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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 51 章 ...

  •   羲翎缓缓睁开眸子,眼前的景象全然变了样。这里不是九重天,也不是地府,此处富丽堂皇,雕梁画栋,虽足够华美,而满眼所及之处皆以金银装饰,难免落俗。

      他记得昏睡前尚在人鬼交界的大门处,沈既明冒失闯出,他急火攻心,竟倒了下去。合眼前,他隐约记得沈既明无甚大碍,是沈既明带他来这儿的么。

      沈既明喜清高素雅之物远胜于金银装饰,这里不像是合沈既明心意的,他为何带自己来此。

      抬眼远望,眼前的高台上伫有一倾长身影,与沈既明的身形相似,然要瘦弱得多。那人身着黄袍,御寒的披风上绣着龙纹,羲翎记得民间以龙为尊,龙纹花样只有皇室才得用。这人看起来年岁不大,却已经得到万人之上的皇位,倒是少见。

      他心里记挂着沈既明,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身边竟跪了满地的人,人人垂头低目,谁也不敢抬头直视。羲翎当即意识到,这个人间的帝王大约在举办某种隆重的仪式,譬如祭天,或是祭祖,以保佑天下太平安康。

      羲翎眉头紧蹙。

      年轻的皇帝转过身来,他一身穿着极尽考究,每一根发丝都被精心编梳过,却依旧掩不住他眉宇间的灰败与疲惫,赫然是命不久矣的模样。而他眼神无光,五官精致,鼻尖泛有浅淡的红,正是沈既明。

      呼吸猛然急促起来,高台与阶梯化作利刃没入心脏。羲翎欲上前,却发觉自己发不出声音,亦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垂危的沈既明伸出枯瘦的手腕接过火把,摸索着点燃巨灯的灯芯。

      “沈……”

      他费力地想叫沈既明的名字,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沈既明的右臂生硬地端着,羲翎想起沈既明确是右手不大灵敏,只是他几次都巧妙地掩盖而过。

      羲翎心下了然,这里是沈既明的记忆。

      沈既明将生前往事一五一十地讲给羲翎听,他的语气十分平静,活像话语里的主角不是他自己似的。羲翎自是知道,沈既明过得不如他讲得那般轻松,而仅仅是讲述羲翎已然胸闷难忍,更何况是亲眼所见。

      啪嗒。

      沈既明连拿起火把的力气都没有了。

      原本麻木绝望的面容浮现出一丝惊慌无措,臣子们各怀心事地一跪,却无一人愿意替眼盲的皇帝拾起摔落的火把。沈既明蹲下///身体,试图重新将它捡起,而他眼前虚无一片,连指尖所及之处正是燃烧的火团也不知。很快,沈既明跌坐在地,他定是被燎了手,十指连心,痛得不能自已。

      “我对李龙城说了恶毒的话,触怒众臣,被先斩后奏灌了致哑的药,临死的那两年,我不但是个瞎子,还是个哑巴。”

      所以沈既明连痛也喊不出,一国皇帝如受伤的小兽一般蜷缩成一团,把烧伤的手指含在嘴里。

      而在场的所有臣子皆无动于衷。

      倏地,羲翎身上一松,束缚着他的强硬力道在须臾间崩溃。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试图将沈既明从地上扶起来。

      沈既明的手太冷了,呼吸也微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咽气。羲翎的理智逐渐被吞噬,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犯了疯病。他搂住沈既明的肩膀,这个人的身躯已是皮包着骨头,多一两的血肉也匀不出来。

      他身子虚软,倚在羲翎身上也没什么重量。过了不久,沈既明回过神,他发觉自己正被人搂着,猛然激烈地挣扎起来。他挣脱羲翎的胸口,手脚并用地爬开,不欲羲翎的靠近。这样的态度无疑在寂夜神君平淡的心境里掷入巨石,掀起波澜足有万丈。

      沈既明在躲他。

      沈既明在逃离他。

      羲翎的手背青筋暴起,双目猩红,呼吸也一并粗重了。

      当局者迷,寂夜神君也不例外。他丝毫意识不到自己此刻的眼神有多可怖,好似要将沈既明生吞活剥,吞吃入腹。

      羲翎甚至连自己缘何动怒都不清楚,他克制不住自己手掌,任凭它自沈既明的臂膀摸上脖颈,指腹摩挲凸出的喉结,警告与威胁的意味尽显。以沈既明而言,此般不甚温和的举止无疑是雪上加霜。他像一只被打入泥潭的天鹅,被狩猎者提起脖子,翅膀也折断了。他没有逃脱的可能,只有被迫地接受一切。

      羲翎不见往日的冷静,他靠近沈既明耳畔,沉声道:“无用的挣扎。”

      沈既明的身体微微发抖。

      “你以为你躲得开我吗?”

