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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电话费03 ...

  •   “你还坐在围栏上吗?”

      “没有,我躺在围栏上。”

      “哦……要不这样,你下来,找个地方坐着,我说给你听。”

      “不用,躺着挺舒服的,你说吧。”

      “好吧。我之前说,我的成绩不是很好,性格又孤僻自卑,上学第一天又碰到张法龙出狱,哪还有心思学习。后来张法龙搞得大家人心惶惶,没事的时候家里就像一潭死水,没人说话,有事的时候,就是争吵打砸,我天天心惊肉跳的,更学不进去了,所有考试我从来没超过十分。所以我得了个外号,叫张水水,意思是我没脑子,脑袋里装的都是水。”

      “我也有个外号,叫菩萨。这没什么,只不过是那些人闲得无聊,随口乱叫而已,你就当他们在放屁就好了。”

      “菩萨?他们为什么叫你菩萨?”

      “还能为什么,因为我跟泥菩萨一样,长着嘴巴不说话呗,而且班里的脏活苦活累活,别人不想干的,都是我干,我不就成了活菩萨了吗。”

      “那你为什么要去干那些脏活苦活累活呢?”

      “这些活我从小干到大,早就习惯了。好了,别问我的事了,继续说你吧。”

      “好好好,说我说我,你别激动。你说过,人自杀绝对不是心血来潮,而是长期压抑的结果。我也一样。第一次觉得生活没意思,是在我读初二那年,那时候我们学朱自清的散文,课文题目叫做《背影》,说的是作者和他爸爸送别的事,然后老师就叫我们也写一篇类似的作文,题目叫《我的爸爸》,就写对爸爸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我想来想去,想到的除了他杀人害得我差点哭死、撬锁喝醉酒躺在沙发上,害得我差点吓死,往饭桌上一坐,我和我妈心都要抖三抖,以及他被人打得躺在破败的地板上一动不动的样子,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印象深刻的事来,所以我只好交白卷。老师很生气,罚我站到教室最后面,听别人是怎么写的,我这才知道,原来世界上的爸爸不是都像张法龙那样的。我现在还记得,有个同学写的是,他爸爸带他去漂流,他的鞋子被水冲走了,于是他和他爸爸就坐船追鞋子,追到半山腰的池子,他爸爸带他跳到水里,终于追上了鞋子。我现在还记得那个同学一边读他的作文,一边笑的样子。我就在想,为什么别人的爸爸带给他们的是欢笑,而我爸爸留给我的只有血和眼泪?为什么别人的生活那么丰富多彩,而我的生活里只有灰暗和不安?呜呜……”

      “咽咽……你别哭了,你一哭,我也想哭。”

      “我就是想不明白,世界上那么多好爸爸,为什么分给我的却是坏的?全班四五十个人,每个人都跟爸爸至少有一段美好的回忆,为什么单单只有我的记忆里,没有一件好事?嗷嗷……我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就别想了,咽……咽……别想那么多。”

      “从那以后,我就觉得,活着完全没有意义,生和死是一样的。”

      “你就是这时候动了自杀的念头吗?”

      “不是,这时候还没想过自杀,只是想,过一天是一天吧。第一次动自杀的念头是另外一件事引起的。”

      “也跟你爸有关?”

      “是跟张法龙有关。初二下学期,期中考试前一天,张法龙又和我妈大吵一架。我妈自从服装店倒闭以后,总得找点事做,赚点生活费,她又不想进厂做流水线的普工,嫌人家赚的少,又累,她自认为嘴皮子利害,找的工作大多跟卖货有关。先是帮别人卖衣服,后来在药店里卖药,再后来在超市里帮人搞促销。但无论我妈做什么,张法龙都要横插一脚,不管我妈卖什么,他都从店里拿东西,然后让老板从我妈的工资里扣。他专挑贵的拿,拿个三四次,老板也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谁还敢要我妈?我妈只好改行,做过超市收银员,做过美发助理,做过婚庆助理,你以为这样张法龙就没办法了吗?他照样去超市拿东西,去做头发,去给新郎送礼,然后把所有费用都算在我妈头上。就连我妈去快餐店里端菜刷盘子,他也要去饭店蹭饭,让我妈买单。好在快餐店便宜,就算张法龙吃撑死,我妈也还勉强承受得住。好事往往不长久,就在我期中考试前两天,张法龙突然说我妈跟一个顾客天天眉来眼去。我妈说,人家只是每天来店里吃碗面,闲聊两句,怎么就眉来眼去了?张法龙就不准我妈再去那家店里上班。我妈好不容易有个稳定的工作,自然不肯放弃,第二天又去了店里,张法龙也跟着去,等那顾客一来,他就让老板照着菜单把所有的饭菜都做一份给他。老板一听,当场就把我妈炒了鱿鱼,我妈当场又把张法龙打了一顿。”

