来了。我们还生活在一起，还是一家人。”
　　申小深一直以为自己不是这么顺从的一个人，他可叛逆得很。但不知为何他此时只感受到一种完全的无力。他无力反抗，无力咒骂，无力哭泣，无力嘲笑。仿佛在抓救命稻草一样，他想到了庞冲。他想，如果是庞冲，那应该能坚定地站起来把桌子掀了吧。
　　庞冲好像总是知道自己的道路，眼中总有追寻的执着。
　　“嗯，好。”他推开了碗筷，站了起来，“我知道了。”
　　申小深直冲自己的书包而去。他拿出手机和钱包，换上鞋，在他爸妈追出来之前就打开了家门：“我约了同学打球，先走了。”
　　等他跑出来关上门，他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都没有呼吸。他从楼道里跑出来，趴在花丛边急剧地呼吸。等他感觉自己心跳平稳下来，肺也没有刚才那么疼之后，才尝试着拿起来手机想给庞冲打个电话。可他的视线是模糊的——不是眼泪，只是模糊了，可能是因为眼压太高。他的手是颤抖的。他呼吸之间都是淡淡的血腥味。
　　庞冲电话接起来很快。
　　他们很少打电话的，大多数时候还是社交软件发信息。所以庞冲的声音里有点意外：“怎么了？突然打电话。”
　　“下午南湖公园打球，来不来？”
　　“都有谁？”
　　“就……我还没来得及叫人，目前就咱俩。”
　　“也行啊。你有球吗，我的放学校了。”
　　“操……我没带。以为你带了。”
　　“那要不明——”
　　“今天天好，就今天吧。”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你现在在哪？”
　　“刚出家门。”申小深慢慢站了起来，慢慢迈开步子往前走，“我到地方大概十几分钟。”
　　“嗯，好……那你等等我。我得半个多小时。”
　　这已经很快了。这就意味着庞冲几乎要立刻出门。有些时候，比如现在这些时候，和庞冲说话总是最简单的。庞冲比他表面上看起来聪明太多了。他的聪明和童宸、唐镇都不一样。他的聪明是那种“天堑变通途”的聪明。人们站在山脚仰望几千米的高山，难免会觉得那山有几万米。因此登山的第一级台阶才是最难的那一级。可庞冲如果站在山脚，他就觉得那座山不过是他抵达目的地前的一段必经路。
　　当庞冲说“申小深你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申小深会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