      沈既明被逼问得步步后退,他无助地摇头,带着些讨好,又带着些恐惧,甚至还有几分歉意。而这不是羲翎想要的。

      他记得沈既明该是温存地笑着的,饮酒时一鼓作气,爽朗地擦过湿润的唇角,亦或冬日雪夜明灯下,沈既明席地而坐,膝头放上一架琴,琴弦轻拨,曲音悠扬。

      羲翎从未见过沈既明这些样子,却莫名地觉得这些场景十分熟悉,只是想到这样的文字,那些生动的画面鲤鱼跃水般扑进眼前。仿佛他见过千遍万遍,甚至足够他挥笔洒墨,将他们丝毫不差地画在纸上。

      不,不是的。

      另一道声音响彻脑海。

      沈既明会躲开的,总有一日他会躲开你的。

      他会躲在一个你再也找不到他的地方,那里暗无天日,阴冷潮湿,他身上有那么多从沙场上带下来的伤病,若在那里住得太久,伤势定然要加重,再灌多少汤药都是亡羊补牢。可沈既明一定会躲开你,你很快久见不到他了,再也见不到,今生今世,永生永世,连你的梦境中都不会再有他的身影。

      羲翎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谁的记忆,沈既明在鬼门关前视死如归的神情与眼前景象交织在一起,他头痛欲裂,近乎崩溃。

      而察觉到羲翎的异常,黄袍加身的沈既明默然伸出手,用烧伤的指尖抚上羲翎的发顶。

      羲翎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戾气,宛如一只长满长刺的刺猬,稍有不慎便会鲜血淋漓。沈既明本已遍体鳞伤,此举于他而言无异于飞蛾扑火。他尚不能自救,又何以施予他人安抚。

      沈既明为何如此?!

      难以言述的情感自胸腔腾起,令人痴狂,战栗不已。羲翎几乎以为他在憎恨着面前的男人,恨他的逃离,恨他的决然,恨他一双盲眼看不破他人心意。

      这份恨意令羲翎愈发偏执。

      他不会让沈既明逃掉的,他会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哪怕追到刀山火海,地狱天牢,他都不会松手。

      沈既明,沈既明!

      羲翎好看的额上冷汗淋漓,他近万年不曾有过如此浓烈的情感,眼下悉数爆发,贯来冷淡的寂夜神君竟成了至危至险的人物。

      而真正的沈既明还不知羲翎究竟梦见了什么,他掏出手帕为羲翎拭去额上水光,心道,这未免也睡得过于久了。

      沈既明自羲翎昏厥后,独身一人撑起羲翎,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人送进了杏林堂。仁术经验老道,离八百里远就诊出羲翎修为溃散。羲翎作为天地间地位最高的武神,修为一事非同小可,毕竟寂夜神君为众神所敬仰可不只是靠着一张出尘绝艳的俊脸,若非他修为高深,怎配得上与日月同尊的名号。多少魑魅魍魉死死盯着羲翎,恨不得扎小人去诅咒这个压得他们不敢作乱的神仙。寂夜神君实力大削的事如若泄露出去,天地间必有大乱。

      仁术无法进入九重天,只好请两位神君暂住杏林堂,以便他随时诊脉开方子。然羲翎这非伤非病,事关神劫,纵使医者仁心亦是有心无力。无外乎烧些宁神的草药,以免梦魇趁虚而入。仁术见寒彻神君的眼神清明许多,心知沈既明的病症许是快好了,于是放心地将羲翎交与沈既明照顾。

      沈既明意外地发觉自己并不记仇,气得快忘得也快,他见羲翎口呕鲜血失去意识,什么气愤恼怒都跑了个没影,只剩下羲翎苍白的脸。比起什么修为,他更关心羲翎的身体是否抱恙。羲翎昏迷的这几日,始终是沈既明在床头守着,生怕羲翎再生什么意外。

      也不知道和寂夜神君藕断丝连的那个凡人究竟何许人也,神劫结束以后,那凡人是否也会飞升为仙,他是不是还得提前准备个新婚贺礼才行。

      他从身上摸出一块原石来回打量。

      这是他和羲翎在青丘山睡过的那一块,羲翎说这里头的翡翠价值连城,沈既明心生好奇,就偷偷敲了一块下来。事实证明寂夜神君果然火眼金睛,巨石外除了薄薄的一层石衣外,里头果然裹着上等无暇的玉料。沈既明稀奇不已,便一直留着。