      “你妈摊上张法龙,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我要是她,早受不了了。”

      “我妈回来后,就一直哭,一直哭,我就一直在隔壁房间听。我妈哭到半夜,突然冲到厨房,拿刀砍张法龙,说,你不让我活,你也别想活!张法龙在客厅里打地铺,他也没睡着,他还是像平时一样,平静得可怕,他说,我早就不想活了,你杀了我正好,我死了,你去坐牢,大家都省事。我妈哪敢杀他,回屋继续哭,哭了一夜,我也跟着听了一夜。”

      “那你考试怎么办?”

      “我哪还有心情考试,九门课全部交了白卷。后来我听说,这是我们学校建校以来,从来没有人干过的事。我创造了历史,丑陋和愚蠢的历史。成绩一出来,我们班主任直接跳了起来,他觉得这是奇耻大辱,找我谈话,要我叫家长。你说我怎么可能叫家长呢?张法龙和魏兰开,无论谁走进我们学校,我都会觉得那是我的奇耻大辱。所以我跟老师说,我爸妈死了。老师暴跳如雷,威胁说要开除我。我知道瞒不住了,但是经验告诉我,我不能把所有真相都说出来,我就只说我爸妈关系不好,影响我学习。老师说,谁家还没点争吵了,为什么别人都不交白卷,就你交白卷?我嘀咕说,别人家的妈妈也没有在考试前一晚,拿刀砍他爸爸啊。老师听我这么说,吓了一跳,忙问我具体情况,我说了大概。老师也就没再深究,谁知道我说的话,全都被我们班一个二流子听到了。他添油加醋,大肆在班级里宣扬。我一进教室,就看到他们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我就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我家里的事,被他们越传越邪乎,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连我爸杀人坐牢,我妈欠债偷情的事都挖了出来。一夜之间,我又成了众矢之的,被千夫所指。”

      “那些人太可恶了!他们以为这些事好玩,可对我们来说,却是致命的伤害。”

      “我不想解释,也不敢解释,只想他们快点把我的事忘了,把注意力放到别的事情上去。可那个二流子偏偏对这件事特别上心。有一天放学,他在校门口等我,跟我说,他有办法让我们家恢复正常生活。我没搭理他。他就骂我懦弱、无能,让我爸这么欺负我妈,让同学们这么看不起我。我还是没理他。他就拽住我的头发,跟我说,你要是想救你妈,想救你自己,你就把你爸杀了,反正你才十四岁,杀人也不犯法。”

      “哦……你不会真信了他吧?”

      “这个念头就像一滴墨水一样,把我脑子里的水都染成了黑色,弄得我连续几天都在想杀张法龙的事,根本没办法想其他事,我甚至偷偷藏了一把水果刀在身上,准备找机会下手。我已经记不清,就这样魂不守舍地过了几天,也记不清在脑海里演练了多少回,直到有一天周末,好像是中午,张法龙说,饿了,怎么还没做饭。我妈没说话,张法龙又问了两遍。我妈仍然没吭声。张法龙踢开卧室门,说,死了还是聋了?我妈这才说,米没了,钱也没了,都饿着吧。我妈被快餐店辞退以后,再也没有上过班,没钱也在情理之中。张法龙说,那你还躺着!去赚钱啊!我妈说,你有本事,你去挣啊!张法龙说,那就一起饿着吧。到晚上,他实在顶不住,就说他去楼下小店里讨碗面吃,然后又说,要是明天我妈再不出去赚钱,他就去借高利贷。我妈一听这话,当即就炸了,说张法龙要是再敢借高利贷,她就去死。张法龙说,你早就该死。我妈一听,冲进厨房拿刀塞给张法龙,说,来,你把我杀了。当时我妈一心求死,我怕张法龙真的动手,脑子一抽,冲上去就用水果刀捅进了张法龙的肚子里。”

