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浪》春深桃眠

1、01

　　林瑶祈祷这沉烈的夏日短一些。

　　窗外骄阳四射，闷热的空气涌进肺里，空调挡板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似是卖力到要坏掉般。
　　好热——
　　这话她不能说出口，只能在心里想一想。

　　教练的耳朵可尖得很。

　　不是林瑶矫情，夏训天热，穿毛衣再套个十来斤的射击服训练，搁谁也受不住。
　　即使空调对着人狠吹，脖颈后面仍是一片潮湿。
　　更别提衣服下有多黏腻了。

　　经常有学员训着训着就中暑了，说是请几天假休养一下，此后就再也没在俱乐部里瞧见过他们。
　　对于射击学员来讲，夏天就是道坎。
　　熬过去那就接着练。
　　熬不过去就提前告别职业生涯。

　　林瑶差点就没熬过去，头一回夏训结束后，发力和支撑部位都是麻痹的。
　　整个人像溃散的湿漉棉团。
　　放弃两个字横竖绕在嘴边，犹豫再三还是没开口。

　　这一挺，就是三年。

　　教练声音微扬，“林瑶，到你了。”
　　瞄准镜里的靶就像一颗绿豆，对准三点一线后林瑶扣动了扳机。
　　“啪！”
　　子弹裹挟着风，搅起气流然后再带着使命炸开。

　　屏幕上即刻示出试射成绩，10.9环。

　　这个环数并没有让林瑶多兴奋，相反的，还多了不少负担感。
　　毕竟，她被人说成神经刀，打出什么成绩都有可能。

　　果不其然，下一发的环数8开头。
　　场馆里惊叹叫好的喝彩渐渐收了声。

　　这种情况已经数不清第几次了，这也是林瑶三年都没被市队选拔走的原因。
　　市队来选拔的教练看过她的试射，个个犹豫。
　　最后都留下格外遗憾的三个字，不稳定。

　　射击运动，要的就是一个稳。

　　训练结束后，林瑶被教练单独留下。
　　两人是在狭小的茶水间里谈的，教练衬衫袖口向外挽起，泡了一壶茶。
　　他给林瑶倒了一杯，“林瑶啊，我教了你三年，其实技巧这方面头一年你都已经练得差不多了，你的问题主要是出在心态。”
　　他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和，温和到林瑶怀疑他骨子里是不是换了个人。

　　换平时，教练早就开口训她了。
　　“市队这次来选拔的教练和我打过招呼了，说是一个月后来。依你现在的状态，怕是短时间很难调整好的。”
　　言下之意是，林瑶今年进市队也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难怪教练突然对她慈眉善目的。
　　医生对病患下病危通知书的时候通常也是这样温和。

　　“你不能保持专注，总是想东想西，如果只是把射击当兴趣，那不影响什么。如果你要当射击运动员，心理素质这栏你就不过关。”

　　教练见林瑶一声不吭，叹了口气，语重心长。
　　“我和你妈也算是多年的老朋友，我知道她对奥运是有执念的，这种执念很容易就被施加到你身上。”
　　“可你得明白，你是独立的个体，要是热爱射击想当运动员，那就别浪费天赋，奔着拿奖去练。”
　　“但你要对当运动员没兴趣，就别再耗下去了，有那个训练时间，做点什么不好呢？”

　　他站起身，拍了拍林瑶的肩，“你仔细想想吧。”
　　林瑶目送他离开，说了声教练再见。

　　其实教练说的那些，林瑶心里也清楚，只是放弃对她而言，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家射击俱乐部，就是妈妈为了能让她随时练习才开的。
　　只要她还练着，起码妈妈还能有个念想。

　　洗漱完毕后，已临近傍晚，外面黑压压的，风掀得门玻璃呼啦作响。
　　林瑶将柜台收拾好，准备早些关门回家。
　　这种天气，不会有客上门的。

　　林瑶刚将玻璃门落上锁，敲门声便混在风中，一下接一下，缓慢而坚定。
　　她不耐烦皱起眉，“谁？”

　　门外的声音被风吞得有些不真切，只能隐约听出来四个字，“还开门吗？”
　　林瑶：“不营业了。”

　　门外沉默一瞬，“十五分钟……我只打十五分钟。”
　　还怪执拗的。

　　林瑶不想再拉扯，十五分钟就十五分钟吧，手指绕着铁链从门把手的空隙中将锁闸抽出来。
　　随着门缓缓被推开，门外的人渐渐出现在林瑶眼前。
　　他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衬衫，扣子没有扣到顶，裤子下的腿部线条透着有力的好看。
　　清清冷冷的站在台阶上。

　　林瑶得仰头去看他。

　　少年长得好看，像被雾色缭绕的山月，什么也不用做，轻轻的就招人眼球了。
　　他把手放在门上时，她视线跟过去，如一小截山骨的指腹上覆上几处阴影。
　　她看了又看，像一块没好完全的疤。