      他送不起什么好的,寂夜神君成亲这么大的事总不能再送两个梅花饼过去。

      他一面等羲翎醒来,一面摆弄手里的石头。

      功夫不负有心人,羲翎可算是醒了,沈既明还来不及面露喜色,羲翎见了他倒向是看见仇人似的,一双眉头拧得死紧,他一把拉过沈既明的腕子,粗暴地将人压制在床榻上。沈既明对羲翎毫无备心,轻易地被得了手。他惊愕而愣怔,两只手被禁锢在头顶,整个人都被羲翎宽厚的胸膛笼罩着。

      这样的姿势着实暧昧了,偷偷借阅桃色话本子的十九殿下干咳两声,小声道:“神君......?神君?回神?”

      羲翎面色不改,仍像是沈既明欠他钱似的盯着他。

      “神君,我,我是沈既明,神君是不是睡迷糊了。”

      “......”

      “神君莫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羲翎的视线终于清晰起来,定格与面前生动活泼的面容前。同样的一张脸,又与梦中判若两人,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

      掩藏在欢笑的皮肉下,身下这副身体究竟遭受怎样的过去?

      羲翎清醒过来,依旧不愿放开沈既明。生怕自己松开手,这个人就飞似的永远消失在他眼前,他是真的怕了。事到如今,纵使是寂夜神君也不得不承认,他对沈既明的渴望与占有非同寻常,这样的情感绝不是简单的同伴或战友。羲翎从未尝过情爱,可他并非全然不懂。

      这是爱欲。

      “神君,咱们不若开诚布公地聊一聊,有些事还是说开了比较好。”沈既明试图把话说得理直气壮一些:“我是真的不知道哪里惹得您不快,您好歹告诉我,自己生闷气不理人算是怎么回事,好歹也是活了上万年的大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

      “神君是不是对李龙城颇具微词,可我看神君前段时日的所作所为和李龙城那小子如出一辙。他十二岁的时候我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就只是随口问上这么一句而已。那个兔崽子扭头就走,整三天没搭理我一句话。我那时候好歹还是个皇子,可给他厉害坏了。”

      羲翎听见李龙城三个字就要沉下脸,又听沈既明提起喜欢的姑娘,微怔片刻,突然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沈既明一时语塞,寂夜神君的脑子和修为一起溃散了不成?

      羲翎锲而不舍:“什么样的。”

      羲翎意识到自己对那个名为李龙城的男人满腔的怒意,这来源于沈既明与他曾经的纠缠,而他终于想起至关重要的一点,李龙城心悦于沈既明不假,沈既明也确实放不下他,而这并不等同沈既明也是个断袖。沈既明对李龙城只有兄长情谊,他大概与其他男人一样,是喜欢女人的。

      沈既明思索片刻,笑了笑:“我喜欢长得像立冬的。”

      “立冬。”羲翎重复道。

      “就是看起来很冷的类型。”

      羲翎心中不知作何滋味,他放开沈既明,下床整理好衣冠,道:“嗯,若有这样的女子,我会帮你留意。”

      沈既明无言以对,只好生硬地换个话题:“神君这一觉......睡得可安好。”

      这可谓是实打实的没话找话说了,沈既明扶额,一觉醒来辛苦万年练来的修为都没了,换谁谁能睡得安稳。羲翎面上闪过一丝阴鸷,他握了握拳,梦中片段掠过脑海,该死,火气又压不住了。

      那段本该属于沈既明的记忆凭空地闯进他的梦里,甚至撩拨起他沉寂万年的爱欲,羲翎以为,情爱一词本是世间至纯至美的。他冷清惯了,每每见本无缘分的一对对男女彼此心生爱慕,携手共度一生,这样的感情令他钦佩。哪怕是魂灯里关着的狼男,他手上沾染太多杀孽,却依旧执念于心爱的姑娘。冬灵恐怕是那狼男心中最后的一丝善念了。

      而为什么他的对沈既明的爱欲如此强硬,甚至是极端?

      若非亲身经历,他恐怕永远不会相信他会因沈既明的逃避而扼住他的喉咙。堂堂三天神君,不能坦然面对情爱,居然使出这样下三滥的招数逼迫沈既明就范。他算什么神?连凡人也不如。

      羲翎要往外走,被沈既明急急叫住:“神君你这事上哪儿去。”

      “这里是杏林堂,我已无碍,自然是去人间化解狼男遗愿,这是冥王的委托。”

      沈既明有点吃不准羲翎的态度:“神君就,这么下去?”