      “啊?你怎么真动手了?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你爸啊。”

      “是啊,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妈也傻了,坐在墙边发抖。张法龙说,你要是不想让儿子坐牢,就赶快送我去医院!我妈哆哆嗦嗦把张法龙送去了医院,在医院里,我妈一边哭,一边打我,她说的话和你差不多,说我怎么那么傻,她和张法龙的恩怨不要我插手,我要是真把张法龙杀死了,不但要坐十几年牢,而且张法龙好歹是我爸,我要是成了杀自己父亲的人,我会遭天谴,传出去以后还怎么做人,又说,你爸是杀人犯,难道你也想做杀人犯吗?我这才后怕起来,我没想到张法龙已经把我潜移默化成了一个杀人犯。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已经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我怕我自己变成下一个张法龙,那一瞬间,我第一次产生了想死的念头。”

      “呼……张法龙真是该死,活生生地把你折磨成了杀人犯。”

      “我现在都不理解当时是怎么想的,我明明是个隐形人,恨不得谁都看不见我,那一刻我怎么会动起杀人的念头?我不知道。”

      “或许是你童年目睹张法龙杀人,在你心里留下了阴影吧。又或者是你当时气昏了头脑,一时冲动。”

      “我不知道。反正从那以后,我的胆子更小了,看见刀,看见医院,我就会害怕。”

      “张法龙最后没死吧?”

      “他没死,可我妈离死又近了一步。我妈身无分文,为了凑医药费,她找了个来钱快、来钱多的工作。”

      “什么工作这么好?”

      “给人洗脚。”

      “哦……那种地方好像有点……不干净吧?”

      “她说她只洗脚,不干别的,洗一双脚赚一百块,一天工作十八个小时,能赚一千多块钱。我不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总之半个月后,张法龙出院了,她也就辞了洗脚城的工作,改做家政。做家政有个好处,可以避开张法龙的骚扰,一来张法龙不敢闯进主顾家里去,他没法拿东西,二来主顾不是固定的,张法龙也就没法送东西。可张法龙还是不死心,每天跟踪我妈,一见我妈进主顾家半小时以上,就急得不得了。几个月后,他终于受不了了,开始四处造谣,说我妈跟男主顾不清不白,这话一传开,谁还敢雇我妈?我妈又换工作,到学校食堂里当打菜的大妈,他又造谣我妈跟老师和厨师有染。我妈先后又做过质检员、仓管员、陈列员,只要是在张法龙看不见的地方,他就造谣。弄得我妈可谓臭名昭著,我妈名声本就不好,这么一闹,我妈就成了过街老鼠。我妈最后只能破罐子破摔,又去了那个藏污纳垢的地方上班。”

      “洗脚城吗?”

      “是啊。”

      “这倒是个办法,你妈是清是浊,张法龙全都看得见。”

      “可是张法龙不愿意啊,你让他眼睁睁看着我妈给其他男人洗脚,被其他男人调戏,他能愿意吗?不过,我妈长年跟张法龙斗智斗勇,也学精了,她找了个安保比较严的洗脚城,说白了,就是如果张法龙想在洗脚城里闹事,就会有人上来揍他。终于,张法龙消停了一阵。”

      “当你以为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就要做好被石头砸中脑袋的准备。”

      “要是早听到你这句话,我就不会自杀了。2014年7月1号,我参加中考,因为那几个月家里还算平静,所以我考得比以往好一点点。大概过了七八天,我去学校领成绩单,得知我考上的高中是全市最末流的十三中,比我预想的要差很多,我没心情回家,在外面晃到八·九点才回去,家里没人。我妈给人洗脚,通宵不回家的,只要我妈不在家,张法龙一般不会在家待着,我也就没在意,自己睡了。第二天大概八·九点,我醒来的时候,他们俩还是没回家,我就有点奇怪,因为平时我妈一般都是七点多钟回来。我就去洗脚城找我妈,谁知道里面的人跟我说,我妈和张法龙被警察抓走了。”

      “估计又是张法龙搞的鬼吧?他这次唱的又是哪一出啊?”