　　外面忽地传来一声炸响，暴雨倾盆而至，闪电划破长空织出一张光网。
　　没有形状的雨水在他身上描构出身体轮廓，湿透的衬衫贴着他的皮肉。
　　他不声不语，静静站在那里等她开口应允。
　　林瑶看不过去，撂下一句，“进来吧。”
　　他嗯了声，鞋子在门口小地毯上踩干净后才进了门。

　　他很安静，安静得有些孤僻，进门后只问了她一句，
　　“这里练气步·枪的价格是多少？”
　　林瑶熟练地答，“二十一发。”

　　他垂下眼睫，从裤子口袋里小心翼翼取出一个黑色塑料袋，掏出里面的纸钞付给她，“要十发。”
　　纸钞厚厚一沓，有零有整，个别还破旧得粘了胶布。
　　这是他所有的钱。

　　林瑶没仔细清点，拢好后直接放进了抽屉里。
　　没来由的，她觉得他不会干骗人那种龌龊事。

　　场馆的走廊不算窄，林瑶晃着手里的钥匙串，自顾自地往前走，而不熟悉区间的他对她亦步亦趋。
　　走到更衣室的时候，她取出一件黑色毛衣递给他，“先把你的衬衫换掉。”
　　他似是不习惯他人的好意，生涩地拒绝：“没关系的，我不用换。”

　　林瑶将毛衣搭在他的肩上，“你不换，等下套设计服的时候，射击服都得湿了，我可不想大晚上的洗射击服。”
　　她耸耸肩，“而且，你想练枪的话，穿毛衣练是最基本的，没人教过你这件事吗？”
　　他微怔，看着肩上的毛衣耳根发红，有些局促，“抱歉。”

　　林瑶盯了他几秒，拿他没什么办法，“我先出去，你先换着，好了叫我。”
　　他又嗯了一声。

　　话还真是少。

　　林瑶从安保人员那取好气·步枪和子·弹后，他已经换好了衣服，像是被罚一样贴着墙根站。
　　她瞥了眼旁边的凳子，“怎么不坐？”
　　他眼尾微垂，“我的裤子湿。”

　　林瑶向前的步子一顿，眼前的少年莫名地乖，乖到她觉得有些可怜。
　　如果挖开眼前少年的内里，应该藏了浓度过量的苦难。
　　她无意的话，他牢记在心，谨小慎微的怕弄脏这里的任何东西。
　　甚至有些卑微。

　　与他言行恰相反的是他那惹眼的外表，高领毛衣并不能遮掉他喉结的起伏，反而显出他肩胛弧度的流畅。
　　袖子被他捋上去一截，露出润透干净的小臂，无害而又蕴有力量。

　　其实有着好样貌的男生，多数帅而自知，在人堆里也是最受欢迎的那种。
　　哪里会像他，一看就没朋友的样子。

　　林瑶将枪塞进他手中“喏，前面就是靶场，里面正好十发子·弹，射击服靶场里就有，你挑件合适的穿。”
　　他慢慢曲起手指摩挲着枪·管，珍惜极了的模样。
　　林瑶有些好奇，“你练枪有多久？”
　　他不假思索，“半年。”

　　才半年。
　　林瑶记得她练射击的头半年都是在空弹状态下机械地练着装弹和扣扳机这两个动作。
　　不过依他的情况来看，估计这半年里经过的系统训练应该是屈指可数。

　　林瑶抱着双臂坐在凳子上荡着双腿，他换好射击服，侧身站在靶位前。
　　仅仅是几个动作，他已经错漏百出。
　　可他全神贯注，明显状态是享受的，几乎刚平稳下来，就扣动扳机打出了第一发。

　　林瑶下意识地去看屏幕，10.3环。
　　他连稳身、稳枪都没有做到，却打出了10.3环。
　　可能是蒙个正着，她在心里想着。

　　清脆的枪击声再次响起，屏幕上的成绩再次刷新，10.5环。
　　林瑶站起身去细看他的动作，仍然没看出任何被雕琢过的影子。

　　随着他击发次数的增加，林瑶心中的惊愕越发强烈。
　　一次十环可能是幸运，两次十环和幸运就没有多大的关系了。
　　枪枪十环，这种程度普通人起码要练三年。
　　而他才练了半年。
　　而且看上去，他仅凭手感，没有很多的技巧。

　　可以说他这种，是纯粹的天赋流。

　　击发数过半后，他有意识地停下休息，因为屏息时间过长的原因而微喘着气。
　　调整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好与她四目相对。
　　被发现了。

　　出于被抓包窥视他的尴尬心理，林瑶从场馆里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一罐芬达橘汽水，直接塞入他的怀中。
　　他捧着散发凉气的橘汽水，不知所措到了极点，“我……我没有钱了。”
　　林瑶没忍住，轻轻笑了下，“算我请你的。”

　　他讶然睁大眼，“谢……谢你，我会好好喝完的。”
　　他的眼神真挚且明亮，像是圣诞树上围了一圈的星星灯，好看得很。

　　林瑶微微吸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