      “不然如何下去。”

      斟酌一番用词,沈既明重新开口:“神君对神劫可有感知?”

      “什么意思?”

      “神君还能用盘古剑吗?”

      羲翎挥袖召唤武器,巨剑应声而出,而羲翎却握不住它的剑柄,剑身跌在地上,险些给仁术的地面砸出一个窟窿来。

      羲翎的脸色更难看了:“如你所见。”

      这回他是真的和凡人无异了。

      “神君位高权重,难免有不是真心拜服的,贸然入世恐有不测。”沈既明认真道:“我与仁术将此事瞒了下来,我估计云想容与天上不少神仙有交情,神君失去修为,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停了停,又道:“我亏欠神君良多,神君不计前嫌,又几次出手帮我,我自是不会背叛神君。”

      沈既明说得这样真诚坦荡,只显得羲翎方才的心思更加见不得人。

      羲翎道:“良禽择木而栖,我修为尽损,往日里看不惯我的恐怕不在少数,你我相离一段时日也好。你灵力运转依旧生涩,不要被我拖累了你。”

      沈既明登时气成一只煮熟的海虾。

      这人果然被带走了脑子!

      “神君你若对我有不满为何不直说,非得费尽心思找理由与我吵架?”

      “并非与你吵架,你们人间有言,大难临头各自飞,我认为有一定的道理。”

      “大难临头各自飞前头还有一句,”沈既明气笑了:“叫夫妻本是同林鸟。你我又不是夫妻,为什么要各自飞?”

      羲翎正欲还口。

      仁术急匆匆叩响房门:“二位神君,别吵了,天上有大事。”

      沈既明:“好啊仁术,看着你挺老实的人,怎么知道我和神君在吵架?是不是偷听了。”

      仁术擦了擦额上的汗:“神君们的声音太大,想听不见都难!寂夜神君修为受损一事不知怎么漏了出去,现在天上可谓是炸开了锅了,方才有仙童来报,有人向陛下上谏,说寒彻神君觊觎九天真神的仙位,刻意接近骗取信任,才毁了寂夜神君的修为。那人把条条件件列举得一清二楚。陛下大怒,下令追捕寒彻神君,洛清真人力保寒彻神君无辜,两伙人在大殿内起了争执,不可开交,神君们快去看看吧!”

      说什么来什么,羲翎从地府回来才几天,怎么这事就传得如此之广。何况羲翎出事是在鬼门关以外,冥王和云想容都不该知道才是。这消息从地府传到天上,若说背后没有刻意的推波助澜,鬼都不信。

      沈既明心急如焚,他强迫自己冷静,蓄意加害寂夜神君这个罪名可不小,他白得了三天神君的仙位,定然会有看不惯的人要拉他下马。沈既明自认多活的这些年都是赚的,他的死不足惜,而这挑拨离间的话术与他在地府时鬼兵所言如出一辙,若这人并非不忿他的仙位,而意在对羲翎不利,他不得不多想。

      沈既明转身,坚定道:“神君,你信不信我。”

      梦中无神的双眸此时坚若磐石,羲翎恍惚片刻。

      猛然间,羲翎周身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寒气,整座杏林堂几乎都快被他冻住了。沈既明心下一惊,难道羲翎听信了这份说辞,以为是自己谋求仙位而加害于他?

      羲翎未有反应,静默地伫立。

      “神......神君......”

      半晌,羲翎哑声问道:“你飞升以前,登基以后,是否曾在高台上燎伤过手?”

      沈既明不知好端端地怎提起这个,心中惊异:“神君如何知晓?我上回并未与神君言及......”

      “你被燎伤以后,可有人......上前帮你?”

      沈既明尴尬道:“......还能有谁,就你最不喜欢的那个,李龙城。我虽登基,但我眼盲口哑,又无实权,只是个傀儡皇帝而已。大事小情都是李龙城在管。底下人摸不准他的心思,不敢轻易动我,当日我被烧伤,他人不敢动,是李龙城第一个过来查看我伤情。”

      ......

      ......

      果然如此。

      沈既明飞升以前是彻底的瞎子,他的记忆中怎么会有如此清晰的景象。

      他所梦的并非沈既明的记忆,而是那李龙城的。

      羲翎宛如被泼了一盆寒冬里的冰水。

      他怎么会有李龙城的记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第 5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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