      “他们说,前一天晚上,张法龙去店里洗脚,指名道姓要魏兰开给他洗,这在他们洗脚城里很常见,他们经理就安排我妈过去。我妈一见是张法龙,当然就不肯。张法龙就投诉到经理那里,经理不知道张法龙和我妈的关系,就说服了我妈。洗到一半,张法龙又跟经理说,要我妈提供特殊服务,这在他们店里也是很常见的,经理就想说服我妈答应下来。我妈之前有没有给别人提供过特殊服务,我不知道,他们店里的人也不肯说。但你知道,张法龙手里的钱,都是我妈给的,现在他要拿我妈的钱来买我妈的身子,这是多大的侮辱啊,我妈当然不肯答应。张法龙就说,你装什么装!你被多少人干过,你心里没数吗!我妈一听,直接把洗脚水泼到张法龙脸上。这下把店里所有人都吸引了过来,围着他们俩看热闹。张法龙正要把事情闹大,把一摞钱甩我妈脸上,说今天非要干她一炮不可。据说那一摞钱大概有七八千,我估计是张法龙这几个月特意攒下来的。经理一来看在钱的份上,二来顾客被泼了一身洗脚水,他不好交代,所以硬要我妈陪张法龙一晚。”

      “无耻,实在是无耻!这样一来,别人不都知道你妈不干净了吗?”

      “我妈说,她辞职,不干了。经理说,不干了也得把最后一单做完,还叫保安硬拉着我妈去了包房。到后半夜,警察突然来了。据说警察直接冲进他们俩的包房,他们俩正光着身子等警察来抓呢,所以店里的人都怀疑是张法龙故意报的警,说他的包房里有人嫖·娼。”

      “这还用想吗?铁定是他,他就是要让你妈颜面扫地,精神奔溃。”

      “警察查到他们俩是夫妻,教训了一顿,把他们放了回来。我妈下午一回来,就一直坐在床边发呆,一个字也不说。我把成绩单拿给她看,希望她打我一顿,骂我一顿,可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反倒是张法龙一把把成绩单抢了过去,看我录取通知书上写的是十三中,就说,就你这榆木脑袋,读书是没指望了,最多是浪费时间,浪费钱。我没敢回话。他又说,这狗屁高中你读它还有什么用,去打工吧,至少能赚点钱,帮你妈减轻点负担。我一听就急了,我才十五岁,什么都不懂,打什么工啊!我就说,我不去打工,我要读书。张法龙说,高中不比初中,一年学费一万多,难道你想让你妈再给那些吊毛洗三年脚吗?我说,别人都在读书,凭什么我要去打工?张法龙说,你还有脸说别人,你怎么不看看别人考上的是什么学校?我说不通张法龙,只好求我妈,我妈心不在焉,说,他说怎样就怎样吧。张法龙说,我跟你一样,十五岁开始打工,二十一岁开出租,这辈子要不是让你妈毁了,我不比那些读书人差!那一刻,我明白了,张法龙是想让我走他的老路。张法龙逼我,我妈不帮我,我别无选择,所以……”

      “所以当天晚上,你喝下了你妈递给你的农药。”

      “那时候的我,本来就是行尸走肉,张法龙逼我去打工,去做另一个愚昧无知的张法龙,我没了盼头,只好跟我妈一样,用最简单的办法结束这一切。”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觉得张法龙实在不是个东西,他毁了自己,毁了你妈,毁了你,而他自己却不知道。你妈可以说是死有余辜,但是你完全是无辜的啊。你被他们一步一步拖进深渊,才十五岁,就落得个自杀收场。”

      “……”

      “回想起来,从你三岁开始,到十五岁自杀,这中间没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你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难道他们看不出来,我们跟其他小孩不一样吗?难道他们不知道,虽然我们年龄小,但我们也有思想,也有情绪吗?难道他们不知道,我们想要的其实很简单,只要一家人相互尊重,和平共处,我们就心满意足了吗?”

      “……”

      “你还在吗?”

      “……”

      “喂,张子涵,你在听吗?”

      “或许他们不知道吧,每个人都有每个人操心的事,他们哪有时间去管小孩子想什么,要什么。在他们看来,只要不让我们饿死,他们就已经功德无量了。”

      “我跟你说说我的事吧,等你听完,也许会好受些。”

      “嗯,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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